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王正瀚
上海勞工幸存者口述實錄
文·圖/王正瀚
王正瀚(以下簡稱王):袁伯伯,作為上海勞工,您是哪一年怎么去的日本?
袁學(xué)仁(以下簡稱袁):我老家其實在杭州,我父親是開店的。我在杭州上學(xué)的時候,正好上海電信學(xué)院到我們學(xué)校來招生,我就考了電信學(xué)院到上海讀書。我記得那年是1944年,我18歲,正好從學(xué)校出來,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看到馬路上貼了廣告招募去臺灣的碼頭工人。廣告上寫的薪水不低,我當(dāng)時正好沒事干,就想去臺灣掙一年錢再回家,這樣子就報了名。
王:您當(dāng)時用的是另一個名字?
袁:是的。我現(xiàn)在的名字叫袁學(xué)仁,以前最早叫袁武林,武松的“武”,雙木“林”,這是我在學(xué)校時的名字。報名到臺灣當(dāng)碼頭工人的時候我用了祖父給我起的號“伯湖”,所以用的是“袁伯湖”這個名。
王:您說說報名之后的情況。
袁:我記得我們是在提籃橋附近的一個茶樓上報的名??墒?,去了以后也不知道具體去的地方,而后就被安排在一個大倉庫里住著,住進去以后就覺得不對勁了,但知道也已經(jīng)不能出來了。
王:就是說,在報名之后,你們是被囚禁起來了。
袁:是的,被關(guān)起來了。過了幾天后,一個晚上,日本人讓我們上了卡車,到了黃浦江邊坐了擺渡船,出了黃浦江口,上了一艘日本船叫“仁洋丸”。我記得在海上走了兩個星期吧,當(dāng)時天上不時有美國飛機轟炸,就這樣我們一下船就到了日本。
王:當(dāng)時與您同船的人都是與您類似的方式被抓去日本的嗎?
袁:對,大概有一千多人。上了岸以后,就脫掉身上的衣服消毒,然后上了火車一直到北海道室蘭住下,第二天我們就被送到日鐵七廠當(dāng)苦工了。
王:那您還記得您看到的這個廣告上面有沒有寫是以什么公司的名義招工的呢?
袁:沒有寫,就說是到臺灣做碼頭工人。
王:出面招你們的是什么人?
袁:都是中國人,他們(指日本人)都是通過地痞、流氓出面組織招人。
王:從這時起您就與家里沒有聯(lián)系了?
袁:是的。我父親當(dāng)時在杭州,母親還在老家海門。我原來就是想掙一年錢后去看母親,哪曉得就被騙去了。
王:被騙到日本后,你們的勞動狀況是怎樣的呢?
袁:我們到了室蘭以后,在一個叫輪西的小村莊住下,大概有二百多人吧。住在日本農(nóng)村像大祠堂一樣聚會的地方,我記得那里前面有個戲臺子,地上就鋪點草給我們當(dāng)睡鋪。我們剛?cè)サ臅r候是八月份,去的時候天氣還暖和,等到以后天開始冷了,你想想北海道冬季氣溫常常到零下二三十?dāng)z氏度,這樣的環(huán)境就可想而知了。
我記得,我們第二天走路去日鐵七廠上工,路上將近要走一個小時。他們(指日本人)就給了我們一套外衣,里面穿的襯衫兩件,一條被子,一條毯子,就睡在地上,地上鋪草,人跟人擠在一塊。在那里吃飯吃不飽,都吃野菜、雜糧餓著肚子,路上走路一走就要一個多小時,然后干活。每天干的活就是搬磚、卸煤啊什么的。干活只是一個方面,受罪的一個是吃不飽,第二個是天氣冷了,路上要走一個多小時,路面結(jié)了一尺多厚的雪,衣服穿得又不多,所以印象最深的就是又餓又冷。
在上班的路上,我們看到什么東西就撿了吃,吃得我拉肚子了,一開始一個鐘頭一次,后來十幾分鐘一次。拉肚子拉得厲害
上海勞工幸存者袁學(xué)仁近照
上海勞工幸存者唐綿昭近照
訪談背景:
