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xiàn)平

一九九三年冬天，我從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孤狼一樣混跡列車，四十多個小時后到北京。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買不起硬臥，能混上一個硬座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了。連續(xù)的干坐比步行還要累人，還沒到目的地，就覺得臀部也像是火車綠皮硬座。下車，巍峨京都，華燈粲然，跑車攜帶的冷風(fēng)當(dāng)中，充滿了脂粉氣息。

在北京站廣場徘徊許久，最終決定，還是不去驚擾她為好。那時候，還沒有手機這種便捷的通訊工具，她宿舍的電話是單位的，要通過總機轉(zhuǎn)接。我雖然為她而來，之前也有過算深一點的交往，但未涉私人感情。一個大小伙子，大晚上去找或說麻煩一個女子，總是不大妥當(dāng)。

斯時的北京站內(nèi)外，人如羊群，姿勢、年齡、方言如夏夜蟲鳴，各個不一。我步行到西側(cè)一處，在一家骯臟的小飯館里吃了一碗面，然后想尋個住處。街道忽明忽暗，光亮之下顯得不夠真切，黑暗處卻異常醒目。街邊都是躺著或坐著的外地人，大都是農(nóng)民或者小商販的裝束。有幾個姑娘和中老年婦女，舉著軟塑料牌子，用京腔抑或保定唐山一帶的方言熱切而又茫然地拉人住店。

我也被詢問，但堅定搖頭。早就聽說，這類私人旅館大都距離車站較遠(yuǎn)，有的甚至在市郊，住一夜，第二天沒車送，要是再舍不得打的的話，一天都找不回來。到一家好像叫做崇文門的酒店外，我眼睛一亮，里面的裝飾就叫我覺得溫暖，黃黃的吊燈，干凈的服務(wù)臺，還有幾叢茂盛著的綠樹和花。我踏上了第一個臺階，忽然又停下。我想：一晚要多少錢呢？若是一百左右，我還可以奢侈一次。若是二三百以上，我是舍不得且沒有那么多預(yù)算的。

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我又想，若是真的是一百塊呢？隨即裝作溜達(dá)的樣子，努力把兩只眼睛當(dāng)手電筒用，第一次走過，沒看清，返回來再看，上面有四位數(shù)的，最下面開頭數(shù)字是3。我頹然，然后加快腳步，回到了北京站廣場。

夜在加深，人群也是。在廣場，人和人之間是不相互回避的。就是碰撞，有一些有意躲避的，但看起來很倉皇，像過街老鼠。我背著一個綠色行包，在站著蹲著躺著的人群之間穿行。心想，還是和他們一樣，在廣場或街邊蜷縮一夜。可又覺得那樣不安全。我是一個睡覺就睡熟的人，要是累些，打雷都得五六次后方才驚醒。

踮著腳尖四處張望，東邊好像有旅館。我穿過人群，徑直走過去。是北京站國營旅館，每人8 0元?！皣鵂I”這個詞在那時候還具有一種信譽度，至少不會坑人，同時還有一種不以盈利為目的意味。我沒有猶豫，登記，付錢，沒走幾步，道路不是直的，也不是向上的了，一扇門下，是幽深的洞穴。因為出身鄉(xiāng)村，對地下這種詞匯或者住處心里總很禁忌。在老家，地下一般是指逝者的地方，還有一小部分用來儲存冬菜。下了臺階，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小旅館，一條走廊上掛著幾盞只能看清自己的白熾燈泡，泛黃的房間陳舊而低矮。

這讓我想起鄉(xiāng)村盛放逝者肉身的棺槨。幸好人多，大部分是男的，端著紅色塑料盆子，肩膀上掛著毛巾，穿著各種顏色的內(nèi)衣，進(jìn)出洗漱間。服務(wù)員是一位上了年紀(jì)的穿藍(lán)色工作服的老太太，看了我手持的票據(jù)，一聲沒吭，徑直走到東邊一排中間位置的房門，打開扭頭就走。那種混雜了不知多少人住過，交雜了各種物質(zhì)的古怪氣味，似乎一根無形的棍棒，剛進(jìn)門就把我的嗅覺痛打了一頓。

