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南山村離縣城不遠,不是深山,是淺山。沒有河水,是比較干旱的淺山。
車從柏油路上拐進了岔路。通往南山村的路都是沙石路,塵土飛揚。路上,特別想念一個人,想得心里隱隱地疼。聽,他在輕輕吟: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這個人是歸隱南山的陶翁?。∷l(xiāng)居的日子,多么清澈詩意,我喜歡。這個南山村,當然也不是陶翁的南山??墒?,都是叫南山的鄉(xiāng)野,讓我如何不想起他呢。
南山村如果有一畝地給我,我也愿意種豆,栽菊花。晨起鋤豆苗,東籬看菊花。我一直想過這樣田園的安靜的日子。我是鄉(xiāng)下人,骨子里親近的是原野和草木。城里的月光,總是那樣的生疏,青澀。
山雖然淺,但還是大山。土路像麻花,從山腳圓潤地扭到山尖,然后又扭到另一座山。梯田像很多條繩子,捆在大山上。高原的春天,雪還在下個不停,萬物還在蟄伏。路邊的土地黃蒼蒼的,白嗆嗆的,干渴著。雪不多,落到田野里,薄薄一層。
路上沒有人跡,空曠寂寞,白寡寡的一條痕跡,伸向山那邊。大山荒涼貧瘠,沒有樹。山上是枯草,稀薄的雪,焦渴的黃土。山路不很陡,但不斷地盤桓著,有些山重水復疑無路的渴念。
沒有風。山頂?shù)慕?jīng)幡靜默。石頭壘的峨搏靜默。大地靜默。雪突然下得繁密起來,天地之間,紛紛揚揚,有些熱鬧。春天的雪,下不扎實,虛浮地來,虛浮地去。農(nóng)人的眼里,是如何地盼望一場厚厚的雪啊。可是這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是個花架子,哄哄人就走了??粗鵁狒[,并無多少水分落下來。
車停在一個高山頂上了,不能下去。那是一道很陡很斜的大坡,車下去了,肯定爬不上來。反正路上也沒有行人,就算停一天,也不會擋著誰的路。真是個好地方,清靜,適合養(yǎng)老。
往坡下走。黃土里摻了一點雪,泥泥的,粘在鞋底,磕不掉。山下是一個山坳,就叫南山村。坡右邊是山,左邊空懸著,順著懸壁往下看,谷底是十來戶人家。小院子,平房,幾棵樹。
右側的山壁上,掏開著幾孔窯洞,大都坍塌了。大約以前是存放東西的。這樣的窯洞,像一顆顆黑痣,長在坡壁上。很久很久之前,人們是住窯洞的。其實窯洞也不錯,冬暖夏涼,小門小戶的安逸。
這些窯洞掏得都不深,隨便放點草料什么的?,F(xiàn)在都遺棄不要了,像一只只舊鞋子,被光陰扔掉了。窯洞頂上都是半人高的芨芨草,在大雪里枯黃著,干癟滄桑。
坡下的院子里,一個老人揚起臉,看著我們。他的房子很破舊了,但院子里很干凈。門口兩棵樹,一棵是白楊,另一棵也是白楊。有一棵白楊樹上,兩只喜鵲正忙著搭窩。
才開始搭的窩很沒樣子,亂七八糟的一堆樹枝。一只喜鵲飛走了,另一只正銜著樹枝,忙著編織。它的小腦袋靈活極了,一甩一甩的,多么認真的小模樣。另一家院子里是兩個干草垛,緊緊靠在一起,相互取暖。南山村的冬天太漫長了,不靠緊怎么能行呢。
村落里不見瘋玩的小孩,很寂寞。每家門口都有一兩棵樹,有的人家栽一叢刺玫,也有的人家門口什么植物也沒有。有也不多,無也不少。光陰過得淡淡的。
順著山溝一直朝前看,很遠的地方,是大山,深山,叫南山。山上隱約有松樹,不很多,肅穆的,蕭瑟的。也有羊群,在云霧茫茫的雪天里游走。深山里的松,在陡壁上斜著生長,道行很深的樣子。
走到山腳,爬上一小段斜坡,進到了一戶人家。屋檐下有兩只鴿子,咕嚕咕嚕念經(jīng)。麻雀也有,蹲在墻頭上,不出聲,老練沉穩(wěn)的樣子。一只麻雀會想什么呢?