日本在侵華戰(zhàn)爭期間,出現(xiàn)了國內(nèi)勞動力嚴(yán)重不足的問題。尤其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隨著戰(zhàn)事的擴大,日本勞動力奇缺,從那時起,日本侵略者就通過抓捕、欺騙等手段,在中國各地擄掠勞工,將他們輸往日本,上海的普通百姓也蒙受了這一劫難。在惡劣的環(huán)境和極其殘酷的強制奴役之下,許多中國勞工客死他鄉(xiāng),而留給僥幸生還者的則是身心的雙重創(chuàng)傷。為了讓后人更為直接地了解歷史,筆者走訪了兩位當(dāng)年上海勞工的幸存者,記錄下了他們訴說的那段辛酸往事……了就不能上班了,也沒有藥吃,他們(指日本人)給病號吃的飯要減少一半,但是我連這一半的飯也吃不下了,因為拉肚子拉得太厲害了,全靠我們的難友給我打打開水,照顧我。在我拉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把我送到大房子旁邊搭的一個小房子里,這里面有三個重病人,我是一個,還有兩個比我年紀(jì)大的,在大房子里有爐子,小房子里沒有爐子烤,挺冷的,其實基本上就當(dāng)我們死人一樣看待。那兩個年紀(jì)大的病號照顧我,把我放在中間,因為我當(dāng)時只有18歲,還是小孩子,他們倆在兩邊。等到第二天早上起來,我覺得身上很癢,虱子很多,天亮了后才看到旁邊那兩個人都死了,所以虱子都爬到我身上來了……
圖為上海勞工唐綿昭親筆撰寫的控訴書
當(dāng)年中國勞工個人的不幸遭遇,同樣也是我們國家和民族那段屈辱歲月的見證,它對后人有著特殊的警世作用。因為牢記戰(zhàn)爭所造成的苦難,是真正理解并珍視和平的前提。
后來我的難友發(fā)現(xiàn)了我,就跟日本人進行交涉,才把我搬到里邊有個病人待的大屋里,大屋比較暖和,但是我拉肚子,飯也吃不下,難友就跟我說你這是肚子里有寒氣,拔火罐可能會治好,拔火罐我知道,我父親在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拔火罐,我呢,當(dāng)時沒有這個條件,就找了一個罐頭盒,里面一燒就扣上去了,但是也沒扣準(zhǔn)(給采訪人看傷疤),我眼睛一閉就扣上去了,結(jié)果扣歪了,由于火直接接觸肉,燒在肉上就起泡了。那時也沒有藥,就這樣自己自生自滅地活著……
王:也就是說在您生病的整個過程中,沒有得到任何治療?
袁:沒有,就是拉肚子拉得實在太厲害時,不讓你上班。還好,我后來慢慢地好了,能夠吃飯了。
王:您還記得您生病這段時間有多久?
袁:大概半年左右,從天冷的時候一直到天氣快暖和的時候才好了。我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拔火罐醫(yī)好的。我沒生病的時候,不是有條毯子嘛,我就把一條毯子一剪二,用根草繩綁住裹在身上,外面再穿上衣服。就這樣子,每天總有一兩個人餓死的或者凍死的。雖然我因禍得福生病的時候沒有上工,但每天晚上都(看到)有抬死人回來的。我們202個人,一共死了六十多個人,基本上三個人里面死一個,有被凍死的、餓死的還有被打死的。
王:你們干活的時候他們還打你們?
袁:是啊。因為干活干不動啊,吃不飽能干得快嗎?他們就用皮鞭、棍子打我們。松江有一個勞工在推火車的時候受了日本工頭的打,他一下子滑了下去,手指頭被壓在火車軌道上,把半個手掌都壓掉了……
王:抗戰(zhàn)勝利后,你們怎么回來的?
袁:我們是在國際紅十字會的幫助下回來的。
王:那原來廣告上寫著會給你們的報酬,都兌現(xiàn)了嗎?
袁:沒有。到最后放我們回來的時候,他們給了我們每個人很少的錢。
王:這還是在他們投降以后?
袁:對。
王:這段經(jīng)歷,對您此后的人生有些什么樣的影響?
袁:當(dāng)勞工的時候,我就在想我之所以有這樣的遭遇就是當(dāng)時國家太弱了,如果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從軍保衛(wèi)家園。所以,回國后我沒有去父母那兒,而是加入了浦東游擊隊。剛被放回來,就直接從回來時住的招待所入伍了……
王正瀚(以下簡稱王):唐老先生,您當(dāng)年被擄去日本做勞工是什么樣的情況?