床小而窄，連身子都扭轉(zhuǎn)不了。放下背包，借著比走廊還要暗淡的燈光，仔細(xì)看了一下床鋪。床單白，再仔細(xì)看，上面還有一些圈狀的污跡。我覺得還不如在廣場或者候車室內(nèi)湊合一夜。

我想，偌大的京都，到處都是賓館，它們是敞開的，只是我舍不得那點錢而已。開門放了放氣味，然后回去，或許是習(xí)慣了的緣故，陡然舒暢了許多。沒脫外罩躺下來，覺得無比舒服，近兩天硬座的疲累瞬間煙消云散。

頭頂有鐵軌的撞擊聲，方才知道，這里是北京站下面，眾多列車到來馳去。我和住在這里的人，似乎是列車之下的某一種人群。隔壁有開門的聲音，然后是人猛然坐在床上的吱呀聲音。我的身體也跟著晃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個男人的咳嗽聲，打火機點煙以及輕微的嘆息。

我摸了摸隔著的木板，很粗糙，也很薄，這可能是小旅館獨有的特點，一張薄薄的板子將空間隔開，就成了單間。這個人和那個人，只要住在這里，其實就是睡在一張大通鋪上。

我方才知道，北京并不是我們通?？春拖氲哪菢樱谒鼉?nèi)部，其實與鄉(xiāng)村并無差別，有高樓，就有茅屋，有奢華，就有窮困，有歡樂的，就有不幸的。除了外形乃至人賦予的，城市其實和大地上每一個人群及其聚居地沒有本質(zhì)差別。端著盆子去洗澡，雖然有鎖，但唯恐自己僅有的兩千塊錢不翼而飛。衣服之類的倒沒什么，可一旦沒有了錢，在北京，我立馬就是一個赤貧分子。返回，攥著一小卷紙幣，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最安全。

大地這么大，人這么多，一個人若是沒有出生地，就很難找到自己的位置。這種宿命感，是我洗完澡后，穿著原來的內(nèi)衣內(nèi)褲，蓋著隨身穿著的大衣，躺在北京站旅館地下室床上一本正經(jīng)地想到的。斯時，我不知道夜在何時，手表沒有，手機也更沒有。在地下室，一切都好像被掩埋了，地上和地下，似乎沒有任何瓜葛。迷糊到凌晨，頭頂?shù)牧熊嚸€不停，鐵和鐵相互碾壓，聲音如雷。隔壁的呼嚕聲高高低低，像泉水，一會兒渾水咕咕亂冒，一會兒兀自空響。就要睡著時，另一面隔壁似乎有聲音，很細(xì)微，后來是輕咳。我才發(fā)現(xiàn)，那邊還睡著一位女士，心里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那時候，我二十出頭，是一個從沒有與異性有過近距離接觸的小伙子。一個女人睡在旁邊，非親非故，這種感覺極容易讓人想入非非。漸漸覺得，自己身體的另一側(cè)也有了熱度，那種熱度是彎曲的，環(huán)形的，繚繞盤旋，久久不去。

那是一種體溫在起作用，是一種從骨子和靈魂中奔騰而出的感覺或者氣味，牽引了我的肉身。我想起從前在鄉(xiāng)村，十五六歲后，就對性別有了明確的認(rèn)識，但生理衛(wèi)生課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還是很避諱的。我記得，講到男女生殖器構(gòu)造那一章，老師就讓我們自己看，然后跳過。此外，因為牲畜多，它們又不避人，到了繁殖季節(jié)，到處都是交配的情景。尤其是羊群，老遠(yuǎn)就可以聞到一股濃重的腥臊味，飄到鼻子前，感覺也像是一層黑霧，撞得鼻孔生疼。

這種猜測或許是可恥的，但在年少時期，這是很多人都曾有的隱秘經(jīng)驗?；蛟S我們不承認(rèn)。性乃至性活動乃是生命的原動力，人可以回避，其實人人都在進(jìn)行。我甚至覺得，和一個陌生的女性同睡在一張床上是榮幸的，不管認(rèn)識與否，不管身份地位，地域習(xí)慣甚至社會屬性。