土坯墻的房子,掛著花布門簾。女主人穿著大紅的毛衣,笑笑的,眼角攢起幾束皺紋。山里人家的日子是寂靜的,電視開著,傳遞著山外的熱鬧。這樣的熱鬧,在山里是多余的。
窗子很奇怪,只有窗框,然后囫圇鑲著一塊玻璃。沒有格子,沒有遮擋。就這么一塊玻璃,亮亮的,可著窗框,也沒有窗花。紅花布的窗簾也是舊的,邊角里補著小小一塊補丁,針腳細密。
茶是花茶,加了糖?;馉t上燉著一壺水,冒著熱氣。這樣的家里,應該有一只貓兒,呼嚕呼嚕在炕頭打盹,也沒有。女主人喜歡過一種刪繁就簡的日子。
山里的日子,是要慢慢地過,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樹也不多栽,就一兩棵,有個意思就行。樹上有喜鵲窩也好,沒有也行。至于麻雀呢,來去自由。下雪了,就撒一把秕麥子,讓餓極了的小東西們啄啄。
門外就是山坡,山坡上是大片的旱地。莊稼人就這樣祖祖輩輩都耕種,日復一日地勞作。不急,也無奢望。陶翁的豆苗,也就這樣春種了,秋收了。菊花種在東籬下,開在光陰深處,千年不敗。
突然就問女主人,你家,種菊花嗎?女主人笑笑,搖搖頭。又問,種豆子嗎?她還是搖搖頭,說,種洋芋,小麥。我央求說,今年,你種些菊花吧,秋天,菊花開了,我來看看。她還是笑,說,有一叢大麗花呢!
我不看大麗花。它太艷了,我承受不住。我喜歡清雅的花。
出了大門,門前的一個土坎下,是另一戶人家。很小的院子,院子里的女人系著碎花的圍裙,忙著抱干草。炊煙直直地冒著,在山村的上空格外霸氣。干草是當柴禾燒呢,廚房里熱氣騰騰的,大約在蒸饅頭。這山里,也沒有柴禾,有干草也算不錯了。
鄉(xiāng)里的日子,就是這樣。酸菜,干拌面,老磚茶。好日子誰都奢望著,可是,掙錢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沒有錢的人家,只要家人健康著,平安著,和睦著,也是莫大的滿足啊。不滿足,又能怎么樣呢?
不遠處的半山坡上,經(jīng)幡高高地飄著。那顏色,在大雪里很好看。女主人隨著我的視線看經(jīng)幡,一臉莊重。那目光,瞬間就肅穆起來。
過來一個鄰居,手里捏著半截香煙,閑聊。我問他,你家遠嗎?他轉身指著一處院子說,不遠呢。那院子,有一棵很大的樹探出樹冠來,莊門也是很簡樸的。
這個鄰居說,他種著莊稼,放幾只羊。村莊里只留下老人了,年輕人都出門去了。這個村子呢,日子能過去,就是沒錢。有條件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縣城里讀書了。
我理解他的意思。生存是可以的,生活就談不上了。想想我自己,半輩子,都是這樣的,掙扎著,生存著,光陰過得何其不易啊。
我想,如果養(yǎng)老,這樣的村莊也很好啊。有時候,總得跟日子妥協(xié)才行。孩子們是鳥兒,就在外面的世界里去飛。這村莊,安安靜靜的,什么也不去奢望,就好好地生存。雪落山村,就聽雪。柴扉半掩,有串門的鄰居來,一壺熱茶,半天閑話。如果想讀書,就在燈下翻幾頁,火炕熱熱的,被窩暖暖的。
鄉(xiāng)居的日子,是一匹土布。平整,干凈。若被光陰蝕了幾個破洞,就用恬然的心態(tài)補住了。還是完整的日子,還是坦然的日子。獨守一方寧靜,慢慢地老去。
我說,老了,我就要住到這樣的村子里來。我的朋友笑著說,這樣的日子是很清貧寂寞的,也許你住住就厭倦了。不,不會的。我喜歡這樣簡單的日子,像陶翁一樣,種點豆,栽幾叢菊花,閑逸地老去。我的心已經(jīng)老了,被光陰磨損得滄桑沉靜。虛浮的熱鬧,我厭倦了。
鄉(xiāng)村里有點空,有點孤獨,但是,我就是喜歡這樣溫暖的清靜。人還沒老,心已經(jīng)滄桑了,歸隱了。
雪還在一直下著。
遠處看,茫茫大雪里黃草川是個奢華的村莊。紅磚碧瓦,小小的別墅一樣。
走近了,村莊里的小院子都很漂亮,模樣相同。村子里空落落的,沒有人。這是個生態(tài)移民村,剛剛建好,移民還沒有入住。
村子的原址是一大片荒灘,干旱,少雨,到處是撂荒地。距離烏鞘嶺不是很遠。去年動工修建,修了村子,修了暖棚,引來石羊河的水,這樣,就可以搬來移民居住了。
看了村子原來的照片:蒼黃的大山腳下,蒼黃的草灘。沒有人煙,沒有樹木。有些遠古洪荒的意境。隱約有一條河的痕跡,也是干枯的。有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荒古意境。
有了錢,真是好??梢栽谌绱嘶臎龅牡胤缴希藿ǔ鋈绱似恋姆孔觼?。
隨便推開一家門,走廊寬敞,窗戶明凈,墻壁雪白雪白的。真是漂亮。我太喜歡這樣漂亮的好房子了。我想,我若是移民就好了,這樣的走廊里曬太陽,一定非常安逸。
朋友笑我,你這人,真是草根,怎么走哪兒都喜歡,都想住下來?
