張?zhí)K揚
1986年1月31日是馮雪峰逝世十周年紀念日。3月間,中國作協、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社科院文學所、魯迅博物館等十六個單位聯合召開了雪峰學術討論會;此前約400人出席了在全國政協禮堂隆重召開的人氣甚旺的紀念座談會:胡喬木到會致辭,韋君宜、莫文驊、唐弢、黃源、賴少其、姜椿芳等各界知名人士先后講話,因身體不適未能與會的新西蘭友人路易·艾黎作書面發(fā)言,受到與會者矚目。
當初邀請艾黎出席雪峰逝世十周年的紀念會,是由我主動提出,經領導同意,而后前往臺基廠二號中國對外友協院內其住處,當面將請柬遞交給他的。我之所以萌發(fā)這一想法,還得從我對雪峰的認識及前后兩次不同時段參加有著天壤之別的雪峰追悼會時內心深刻感受與強烈震撼談起。
從杭州西子湖畔登上詩壇的馮雪峰,其跌宕起伏頗具傳奇而又帶有一定悲劇色彩的人生履歷,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中國革命斗爭的曲折復雜與艱辛殘酷。二十年代初期,其洋溢青春氣息和清新風格的詩作,不僅為他贏得“湖畔”詩人的美譽,還曾被青年毛澤東欣賞和關注。其后,曾到北京大學一邊旁聽魯迅講課,一邊刻苦自修日語;并在北伐大革命失敗后的嚴重白色恐怖中毅然投身革命,加入中國共產黨。三十年代,他和 “左聯”主帥魯迅以及瞿秋白一起,三人于共同對敵的反文化圍剿斗爭中結下感人至深的戰(zhàn)斗情誼。隨后,在中央蘇區(qū)瑞金任黨校副校長時與受王明路線排擠的毛澤東經常往來,傾心交談,向其生動描述魯迅的方方面面則是毛澤東最感興趣的主要話題之一。不久,艱苦卓絕的二萬五千里長征途中,當毛澤東意外獲悉瞿秋白被反動派殺害的噩耗時,曾特意告知雪峰并沉痛地說:“不僅僅是你失去了一個好朋友,我也失去了一個好朋友?!雹龠€曾多次將很難弄到的紙煙特意送些給雪峰??箲?zhàn)勝利后,毛澤東赴重慶談判期間,曾會見雪峰并稱贊說:“好幾年來還沒看到過像《鄉(xiāng)風與市風》、《真實之歌》這樣好的作品”。②
新中國成立后,他不僅是國家級專業(yè)出版機構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首任社長,還是黨在文藝界的重要領導人之一,也是威望很高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和魯迅研究專家。但在驚心動魄的1957年席卷全國的“反右”斗爭政治風浪中,卻被當時炙手可熱的風云人物周揚等權勢者,出于個人恩怨和企圖改寫三十年代中期一樁涉及魯迅的“文壇公案”的歷史,經過一番精心策劃后,以一次所謂“爆炸性的發(fā)言”③和幾次揭發(fā)批判會,便用莫須有罪名,將魯迅的學生和戰(zhàn)友馮雪峰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開除黨籍;以至最高領導將其視為右派的典型,并在最高國務會議上得出結論說:“有的人進了共產黨,他還反共,丁玲、馮雪峰不就是共產黨員反共嗎?”“還有馮雪峰,他在那里放火,目的是要燒共產黨,就下不得臺。那是少數人,是右派?!雹芰甏衅?,史無前例的“文革”運動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席卷神州大地,瞿秋白等一些黨的著名領導人都紛紛被打成“叛徒”;這時雖早已摘帽但當年畢竟是曾被《人民日報》以通欄醒目標題點名的“大右派”馮雪峰,再次遭受林彪、“四人幫”的迫害,不足為怪。1976年初,在“文革”浩劫中曾力挽狂瀾苦撐危局而鞠躬盡瘁的周總理與世長辭,使馮雪峰悲憤欲絕,肺癌病情陡然加重,長期以來一直渴望并多次要求恢復黨籍的他,不久便含冤去世。