第二天一早，我去金臺西路，門禁森嚴(yán)，紅色的樓房讓人望而生畏。她親自到門口接我。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聊了別后的各自生活。中午，在他們的小飯?zhí)贸燥?，同她一個福建籍的女同事。我喝酒，北京二鍋頭，喝了幾杯，就覺得有些暈乎了。之后說了一些不著調(diào)的話。她問：我老了沒？我實話說了。她有些惆悵，然后笑笑說我太說實話了。我也笑笑說，再不說實話就沒機會了。她說，你還是那個不轉(zhuǎn)彎的性格。我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然后是相對無語，要的菜幾乎沒動。其實我肚子很餓，但不想吃。又喝了一杯酒后，飯店已經(jīng)沒有別人。我說了目的，她說可能不行，那個數(shù)不行，起碼要“十噸”吧。

告別，好像還握了一下，抱沒抱忘了。

到韜奮圖書中心買了一些書，我飛也似地去了北京南站。在一家燈火昏暗的飯館坐下來，要了一籠包子，卻發(fā)現(xiàn)餿了。我知道，在這里即使有理也是沒理的。我早些年就聽說，村里一個人來北京看病，在南站一個商店打了一個電話，兩分鐘，人家要三十五塊錢，他還沒據(jù)理力爭，聲音稍大了一點，鼻子上就挨了一拳，然后是一頓暴揍，最終掏了一百塊錢了事。

回老家待了半個多月，返回西北時，我不愿意再從北京轉(zhuǎn)車，盡管那是始發(fā)站。我覺得北京不是我所能親近的。再說，那個她，我覺得也沒有了當(dāng)初的那種感覺，許多東西都被生存涂抹得有悖于夢想，盡管這會使得一個人更真實，更顯人性本質(zhì)。我在北京，就像是空中無意摔落的一粒沙子，即使陽光全部聚集在我身上，也還是沒人愿意看一眼。

轉(zhuǎn)道鄭州，這里有始發(fā)車，去往烏魯木齊。在擁擠的車廂，一個人像是麻袋，只能摞起來放。到鄭州，排隊買到票，次日下午開，還是硬座。這么長的時間如何度過？站在廣場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日光明亮，而車站灰敗，就連人群，好像是剛從土霧里鉆出來的一樣。我吃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好像很淡。我想要點鹽，可看著那位白工作服已經(jīng)可以當(dāng)做磨刀石的胖廚師，沒敢開口。我知道這是膽怯，還有一個窮人在城市當(dāng)中的自卑。

鄭州的龐大如同北京，作為路過者，因為陌生，城市給人的第一感覺是茫然，再就是覆壓。一個人在車站周圍轉(zhuǎn)了一圈，尋了幾個書亭，買了幾份文學(xué)雜志。那時候，我覺得任何文學(xué)雜志都是新鮮的——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城市在某種程度上處在盲目而自大的擴充期，不是文化的和內(nèi)質(zhì)的，而是地盤的和高度的。就連西北的偏遠(yuǎn)城市，也在這種潮流中緊追不舍。

在街上東挪西就地坐，看完了一本雜志，再換另外一本，屁股生疼。日暮，餓得眼冒金星，腿軟得連站起來都困難。找了一家賣包子的，要了兩籠，一碗雞蛋湯，沒三分鐘就全進(jìn)了肚子。然后想找一家旅館休息，在車站向北的一個街道上，看到一家小旅館，門面還不算干凈，進(jìn)去打問，有貴的，二百多，也有便宜的，六十，雙人房間。

在異地，我對雙人房間滿含警惕。若是正好沒人，掏一半的錢，便可以獨享。這對于一個并不富裕的人而言，是外出最大的渴望。登記，住下，洗澡，也是公共浴池。除我外，還有兩個。一個老了，肚皮上都是皺紋，腋下和后腰也都是?？雌饋硐袷潜还蔚裘呢i皮。另一個大約四十來歲，個子不大高，頭顱和啤酒肚一樣大。

在這等地方，我的經(jīng)驗是足夠多的。剛到巴丹吉林沙漠時，一周集體洗一次澡，幾百條男人像魚一樣，然后是霧一樣的蒸汽，把人熏得面目全非。因為多數(shù)是同齡人，除了各自身體上明顯的疤痕和痣點引人注目外，其他地方大致雷同。只是私處，各個不同。那時候，年紀(jì)小，對此也惶惑很久。想，同是男人，為什么如此？從那時候，我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和人真的不盡相同，盡管形體如一，但肉身的細(xì)微區(qū)別其實是人命運乃至秉性的外在反映。

