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志堅

變刑期為學期

文/石志堅

一個服刑人員在大墻內(nèi)不長的時間里連續(xù)獲得兩個名牌大學本科文憑，這在目前犯人改造生活中十分罕見。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人生會如此陰錯陽差，會在監(jiān)獄內(nèi)尋找到這么一個契機，找到寬慰父母的方式。

小濤曾因貪污罪被判處無期徒刑。這次的采訪，我們倆就坐在監(jiān)區(qū)臨時辟出的一個小會議室內(nèi)，扯開了話題。

記者：一般人被送進監(jiān)獄，脾氣、心態(tài)都會發(fā)生變化，甚至有的還有厭世情緒。有不少犯人怕招來是非，能混則混；也有的犯人在這個狹小的環(huán)境里，產(chǎn)生了惰性。可是你卻不一樣，完成了一門又一門學業(yè)，真是把刑期當成了學期。

小濤：這個說來話長，我想熬過這漫長的刑期，更想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寬慰父母，那么用什么特殊的方法呢？最后我想到了讀書，用一張一張結(jié)業(yè)證書來向父母證明，他們的兒子心沒有死，父母還有希望，能等待兒子回家，回到他們的身邊。

當時，我被送進監(jiān)獄后，媽媽最想不通，也最擔心我今后的生活。在媽媽的心中，我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們，從小到大非常聽話溫順。直到中學畢業(yè)，媽媽也沒有聽到我在外面瞞著她做過一件壞事。

記者：你小時候是個乖乖兒。

小濤：可以這么說。我父母都是搞建筑設計的，是高級工程師，當時家中并不富裕，但父母的收入維持我們這個家綽綽有余。父母生活從不浪費，更不奢侈，這也養(yǎng)成了我勤儉節(jié)約的好習慣，在父母和鄰里的眼中我絕不會是一個貪錢的孩子。

一天早晨，我去學校的路上撿到一只皮夾子，打開一看，里面有好幾百元錢。當時我一個人，旁邊也沒有人看見，可我一點也沒有要把錢占為己有的邪念，到了學校就交給了老師。事情也巧，丟失錢包的正是我們學校的教導處主任，那天他帶了這么多錢，是準備中午抽空為正上幼兒園的女兒買電子琴。得知我撿到了他的錢包，特意找到我所在的班級來道謝。后來，還請班主任到我家感謝我的父母。父母常以我為自豪，尤其是媽媽，她皮夾子內(nèi)一直放著我孩兒時那張?zhí)煺鏍€漫的照片。

記者：你的媽媽如此愛你，當你陷入深淵后，沒有半句怨言。作為一個兒子，你想過如何對待今后的改造生活嗎？

小濤：被判無期，不要說我沒有準備，連我的媽媽也根本無法接受。無期徒刑，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要在監(jiān)獄里度過以后的日子。

媽媽是學理工科的，她對刑法一點概念也沒有，她覺得兒子被判了無期，一切都完了，從今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在家里與兒子團圓了，再也不能與兒子一起吃飯了。媽媽在我父親陪著第一次走進監(jiān)獄會見室以后，就急于詢問在那里接待的隊長，我兒子還能回家嗎？還有希望嗎？隊長回答說：“無期徒刑的犯人，在改造中不再重新犯罪，努力改造，積極勞動，基本都有改為有期徒刑的可能，但一般要吃上十七八年官司?！币院髬寢屢姷轿視r，與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濤濤，你有希望，時間再長媽媽也等著你回家?！?/p>

我不能讓媽媽為我擔心，即使在改造中沒有立功的表現(xiàn)，也要證明我沒有荒廢時間，用學習來充實自己，讓媽媽放心。

記者：有人說監(jiān)獄是所特殊的學校，這畢竟是種形容，自然與高等學府有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更主要的是這些學生都是失去自由的人，可想而知，他們在讀書中一定會碰到許多困難。你是如何克服這些困難的呢？

小濤：（隨意翻了翻放在桌上的筆記本)在大墻內(nèi)讀書，可能大多數(shù)人都會遇到困難。這些困難對正常的人來說并不叫困難，可對我們無法跨出監(jiān)獄大門一步的人來講，卻是最大的困難。就拿讀書的單課結(jié)業(yè)和寫畢業(yè)論文來說，每次都會遇到結(jié)業(yè)考缺少復習資料和考前輔導的尷尬。應該說我們掌握的時間很多，但不知道把時間花在什么地方；即使花了，也不一定花在點子上。

我自己遇到一件事就很有感觸，我讀的第一個大學本科是華東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寫畢業(yè)論文時，我選的是《論唐朝詩人李商隱無題詩的藝術(shù)賞析》。監(jiān)獄圖書館這方面的輔導書籍一本也找不到，請隊長抽空去新華書店和上海書城購買，他們不一定能買得到我需要的參考資料，有時買來的材料也不對路。

后來隊長索性想了個辦法，與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書店經(jīng)營部掛上了鉤，請他們在這方面幫忙，只要有與唐朝詩人有關(guān)的書籍劃分一個書目，就通過電腦打印出來，再通過隊長把書目傳送到我手中，由我看了書目單后畫出所需要購買的書。

