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欄目主持人:靳偉華 jinweihua1014@sohu.com
孫皓暉:我們的文明根基究竟是什么
本期欄目主持人:靳偉華 jinweihua1014@sohu.com
本期客座總編輯:
孫皓暉,西北大學秦文明研究院院長,獲國務院首批特殊津貼專家。
“我們需要一場強大的精神復興,來做民族與國家復興的先導?!边@是《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在接受媒體時的一番豪言。當年,紀錄片《河殤》帶來的“黃色文明落后論”和柏楊的“中國文明醬缸論”喧囂塵上,“一個唯一以其本原形態(tài)延續(xù)了五千余年的文明,如何就沒有自己獨特的優(yōu)勢,如何就不能作為我們繼續(xù)前進的根基了?”為了讓國人能夠了解中國歷史根基,時為西北大學法律系教授的孫皓暉,16年磨一劍,從秦帝國時代著手梳理中國文明的歷史脈絡,成就了恢弘之作《大秦帝國》,名揚海內(nèi)外。獲悉近日孫皓暉的又一力作《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問世,本刊特約記者為此采訪了百忙中的他。
檢察風云:請問,什么動力和目標促使您寫就皇皇巨著《大秦帝國》和《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
孫皓暉:長期以來,我有一個基本認識:我們的國家,正處在一個深刻的社會衍化時期;衍化的歷史方向,是從目下的不成熟文明形態(tài),發(fā)展為工業(yè)科學與發(fā)達商品經(jīng)濟為基礎的新文明形態(tài)。這樣一個歷史過程,可能是漫長的。我們這一代人文學者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基礎性工作。就是理清我們的文明史,使包括國家權力層與人民大眾在內(nèi)的整個社會,都明白我們中國文明的核心價值觀,明白我們國家應該在什么樣的歷史根基上前進。
這個問題很大,前期基礎卻很弱。但是,不能因為問題大而沒有人敢于進入。宇宙很大,不是也需要有人探索嗎?微觀世界很深,不是也需要有人探索嗎?大問題都交給外國人,都交給后人,我們這一代人文學者就只能雞零狗碎經(jīng)營細節(jié)了。這很無聊。在被儒家保守主義浸漬了兩千余年之后,中國人文學界的文明探索勇氣在許多人的精神中都消失了。所以,要說我的動力,只有一個,那就是以職業(yè)所在的精神激勵自己:此生既為學人,自當探索這一時代的最基本問題,成果大小,何足論哉!
檢察風云:中國有五千年歷史,為什么沒有人對前三千年歷史進行總結梳理?在《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里您第一次提出“原生文明”的概念,并對中國三千年文明給予了高度評價,研究原生文明對中國現(xiàn)代社會意義何在?
孫皓暉:自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響起,中國人睜開了眼睛,動起了心思,開始探究落后原因了。但是,將近兩百年來,我們基本上還是沒有突破兩個基本路數(shù):一是全盤西化論,一是“師夷以制夷”的技術學習論。所以沒有深刻的新思路,根本原因,是我們對中國自身的文明根基沒有搞清,沒有找到再造中國文明的歷史根基。近兩百年的歷史實踐已經(jīng)證明,將儒家保守主義系統(tǒng)看作中國文明的根基,顯然是不可取的,是遠遠不能服人的。自“五四”以來,幾乎所有的進步思想家都是批判儒家的,雖然方式是簡單化的。但是,這是我們民族一百余年的興亡直感——要在新時代自立于世界,就不能以儒家為本!當然,有人反對這一理念。那么,我們的文明根基究竟是什么?究竟在哪個歷史時代?就成為一個必然的問題。
基于對這些問題的思索,我將探究中國文明根基的視野擴展到了前三千年。對這一個歷史時期,我稱為“中國原生文明”時代。我對這一概念在理論意義上作了確定:原生文明,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其生存競爭歷史中文明的生成、發(fā)展、沉淀、升華、定型,并趨于穩(wěn)定成熟的歷史時期。任何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原生文明”時期,它和文明是否“土生土長”完全沒有關系。這種原生文明是民族與國家的生命基因,不管這個國家在歷史上走出多遠,都必然受到原生文明的制約。搞清了中國原生文明,就清晰地判定了我們的文明根基,也就明確了我們在當代文明重建中確立什么樣的歷史根基。至少,一個最大的結論是清楚的:我們的文明根基是多元結構的,任何一家都不是唯一的根基;儒家只是多元結構中的一個子系統(tǒng),將其作為多元系統(tǒng)的全部而“獨尊”,是我們文明史的悲劇。
檢察風云:將五千年歷史劃分前三千年和后兩千年,認為“后文明”落后于“前文明”的發(fā)展,主要在于自漢武帝以后“獨尊儒術”的政治主張,使中國文明出現(xiàn)了千丈瀑布式的歷史大落差。有學者認為,這種提法簡單和絕對了,您以怎樣的歷史觀來看待法家和儒家的關系和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