唐綿昭(以下簡稱唐):我原來是怡和船廠的船員,經(jīng)常在上海和香港之間來回跑。戰(zhàn)爭爆發(fā)后,香港被日本占領(lǐng),我就失了業(yè)。1944年夏天,當(dāng)時日本人已經(jīng)進租界了,有一天我在楊浦區(qū)和虹口區(qū)的外白渡橋附近,看到墻角上有一個廣告招貼,這個時候日本人還不是明目張膽來抓人,而是通過廣告用招工的辦法來騙。
王:具體您還記得這個廣告上是怎么寫的?
唐:它上面寫著任何工種都要的,工資多少多少,就這樣子說。
王:它上面有沒有寫招工到哪里去?
唐:沒寫到什么地方去,就講招工,因為當(dāng)時上海招工很多的。招工后我們就登記去了,登記時他們讓我們到楊樹浦公平路碼頭的一個倉庫里面去報到,一進去就不好出來了,那里四面都有鐵絲網(wǎng),日本人已經(jīng)站好崗了,沒辦法出來了。我們等于是被欺騙去的,這時候家里一點也不知道。這恐怕都是叫漢奸干的,一共被騙去了三百多個人,連大學(xué)生也有。因為日本人來了后,失業(yè)的人很多,許多店家、廠家都關(guān)門了,我就想去找份工作,誰知道是騙人的。一進去等人到齊了,他們就用卡車把我們押送到楊樹浦的一個碼頭上,日本人當(dāng)時用槍押著我們先到小船上,小船到了吳淞口外面,日本人的大船已經(jīng)等好了,再用大船把我們運到日本北海道。
王:您當(dāng)時幾歲?
唐:22歲。
王:從這時起您與家里就沒聯(lián)系了?
唐:對的。這個時候母親聽人說我被關(guān)進去后,還曾經(jīng)來找我,但是已經(jīng)沒辦法(救我出來)了,后來就一直哭哭啼啼,把眼睛也哭瞎了,我當(dāng)時還有一個弟弟。
王:那你們到了日本后又是什么情況呢?
唐:哦,我們到了北海道夕張址(給采訪人看材料)一個叫角田煤礦的礦上。去了后先叫我們跑步,因為以后要下礦勞動的,不鍛煉的話,下礦后身體會不行的,所以先讓我們培養(yǎng)體力,每天讓我們兜圈子跑,跑了大概個把月吧,就下礦井了。
王:那你們當(dāng)時做的都是什么活呢?
唐:有各種工種,有的是鏟煤,有的是操作馬達。我主要是鏟煤,一天最起碼干12個小時。早上出去到夜里回來,就給帶一個飯盒,一個飯盒子里面可以說80%是雜糧、野菜、黃豆,少量的、最多只有20%的米,這一盒子?xùn)|西吃完就算數(shù)了,就沒了,回來也吃一盒子飯,一天就兩頓。那么零下幾十?dāng)z氏度怎么辦呢,只發(fā)了一套衣服,因為我們?nèi)サ臅r候是夏天,沒什么衣服,到那邊天冷了,我們要開礦干活,他們才發(fā)了一套粗布的工作服,一條毯子,一雙日本的跑鞋。
王:你們到北海道時是1944年的幾月份?
唐:七八月份。這個時候天還熱,都穿著汗衫、短袖衣,到了十一二月份就冷起來,零下三四十?dāng)z氏度,但我們要照樣工作,沒辦法了只好用毯子裹在身上,再穿上衣裳去上工,晚上睡覺的時候就幾十個人擠在一起,把毯子合起來蓋,用身體相互取暖。
王:那你們平時睡在什么地方?
唐:就榻榻米。
王:你們住的地方離做工的地方有多遠?
唐:走過去大概一個多小時。
王:住的地方怎樣?