由于工作關系,我與晚年的雪峰有過一些接觸,特別是“文革”后期,我有幸親耳聆聽了他與胡愈之一起在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兩次重要談話,還與有關同志認真整理了講話記錄稿,以后又請他們親自過目審核訂正。⑤當時看到胡愈老對身處逆境的雪峰是那么信任、關切、真誠相待,使我非常感動,對生平坎坷的雪峰更加充滿了敬佩與同情。1976年2月16日,我爭取到機會參加了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舉行的受到與會人數、規(guī)格等嚴格限制的雪峰追悼會。當儀式開始莊嚴的哀樂聲響起時,我急切盼望親耳聽到來自高層有關方面審定的“悼詞”,能對雪峰的一生是非功過做出較為客觀公允的評價,所謂“蓋棺論定”嘛!豈料,默哀后并無官方代表上臺致悼詞;約片刻卻看到站在前排的幾位德高望重的文壇前輩葉圣陶、茅盾、胡愈之,還有曾任中共中央編譯局領導的張仲實等,或由人攙著,或自扶手杖,緩步向主席臺旁走去,對雪峰家屬慰問握手,然后一一離開會場。很快追悼會便在非常低沉、令人難以訴說的異常壓抑悲戚的氛圍中結束。從未參加過這種樣式場面追悼會的我,自然驚詫莫名!事后方知,原來當時“四人幫”對追悼會事先曾下達指令:不得見報、不準致悼詞、親屬不準講話,并限制參加人數,至多為200人。連追悼會竟也開成“史無前例”,這真是又一種法西斯式專政!
山窮水盡,柳暗花明。1979年4月,中共中央組織部決定為雪峰徹底平反,恢復政治名譽和黨籍。經過一番籌備和意想不到的曲折,11月17日在北京西苑飯店大禮堂終于隆重舉行由全國政協副主席胡愈之主持的雪峰追悼會。胡耀邦、王震和巴金、冰心、葉圣陶、艾青等千余人參加,中宣部副部長朱穆之致悼詞,對雪峰革命的一生作了很高評價。特別是當我看到葉劍英、鄧小平、宋慶齡、茅盾送的花圈以及眾多知名作家、學者、文化人敬送的挽聯、挽詩與1976年的追悼儀式場面形成鮮明對照和強烈反差,真令人揚眉吐氣,感慨萬千。而丁玲等人題寫的眾多挽聯,如“生為人杰捍衛(wèi)黨的旗幟 死猶鬼雄筆掃塵世妖狐”、“一生獻身以筆代槍為黨義無反顧 廿載沉冤抱屈受辱今朝功過分明”、“尊崇一個忠誠正直的人 鄙視所有陰險毒辣的鬼”等等,讀后更是刻骨銘心、令人震撼。
正是基于這種深切的感受,我和大家一樣,十分希望將難得一遇的雪峰逝世十周年紀念座談會開得更為隆重熱烈些,盡量不留下任何一點遺憾。盡管當時已邀請到與雪峰有關的在京黨、政、軍和文化界方方面面的知名人士出席會議;但艾黎老是我熟知并仰慕已久的杰出的國際主義戰(zhàn)士。如果艾黎老能接受邀請前來,必將為會議增光添彩,形成一個亮點,受到熱烈歡迎。
從表面上看,艾黎與雪峰并無深交,但兩人早在三十年代就曾在極其特殊的背景環(huán)境下有過“一面之緣”,這次看似兩人偶然的邂逅,其實蘊含著某種歷史的必然。何況魯迅寓所這次重要的四人秘密聚會,不僅鮮為人知,還帶有某種傳奇色彩。這也是我想邀請艾黎出席雪峰紀念座談會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是1936年春夏之交的一個夜晚,在白色恐怖籠罩著的上海。位于施高塔路大陸新村九號的魯迅家中正悄悄聚會著三位神秘的來客。一位是日前剛剛從陜北奉命來上海的魯迅的學生與戰(zhàn)友馮雪峰,臨行前,總書記張聞天和毛澤東、周恩來曾分別找他談話,分析形勢,布置任務。他于4月25日抵達上海,翌日搬住到魯迅家中的三樓準備按著黨中央領導的指示秘密開展工作:在上海設法建立地下電臺,盡快將重要情報發(fā)給陜北;與上海各界救亡運動領袖取得聯系,向他們宣傳黨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張聞天還曾再三叮囑他:“到上海后,務必先找魯迅、茅盾等,了解一些情況后,再找黨員和地下組織?!雹拊蚴?,中央紅軍長征后,與上海地下黨久已失去聯系;由于白色恐怖極其嚴重,黨內出現許多叛徒,地下組織損失慘重。而在此困難時刻,陜北黨中央卻收到魯迅、茅盾聯名的祝賀紅軍東渡黃河,取得東征勝利的賀信。
另一位秘密來客是有著共產國際背景,早在1929年即來到上海并與魯迅結識,還能用德語與魯迅對話交流的美國著名記者和作家史沫特萊女士。她與馮雪峰也因過去一同從事左翼文化活動而熟悉相知了。第三位參加秘密聚會者,可稱之為魯迅家的“稀客”:這就是此前只在其它某些場合,例如共同出席慶賀蘇聯十月革命節(jié)的宴會等,與魯迅見過幾面的新西蘭人路易·艾黎。今晚他被史沫特萊“抓差”,充作翻譯,前來魯迅寓所造訪還是第一次;自然,他與身負重要使命,剛從陜北前來上海秘密開展“統(tǒng)戰(zhàn)”等工作的馮雪峰會晤,純屬偶然巧遇。