這兩個人，好像擺在我前面的標(biāo)本。我知道，多年之后，我也會如此這般。肉體的敗壞是最大的敗壞，肉體的消亡是最徹底的消亡。我用毛巾搓下灰垢，黑色的，像打卷的碎紙。這些灰塵也是匯合的，有西北沙漠的，也有北京的，有南太行鄉(xiāng)村的，也有河南鄭州的。其實一個人并不干凈，哪怕冰清玉潔，看起來光潔奪目，其實在肉身的隱藏與展開的皺紋里，時刻都充滿了塵世的污垢。無論怎么樣去清洗，仍舊徒勞的。

這也是一間狹小的房間，兩張床，平分江山，中間只能容下一雙小腿。窗戶上貼滿了報紙，鐵制窗欞上堆著厚厚的黑灰。床單大致是白的，仔細(xì)看，卻是暗黑色的。上面還有一點黃色的污跡。這種污跡我熟悉，自己也制造過。十七八歲到二十五歲，每個男人都會在床單上畫下自己的地圖，而且不止一次。但每次都很難洗凈，留下如此這般的一個輪廓。每次我都驚嘆于它的穿透力與浸染力。其中，一定隱藏了一種澎湃的力量。另一個床單雖然也如這般黑，但沒有這樣的污跡。

天黑下來，市聲刺耳，汽笛，引擎，叫賣，整個感官都陷入到了河南這一地域文化和風(fēng)俗當(dāng)中。河南話我覺得是最有意思，但最不愛聽的一種方言。我說不清原因，但每一聽到心里就有一種想瘋跑的感覺。我慶幸的是，到這時候還沒有人與我同房間，這讓我的期望值又有所增長。覺得又有些餓了，想出去再找東西吃，穿好鞋子，摸了摸內(nèi)褲緊貼小腹僅有的人民幣，確定還在，才鎖上門。

這是初春，中原仍舊酷冷。街燈早就亮了，長道短巷，鋪排而去。一看到車輛和人流，那種途經(jīng)者的自卑感覺就又卷土重來。走下臺階，匯入人群。一邊走一邊想：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呢？人間無際，道路縱橫，其實處處都有羈絆和危險。一個人總有自己的目的地，可哪里才是他的安妥之地呢？

鄭州給我的感覺是，一切都是虛浮的，不可靠的。盡管每個城市車站一帶最叫人心存疑懼，在鄭州車站附近，這種感覺尤其濃烈，甚至覺得迎面而來的老太太，都可能是一個幻象。在一個小飯館喝了一碗胡辣湯，又要了兩根油條，也顧不得干凈不干凈。走到一座高樓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太在賣書。書，和土豆一樣，是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厭倦的兩件事物。我蹲下來，在里面翻揀，大都是一些通俗書籍。

老太太說，買一本看唄！我搖搖頭，她見我不買，便神秘地左右看看，然后從劣質(zhì)羽絨服當(dāng)中掏出一本沒有封皮的書籍來，翻給我看，上面有一些女性裸體和乳房之類的彩色圖片，說這書好看。我也有點心動，接過來翻，一看目錄，知道是那種介紹女性生理健康的，只不過加了一些比較藝術(shù)的圖片而已。我遞給她，匆匆離開。

回到房間，洗漱，睡覺，再看書。后來睡著了，再醒來，看到又一個人，提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坐在對面床上脫鞋子，然后瞄了我一眼，拿洗漱用具去了洗漱間。

我獨享單間的渴望徹底破滅，但也慶幸，畢竟此前很長時間是一個人。他回來，走路聲音很大，坐下來又抽煙。我睜開眼睛，看了他。他也正看我。那種眼神，似乎有螢火在飄。他說：醒了。我嗯了一聲，從方言判斷。好像是河北保定一帶的，但又不確定。他又說：到這兒出差？我說是路過的。他哦了一聲。這次我才確定，他應(yīng)當(dāng)是石家莊一帶的人。他臉色白皙，頭發(fā)好像焗了油，個子不到一米七，也不算胖，年齡大概四十左右。最鮮明的是鼻子，長而高，鼻孔處彎曲。這令我想起老家一個諺語：鷹鉤鼻子鷂子眼，不是響馬是壞蛋。想到這，我想笑，卻沒好意思笑出來，心里的警惕又加重了一層。