我就這樣一個漂泊的人。喜歡老山村的清凈,喜歡新村莊的房子。不可以嗎?每個地方,都有我喜歡的,都有我熱愛的。生活就是這樣,有些驚喜是突然發(fā)現(xiàn)的。
同行的徐老師告訴我,村口,有一戶人家已經(jīng)搬來了,去看看。我們踩著泥濘進到了這戶人家。
戶主剛剛搬來沒幾天,東西還凌亂地放在地上。支好了床,生起了火,燒了水,小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女主人臉頰紅紅的,說著方言。她說,從大山深處搬來的,這些家具,搬了好幾天。老家路不好,鄰居們從家里一直抬著柜子下山,走一個多小時才到大路上。
我想象一下她的老家,一定是山大溝深的地方。那樣的地方,看風景也好,就是莊稼不好,交通不好。日子當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問她,留戀老家嗎?她低頭,半響說,是的,生活了大半輩子。不過,路太難走了,買一棵白菜,來去得走兩個多小時。那樣的村莊,我小時候也住過。出門,就是漫漫山路,望不到盡頭。山外,還是山。
電視開著,熱熱鬧鬧的歌舞,絢爛的燈光。
去到另外兩間房子里看,碗柜很破舊了,油漆斑駁,簡直有些古老的意思了。這么舊的家具,沒舍得扔,莊戶人家,過日子的仔細就都有了。
地上堆著的床單衣物也是舊舊的,被煙熏得灰塌塌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凈的那種灰。鍋碗瓢盆也擺在地上,還沒來及收拾,都是煙熏火燎的滄桑模樣。日子的痕跡,拓在這些家具上,怎么也抹不掉。
還有幾把椅子,一張桌子。都是破舊不堪的。擺在嶄新亮堂的房子里,有點寒磣。就這樣的家具,莊鄰們抬了很久才抬下山。每個人都是有戀舊情結的。這椅子,這桌子,也許是祖輩傳下來的,怎么能說扔就扔了呢。
拉這些東西的運費,都可以買幾樣新東西了,但還是拿來了。擺在新屋子里,自己心里踏實,安然。用了這么多年了,都有了感情。照舊用吧,莊戶人家,惜物呢。
墻角看見了一串干辣椒,紅紅的。還有一袋子洋芋。生活是如此的清貧,可是如此的有意義。幸福不是固定的模式,因人而異。況且,新的地方,會有新的希望。
有希望的日子,是完滿的。有時候,活著活著,突然就覺得心灰意冷,這日子,竟然如此寒涼,涼到了骨頭。
有了希望,寒涼的光陰,才會一點一點暖起來。
火爐邊的桌子上,放著的一個瓷盆,盆子里有淘洗好的幾顆洋芋。我們的方言里叫山藥。擱了一個冬天,洋芋看起來皮膚粗糙,皮上還粘著黑點點子沒摳凈。那些黑點點子,也許是羊糞,也許是黑土——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洋芋的養(yǎng)分,也跟著來了。
碗柜里有兩個蒸的花卷,面不是很白,卷了香豆子,憨頓頓的樣子。
走廊里是幾只大塑料桶子,也是磨損得滄?!巧嚼锶∷挠镁摺T鹤永镆惠v摩托車倒是不很舊,紅顏色還鮮亮亮的。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告別的時候,女主人說,兩個娃都在縣城里讀書呢,成績也好。現(xiàn)在他們回家,甭提多方便了,十來分鐘的路程。她說這話的時候,高高興興的樣子,滿心喜悅都在眉梢呢。天底下的母親,大抵如此,一提起孩子,就像做了皇帝一樣滿足。孩子,就是自己一生的江山。
明年的時候,我想再來這個新村莊看看。我想親眼看看,一個地方是怎樣慢慢繁茂起來的。畢竟,這是最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