1939年宋慶齡與路易·艾黎(后排右一)等在香港的留影
中外幾位著名文化人的這次非同尋常的聚會與采訪,曾給當事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主人魯迅不久病重辭世外,其他人都曾留下相關回憶和描述。
1984年秋,以鄧穎超為名譽會長,黃華任會長的 “中國三S研究會”(即享譽全球的美國三位著名記者和作家:史沫特萊、斯特朗、斯諾,他們的英文姓都以S打頭)成立大會于9月20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作為發(fā)起人之一和顧問的路易·艾黎曾在會上作精彩發(fā)言,這是我首次近距離一睹艾黎的演說風采,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翌年7月19日在呼和浩特舉行的紀念斯諾誕辰80周年的國際學術討論會上,我有幸與艾黎老多次接觸交流。
1986年大約是2月中旬左右吧,我?guī)е榻B信和請柬前往美麗幽靜的臺基廠對外友協大院,準備拜訪半年多未見的艾黎老,并當面送呈請柬。接待我的一位較負責同志知道來意后,似乎面有難色,猶豫片刻后,她終于慢慢解釋說:艾老最近一段時間身體欠佳,大夫囑咐他盡量減少外出與社會活動,要安心靜養(yǎng)一段以恢復健康,所以不可能出席座談會……聽到這一席話猶如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因為美好的期望瞬間已化為泡影。但并不甘心空手而歸的我終于鼓起勇氣說,既然身體欠佳,我更應當探望一下,并拿出一本精裝的《雪峰文集》示意要當面送給他,見一面看看就走,絕不會影響他休息。她自然無法擋駕,點頭表示同意,只是叮囑要掌握好時間。
當我懷著忐忑不安與有點好奇的心情走進寬敞明亮的艾黎書房時,見到他已笑嘻嘻地站起來,走前兩步與我握手??粗嗟纳碥|與煥發(fā)著神采的笑容,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平靜下來,因為一切比我剛才預想的要好。當我坐下詢問他的健康狀況時,他指指手臂說,前一段時間確實感到有些疲勞,胳膊皮膚癢癢,晚上睡眠欠佳,經服藥理療現已好多了。于是,我說明來意,并將集中收有雪峰詩作:《湖畔》、《春的歌集》、《真實之歌》、《靈山歌》等的《雪峰文集》第一卷遞送給他。他當即欣喜地打開扉頁,凝神端詳著雪峰肖像好一會說:呵!是他,是他,真沒想到這個長征老戰(zhàn)士還是一個大詩人呀,他寫了這么多詩。一面又用手撫摩著封面由葉圣陶題字的精裝的文集,連連稱贊說,印得漂亮,太好了,太好了。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然后關切地問起雪峰生前情況。我簡略概括地敘述了他并不太了解的雪峰后半生的坎坷遭遇,強調這次隆重召開紀念座談會的意義以及原想請他出席發(fā)言的愿望。他仔細聽完后對雪峰1936年以來經歷的各種磨難頗感意外并深表同情。尤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對紀念座談會似乎很感興趣,明確表示,只要有可能,他很樂意接受邀請參加并發(fā)言。考慮到他的健康,我說大夫不是囑咐您多休息少外出嗎?他立刻很樂觀自信地說,現在已日漸恢復好多了,而且離座談會召開還有好多天呢!聽了他爽快地表態(tài),令我大有“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感覺,真是喜出望外,從心底對他表示感謝!談話不知不覺間已過去約40分鐘,我趕忙起身拜謝告辭。