這個人的到來，使得我的睡眠出現(xiàn)了故障。他剛下車，好像也短時間睡不著，摸出香煙，問我抽不。我接了一支。香煙有時也是一種媒介，特別是男人和男人之間，會消滅敵意于無形。那時，我也聽說有人在香煙當(dāng)中加蒙汗藥，然后將人洗劫一空的案例。但對這個人，我還是放松了警惕。他是石家莊某縣藥材公司的推銷員，常年在外地跑。對于他這份工作，當(dāng)時我很羨慕，我盡管已經(jīng)有了單位，但總覺得是臨時的，處在一種被懸掛的狀態(tài)。再一個原因，我從小就特別羨慕那些整年出差在外的人，總覺他們身上有些逍遙與不羈的浪漫成分。

他很健談，抽著香煙，說，他東西南北哪兒都跑，最常走的是隴海、京滬、京廣和京哈線。他說他有一年去哈爾濱，住的也是一家小旅館，晚上要了一盤青椒肉絲，喝了一瓶啤酒，回旅館睡覺時，走到門口，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的，和一個男的說話，東北話，禿嚕禿嚕地，那女的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往后翻。他看到，那女的沒穿內(nèi)褲，黑乎乎的。然后嘿嘿笑。

我興趣更大。又向他要了一支香煙。很愚蠢地問他然后呢？他笑笑，傻小子，然后還能干啥嘛?；胤克X。他還說，某一年他到西安，下車就十點多了，找了一個好點的旅館休息，剛洗完，就聽有人敲門。他一邊問誰?。恳贿呇杆賹⑸砩系默F(xiàn)金分成兩部分，多的壓在棕墊子下，留了一百多塊在上衣兜里。開門，是一個女的，長得像張曼玉。進(jìn)門就看著他說：大哥，一個人出差寂寞吧，妹妹來陪你好不好？

說到這里，他笑了笑，繼續(xù)抽煙。我支著腦袋，意思是等他下文?？伤皇呛菝爻闊?。我忍不住問。他扔掉煙蒂，又拿鞋子底徹底掐滅了。仰躺著說：“他媽的，那次上當(dāng)了。那女的說一百五十塊。我想也行。畢竟長得像張曼玉，就沖這個，值！誰知道，正要脫衣服，有人猛敲門，闖進(jìn)來倆男的，說是便衣警察，要把我扭送到派出所。這事要搞到了派出所，就得驚動單位。驚動單位，哪兒還有臉回去？我哀求那倆孫子，那孫子要我掏五千塊錢私了。我說我一個窮流浪漢，身上哪有那么多錢？他們不行，一個人拉了我一只胳膊就朝外走。我說我確實沒那么多錢。就要出門了，忽然停下來問我到底有多少現(xiàn)金。我腦袋一轉(zhuǎn)，知道這孫子專門演雙簧的。就哭喪著臉，抖抖索索從兜里拿出了那一百多塊錢。那孫子當(dāng)然不信。我說索性把包、衣服全掏出來給他們看。他們翻了一遍，一個說：真倒霉，遇到一個窮鬼。然后又對我說：這次饒了你，下次再犯可不是這樣了??！我趕緊滿臉堆笑，點頭哈腰。

他說完，也沒說睡吧，就扯起了呼嚕。我躺在那兒，為他講的這件事震驚。如實地說，諸如此類的欲念，在那個時期，我也是有過的，只是沒有付諸實施而已?，F(xiàn)在說出這一隱蔽的心跡，似乎要具備很大的勇氣。但從理性角度看，當(dāng)時，我二十一歲，正值性欲蓬勃期，再加上對異性強烈的陌生與好奇，似乎也在所難免。男人在那個年齡段，或許都有過，哪怕是石光電火，瞬息即滅。