孫皓暉:文明研究的基本職能之一,便是對特定文明形態(tài)做出總體性的、結構性的認識與評判。對中國文明的“前后”之分,正是結構性認定,是對原生文明期與文明延續(xù)期的劃分。說這一劃分簡單絕對,我聽不懂。
法儒關系,是中國古典政治文明中的一組核心關系,但不是全部關系。要明白法儒關系,首先要明白這兩個體系的各自特質——儒家是保守主義政治學派,法家是社會革新政治學派。在此基礎上,可以這樣表述這兩個體系在不同歷史時代的關系:
其一,在春秋戰(zhàn)國兩大時代,儒家是身體力行的復古倒退學派,法家是身體力行的社會革新學派,各自立場都極其明確,是兩個對立最為鮮明的政治思想派別;就歷史實踐而言,法家成功了,儒家失敗了。
其二,在秦帝國時代,法儒一度出現(xiàn)“合作”可能,儒家領袖孔鮒被封為文通君領文化事,法家則是秦帝國的核心政治理念;后來,儒家重提復古,主張回到諸侯分封制去,遭遇強大狙擊后,儒家與六國復辟勢力合流,再度走上了與法家對立的道路。
其三,從漢武帝開始,法儒關系發(fā)生巨大變化,儒家放棄了復古立場而轉化為“教化”之學,與皇權統(tǒng)治需要緊密結合,推動西漢王朝確立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意識形態(tài)制度。自此,法家漸漸退居幕后,又時不時被“拿出來”解決重大危機。此后兩千余年,儒家始終居于霸權“獨尊”地位,法家始終處于“臭豆腐”地位。儒家既遮掩不住法家“臭豆腐”氣息,統(tǒng)治層又離不開“臭豆腐”應急;于是,始終威勢赫赫的儒家,始終不能徹底消除法家若隱若現(xiàn)的“臭豆腐”效應;法家始終瞧不起這個老對手稱王稱霸,卻又無可奈何。這就是法儒關系在歷史上的基本線條。
檢察風云:有學者把以國有經(jīng)濟主導國民經(jīng)濟、強勢政府“駕馭”市場為主要特征的經(jīng)濟體制,稱為“中國模式”,認為能夠正確制定和成功執(zhí)行符合國家利益的戰(zhàn)略和政策,“集中力量辦大事”。這與您主張的強勢生存競爭有無相同之處?
孫皓暉:從截至目下的歷史實踐看,中國的現(xiàn)行發(fā)展還談不上“模式”總結。所謂“模式”,應該是一個成熟理性的制度體系。而不應該是基于“摸索”階段的若干初步經(jīng)驗,所形成的大體穩(wěn)定但仍然帶有極大可變性的實際應對措施的集合。目前被有些學者總結出來的“中國模式”,從來源說,一是“摸著石頭過河”的經(jīng)驗積累,一是蘇聯(lián)解體提供的震撼性教訓。這其中,最缺乏的是我們這一代人對中國衍化改革的深刻思索與總結,及其在國家制度層面的體現(xiàn)。一種缺乏理性精神的國家應對,有可能一時有效,但不會穩(wěn)定而持久地自覺發(fā)展為系統(tǒng)的國家制度。也就是說,無論是政治還是經(jīng)濟,只要仍然具有某種應急性或盲目性,就不會有“中國模式”。
中國的改革實踐,當然具有我們民族強勢生存?zhèn)鹘y(tǒng)的某些色彩。近代史以來的所有重大變革,都具有強勢生存?zhèn)鹘y(tǒng)的底色效應。但是,我們?nèi)匀挥幸粋€自近代史以來一直存在,但卻很難為人發(fā)現(xiàn)的重大缺陷:我們的許多改革舉措,許多變革運動,還是在使用藏著掖著的“臭豆腐”應急的意義上出現(xiàn)的,而不是基于深刻的理性認識的制度體現(xiàn)。所以,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們還必須走完將“臭豆腐”發(fā)展為“常態(tài)豆腐”的路程,我們才有談論“模式”的可能。
檢察風云:現(xiàn)代國家都強調(diào)法治,為什么法治成為世界強國的基本方略?
孫皓暉:無論是古典法治還是近現(xiàn)代法治,都是人類在國家文明時代基于防范人類惡性大爆發(fā)而產(chǎn)生的國家治理(統(tǒng)治)方式。古代社會不創(chuàng)造國家與法治,人類已經(jīng)在無序爭奪中同歸于盡了。近現(xiàn)代國家不繼續(xù)發(fā)展國家法治,許許多多基本的生存競爭問題仍然無法穩(wěn)定解決,譬如財產(chǎn)關系、公民權利、社會的公平正義等等都無法解決。必須明確一點,法治是人類已經(jīng)在國家文明進入時代就完成的創(chuàng)造物,不是西方國家的發(fā)明專利,不要一說法治就產(chǎn)生“全盤西化”的嫌疑。世界最早的國家群與法典群,有古埃及法典、有古巴比倫法典、有古赫梯法典、有中國夏王朝的《禹刑》《湯刑》法典等等,都比古希臘與羅馬帝國的法典早許多。西方國家進入國家文明與古典法治,是在世界第一批國家群的影響帶動下完成的,既不是法治鼻祖,更無所謂法治正宗。
法治社會所以成為人類國家的共同目標,是整個人類的歷史實踐所提出的歷史方向。雖然,中國曾經(jīng)在兩千多年的時間里脫離了法治社會的軌道。但是,并不是我們在兩千多年中沒有法律制度。中國的問題,是在治國(統(tǒng)治)方式的選擇上重新回到法治社會的軌道去,并不是從無到有的問題。也就是說,已經(jīng)被我們弄成了“臭豆腐”的法治社會,本來就是我們的文明遺產(chǎn)。
采訪:特約記者 曹小航
編輯:靳偉華 jinweihua1014@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