臨到座談會召開的頭一天上午,突然接到來自對外友協的電話,一問方知是艾黎老的秘書。他說艾老原想出席座談會,但因與醫(yī)院的定期理療時間沖突,大夫不同意打亂原有規(guī)律進行調整,所以明日不能踐約赴會,但發(fā)言稿已寫好……于是我立即放下手頭工作,趕忙前往取回這份來之不易的發(fā)言稿,因為它凝聚著一位杰出的國際主義戰(zhàn)士艾黎對一位久經考驗的著名共產黨人雪峰的真摯情意和深切懷念,是值得我們珍存的一份手跡。當天傍晚便請一位碩士友人匆匆譯出,晚間又懇請人用工整的字跡謄寫清楚,終于趕在翌日上午請人莊重地宣讀,當作著名國際友人艾黎的“書面發(fā)言”,起到一定的良好效果;因為我親耳聽到會場上有人輕聲地議論:呵,沒想到艾黎和雪峰還有這么一段巧遇緣分,他今天要是能親自出席該有多好啊。
附錄:艾黎提交的書面發(fā)言中文譯稿(張姍姍譯)
1935年末或1936年初的舊上海(我記不清到底是哪一年了)。一天深夜。艾格尼斯·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突然造訪,對我說:“麻煩你跟我走一趟,盡你的全力作個‘翻譯員’!”于是我們便一同上路。路上,我問史沫特萊,到底要我嘗試翻譯哪一種語言或方言?她回答說:今晚的“翻譯對象”來自長征路上的紅軍,他將向魯迅作一個匯報;史沫特萊本人也要用他提供的材料寫一篇報道。見面后我們發(fā)現,這個來自紅軍部隊的人原來就是馮雪峰——著名的安徽籍(按:應為浙江籍)知識分子。他報告的主題是張國燾與毛主席在川西阿壩藏族地區(qū)的“兩河口會晤?!薄qT雪峰細述了張國燾是如何像一位國民黨軍官一樣為他的本部簇擁著駕馬而至;毛主席又是多么的迅捷敏悟、率直簡樸——從而在毛主席和衣衫襤褸的長征戰(zhàn)士們中間,張國燾是多么的刺眼和突兀。
馮雪峰認為,張國燾以他的姿態(tài)和言論破壞了共產黨部隊的團結與統(tǒng)一。由于我翻譯的不力,馮雪峰有些生氣;這時魯迅走到我身邊,在我的杯中重新斟滿熱茶,并用低沉的耳語對我很說了些鼓勵的話。當然,魯迅本人對于馮雪峰的這番敘述是了然于胸的:他隨后幫助史沫特萊完成了她為莫斯科《國際新聞通訊》(International Press Correspondence)創(chuàng)作的新聞特寫——這很可能就是真正傳到西方去的第一篇“長征特稿”。
今天,馮雪峰能得到大家這樣的紀念實在是太好了!他是最優(yōu)秀的革命知識分子之一;為此,他的業(yè)績和美德能被人們憶起,他的事跡和經歷能被落實成文字載入歷史,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
衷心祝這次座談會成功。
(我因身體欠佳不能與會。為此我深感遺憾并深表歉意。對于大家的盛情邀請,我非常感激。)
路易·艾黎 北京
1986年3月6日
注釋:
① 馮夏熊:《馮雪峰—一位堅韌不拔的作家》,見《馮雪峰紀念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
② 馮夏熊:《馮雪峰傳略》,見《中國現代作家傳略》(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56頁。
③ 張小鼎:《〈魯迅全集〉四大版本編印紀程》,參見其中“1958年10卷本含注釋版〈魯迅全集〉”一節(jié)有關文字,載《新文學史料》2006年第4期,第175-177頁。
④ 毛澤東:《堅定地相信群眾的大多數》,《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487頁、481頁。
⑤ 參見胡愈之、馮雪峰:《談有關魯迅的一些事情》,載《魯迅研究資料》(1),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又見馮雪峰《在北京魯迅博物館的談話》,《雪峰文集》(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⑥ 馮雪峰:《有關1936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雪峰文集》(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5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