記者：人遭到莫大的挫折后，會提前感悟人生，可以說是件好事，只是這個代價太大了。

小濤：因為我的犯罪對父母的傷害實在太大了，但父母不因這些而遺棄我，相反加倍地關(guān)心幫助我。我知道父母在外承受了許多不該承受的壓力，他們就是藏在肚子里不說罷了。

剛進監(jiān)獄時，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安慰他們，有時相反還要耍點小脾氣，鬧點小情緒，還以為在家里。可父母都忍了，等我慢慢感受到父母的用心后，非常后悔。監(jiān)獄開通“親情電話”以后，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打電話回家。但監(jiān)獄打“親情電話”有規(guī)定，一般每月每人可以打兩次，如果家中發(fā)生重大的事件或突發(fā)事件可以隨時撥打。還有一個可以增打電話的途徑，就是改造表現(xiàn)突出。我就積極爭取改造表現(xiàn)，為的就是能多打幾個電話回家。

記者：你很有心。

小濤：一次，父母來監(jiān)獄看我，遠處走來的父親腿一拐一拐的，他想盡力掩飾自己，但還是被我看了出來。我馬上就問母親，爸爸的腿怎么啦？媽媽回答說，沒什么，走路不小心扭了一下。我不相信，看父親走路很艱難的樣子，又追問母親。媽媽才說，父親騎車去換煤氣罐不小心被車子撞了一下。我聽后，真是后悔莫及，如果我在家里，這些重體力活都應該是我做的，現(xiàn)在卻苦了父親。我對父親說，爸爸你年紀越來越大了，今后有些事……由于我愧疚萬分，一時想說的話也無法開口。

記者：這是一份特殊的親情，應該收藏到你生活的履歷之中。另外，你取得中文專業(yè)文憑后，怎么會想到又去學習英語專業(yè)？

小濤：學漢語時，只是考慮到過去讀書時語文比較好，讀中文專業(yè)可以比較輕松，容易通過。當真的拿到大學文憑后，反而空虛了。這時小組里來了一個香港籍犯人，他在英國長大，一口流利的英語。我感到這是向他學習的最好機會，是身邊最好的老師，就萌發(fā)了學英語的念頭。再說我以前讀書時也學過英語，有一定的語言基礎，就這樣，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監(jiān)獄負責文化教育的夏隊長，征求他的意見。夏隊長說：“大墻里自學大學英語是有先例的，跟著大學的英文教材自學，但一般很難參加由他們組織認可的考試，犯人學了一般都是半途而廢，你現(xiàn)在準備學外國語大學的英語專業(yè)，可能有些難度，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在實際學習中，我碰到的困難原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原來身邊有一個香港籍的好老師，可沒過多久因為監(jiān)獄集中管理，他被調(diào)走了。一時我傻眼了，眼看英語已學了一段時間，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接下來困難接踵而來，比如發(fā)音、口語，聽力、口譯等，都需要老師當場示范、校對與輔導，但在監(jiān)獄內(nèi)我不能出去聽課，英語老師也不可能被請進來教我。因此，往往練一個句子，學一個詞匯，都要付出比社會上一般人多出幾倍的時間和心血。

記者：可聽說，你是一個先例。為了使你能獲得大學英語文憑，監(jiān)獄積極聯(lián)系，專門組織專家、設立考場，為你外出答辯精心安排。

小濤：（笑出聲來）是個先例，是個特例。

監(jiān)獄里要讓一個原判無期徒刑的犯人出去參加正規(guī)學校的考試，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我現(xiàn)在的余刑只有三年多，但畢竟原是大刑期的重刑犯。在這么多年的改造期間，我獲得過六次改造積極分子，也減了五次刑，表現(xiàn)是眾所周知的。但不管從安全角度來講，還是從監(jiān)獄對犯人外出履行正常手續(xù)來講，都不能輕舉妄動。

為了防止犯人節(jié)外生枝，意外逃跑，我們外出也都得穿上囚服。這樣一來，犯人的身份就顯而易見。如果走在校園內(nèi)，到了答辯場上，這樣的架勢和模樣，一定會招來異常的目光。雖然，我事先對答題準備得比較充分，但想到答辯時可能遇到這副場景，就自慚形穢，情緒低落了許多，生怕答辯時會被情緒影響。

記者：犯人畢竟是犯人，有的制度和規(guī)矩是不能打破的。

小濤：是的，我必須正視現(xiàn)實，能讓一個犯人走出監(jiān)獄參加考試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還有必要對個別細節(jié)過分挑剔嗎？那天，我真沒有想到，論文答辯如此順利，僅20分鐘，答辯老師出的三道答辯題，我都對答如流，全部都在我重點模擬范圍內(nèi)。當答辯老師一個一個同我握手祝賀時，陪同一起來的夏隊長和新聞記者都圍了上來。我看他們用贊許的目光看著我，記者還讓我與他們一起合影，我有種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我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啊，可以被人尊重，也能自由地選擇我的明天。

采訪手記

在監(jiān)獄內(nèi)，倡導犯人讀書學習，可以讓犯人安靜下來，提高文化素養(yǎng)和理解能力，這確是一條很好的改造之路。而且，用學習來減輕消沉和浮躁的心理，也可以找到一條寬慰親人和贖罪悔罪之路。

英國詩人勃朗寧說：“無知并非天真，而是罪惡?！庇纱?，我想到監(jiān)獄內(nèi)流傳的那句話——變刑期為學期，就顯得格外有意義。

編輯：董曉菊 dxj50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