我還發(fā)現(xiàn)，這一次到北京，去找那位女士，除了受人所托之外，其實在我內(nèi)心，也蘊藏了一種不可救藥的渴望或奇跡。輾轉(zhuǎn)許久，不知何時，才進(jìn)入了睡眠。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早早起來出去了。到中午，我退房時，他還沒有回來。

此后好些年，也還是在不定的命運中左沖右突，除了探家，出差機會很少。1997年去上海讀書時，未婚妻去送我，當(dāng)晚住在酒泉的祁連賓館（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掉，改成了大明步行街），兩人的房間，我覺得美好。當(dāng)時在酒泉，也算是中檔以上的。當(dāng)年寒假，我也沒回河北老家，再一次長途跋涉回到酒泉。因為有未婚妻，這一個誘惑是強大且致命的。

幾年后，我有了自己的一份工作，即使不出差，也不會再尋那種小旅館住宿。一百多塊錢的飯店還是應(yīng)付裕如。再往后，幾乎與小旅館斷絕了關(guān)系，似乎這一廉價的歇腳處不存在一樣。直到2010年冬天，我到成都送自己的行政、供給等關(guān)系，后乘K 452次列車回西北。到酒泉，是凌晨三點五十一分。下車，寒冷如鐵粉洗身，站臺上幾乎沒人，凍得僵直的燈盞仍在撫摸著灰塌塌的月臺與锃亮筆直的鐵軌。

我想，再過幾個小時天就亮了，再說，我在臥鋪上也睡了一會兒了，去常住的航天飯店有點劃不來，找個小旅館躺一會兒，天一亮，就可以回在單位的家了。到南轉(zhuǎn)盤，看到一家小旅館亮著牌子，喊司機停車，付錢，背包上樓，迎面是一間小屋，玻璃上寫著住宿登記。

一個小房間，上下鋪，上面一個女人，下面一個女人。我輕敲了玻璃，下鋪女人起身，登記，交錢，給鑰匙。到房間，還算干凈，但沒有衛(wèi)生間。我想，就這樣湊合到上午八九點鐘，退房，再吃點飯，就可以回家了。我怕臟，沒脫衣服，上身蓋著大衣，用他們的被子蓋了腿腳，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后來是說話聲和皮鞋聲，一重一輕，一鈍一脆，朝這邊走來。他們開門，還大聲說話。我一聽，竟然是我隔壁。我閉著眼睛繼續(xù)睡。不一會兒，傳來性愛的聲音，男聲粗喘，女聲哼哼。

我把大衣蓋在頭上，用兩只手捂住耳朵，可那聲音依舊很頑強，有一種刺穿與破開的力量。我也有點心動了，身體某處也奮然而起。大致半個小時，聲音停歇。我睡了，似乎是早上，日光都沖到房間了，車聲和人聲也從外面包抄而來。我想該起床了，到公用洗漱間洗漱，然后退房走。忽然聽到左邊隔壁有人說話，還伴隨著響亮的性愛聲音。我才發(fā)現(xiàn)，這房間的墻壁形同烏有，只不過是兩塊木板，再涂上白墻粉罷了。

離開小旅館的時候，我仍舊是激越的。坐在車上，冷靜下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一次的小旅館經(jīng)歷，于個人而言，它的本質(zhì)是與我多年前在北京車站地下旅館相同，只不過時間和地點不同罷了。也想，住小旅館的人，絕不只是凌晨的兩對男女，可能還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凌晨的那兩對男女，不管他們是不是夫妻，懷著怎樣的心情和目的，可能在他們看來，小旅館就是最好的了。他們選擇在這樣的地方行所想之事，也可能會感到愉悅和極致。

由于這次經(jīng)歷，我對小旅館產(chǎn)生了莫名的興趣，總想找個時間，把河西走廊一帶的小旅館全住一遍，弄清這一民間底層人群集散地的結(jié)構(gòu)、成分和紋理。但出去幾次，心里還是有些排斥，怕臟，另外覺得去那種地方，有意無意聽到陌生者的各種聲音，是變態(tài)或者不健康的行為。盡管，小旅館及其擁有者與流散者，也是一個隱蔽且公開的社會存在及有機部分，其中所包含和展現(xiàn)的生存乃至人心人性風(fēng)景，也斑斕多彩，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