唐:很差的,就是板房,我們自己想出的辦法大家擠在一起,否則要冷死的。在那里可以講是吃不飽,又凍又冷,工作更不用談了,這種煤礦開采都是強勞動力,你吃力了想坐一坐,日本人皮條就啪、啪抽上來了,他們專門派工頭監(jiān)督我們的。在這種情況之下,有些人做了幾個月吃不消了,有的人選擇自殺上吊之類的,有的人選擇自殘,甚至(自己把)手指頭斬掉,因為他們實在沒辦法了,斬掉手指頭就不能做工了。我那個時候二十幾歲,年紀(jì)輕,身體還可以,但做了大概半年工夫,也實在吃不消了,就打算逃跑。我們逃跑的連發(fā)起者一共有六個人,一個被抓住了,五個逃走了,逃出去后就跑到深山里面去了,結(jié)果第二天也被他們抓住,因為逃的時候是盲目的,只曉得吃不消了就逃,從板房出來就是荒山野林,路我們又不熟悉。抓回去后,他們要殺一儆百了,把我們五個人衣服全部脫光,一絲不掛,讓三百多人圍起來,就拿皮條當(dāng)眾抽打我們,殺雞儆猴——你們以后還逃嗎?逃就這樣子。
這個時候不談了,講起來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打好后再把我們關(guān)起來,他們那里也有牢房的,我們就睡在水門汀的地上,五個人被捆在一起,一天只給吃一頓飯,連水也不給喝,渴死了我們只好趁放風(fēng)的時候把小便倒掉,用盛小便的桶盛點自來水拿回來喝,就這樣過日子。關(guān)了大概一兩個禮拜,我記不清了,再放出來繼續(xù)工作。這個時候還讓我去挑豬食,在冰天雪地里,一雙跑鞋穿了一年,已經(jīng)破得一塌糊涂了,我自己用針線補上補下,沒辦法再補了,又沒襪子,就一雙破跑鞋,零下幾十?dāng)z氏度冰雪積得很厚,我的這個腳就發(fā)炎了(給采訪人看傷腳),腫得很高,路也沒辦法走了,就幫你剪掉。
王:他們沒有給你任何醫(yī)治?
唐:對,就把腳上爛掉的肉剪掉,痛得不得了。
王:當(dāng)時也沒有上任何麻藥?
唐:沒的。他們就不把你們當(dāng)人,你死了,再來一批,無所謂的。因為日本人到處侵略,他們國內(nèi)沒有人了。直到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來后,他們才對我們稍微客氣一點,這個時候美國人進來了,他們看到我們就把我們送回上海,就這樣回來了。日本人投降后,我們解放了,就要跟他們算賬了,來的時候他們說好給多少工資,我們在這里受了多少苦,他們也是企業(yè),有辦公室的,我們就到辦公室跟他們算賬。
王:你們在日本干活時他們沒給過你們?nèi)魏螆蟪辏?/p>
唐:沒的,沒的。所以我們?nèi)査悖麄冋f手里沒有錢,就拿出一點點零用錢,一兩天就用完了。我們就提出:一個工資要給我們算清,另一個要賠償我們的精神損失,七十多個人死了,他們的骨灰等后事要撫恤好,我們兩百多個人當(dāng)時也斗爭過的。
王:您剛才說你們?nèi)サ臅r候是三百多個人,有七十多個人死在那了?
唐:對,七十幾個。
王:那這些條件都是你們回來前向他們提出的?
唐:對,回來前提出的。結(jié)果就答應(yīng)一條讓我們回去,這個時候我們想能回去就算了,就沒再斗爭下去。當(dāng)時回來后國民黨也沒管我們,我們也沒提什么。后來解放了,中日友好,我們的這種問題要服從大局了,那么,我們斗爭的想法一點一點淡薄了,一直到后來,有一個人從日本回來了,他在日本的山里面待了七年,做野人七年,后來被日本人發(fā)覺了遣送回來。他的兒子跟日本人打官司,報紙上說日本法院已經(jīng)判定勝訴了,但日本政府不同意,他們說當(dāng)年中日友好條約中我們已經(jīng)放棄掉一切賠償了,但我們說我們是為企業(yè)開礦的,跟國家無關(guān),我們官司打了六七年,結(jié)果都敗訴了。我們的要求,第一是我們這樣做苦工,最起碼的工資應(yīng)該給我們;第二,我們精神上受的折磨,又怎么說呢?當(dāng)時全國各省各地都有被抓去做勞工的,但現(xiàn)在打官司的門被關(guān)上了……
后記:
如今身居上海的兩位老人,過著與其他普通老人一樣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但他們都稱比起那些永遠也不能回到家鄉(xiāng)的難友,自己已十分幸運了。在采訪的過程中筆者能感受到當(dāng)年的痛苦經(jīng)歷對他們的烙印之深,以及他們所流露出的對至今仍不愿承擔(dān)罪責(zé)的日本政府的不滿。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賠償,還有一種公道一種正視歷史真相的態(tài)度。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