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陽初識
那時,我五六歲,媽媽帶著我和哥哥姐姐住在長沙郊外的東鄉(xiāng)里。
爸爸在江西工作,媽媽一天到晚忙個不停,沒時間搭理我,哥哥姐姐都在上學,我在孤獨和自在中,重復著自己的日子:到水田邊抓蝌蚪,去草叢里捉螞蚱。
那天,應該是一個星期天吧,哥哥姐姐都沒去上學,帶著我在外邊瘋,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老屋那邊來了剃頭匠,快去剃頭。”我們便往老屋跑去。老屋的場院里圍滿了人,不時爆發(fā)出陣陣笑聲。我們擠了進去,看見被圍在中間的是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他正在給二伯剃頭,手上的剪子飛速移來移去,嘴里卻慢悠悠地講著一些有趣的事,大家的笑聲就來自他這兒。
要剃頭的人很多,這里已經很長時間沒來過剃頭匠了。
大人先剃,他們剃完還要去出工。小孩子也有六七個,輪到哥哥的時候已經是太陽下山時分了,我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等了四五個小時,可一點也不覺得難熬,因為一直在聽著剃頭匠講故事呢。
每過半個月,龍?zhí)杲尘蜁硪淮危翘斓奈易羁鞓?。我會搬一張小凳子,坐在他的旁邊,聽他講那似乎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從開始直到結束。他愛說也能說,給不同人剃頭,講的故事的類型也不一樣,跟老年人講古,如秦始皇、三國、隋唐演義之類的;跟小伙子講一些生活中的趣聞,有些還是外國的;跟我們小孩一般就講童話故事,從他這兒我第一次知道了灰姑娘、白雪公主。不管他講什么,我都愛聽。
自從龍?zhí)杲吵霈F以后,我寂寞的童年生活終于露出了一絲亮色。他一直很守時,半個月來一次。
可有一次,半個月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剃頭匠卻一直沒有來。
從村里人的口中,我知道了,他本來是城里大銀行的行長,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留洋回來的博士,因為被冤枉,停了職,妻子帶著孩子離開了他,他回鄉(xiāng)陪著七十幾歲的老母親一起過日子,沒有其他本領,就撿起年輕時學的理發(fā)手藝,養(yǎng)活自己和老母親。后來,他的問題弄清楚了,城里派了小轎車把他接回去了。
我的日子又回到了從前,甚至更加失落。
快過年了,一天,剃頭匠突然又來了,背著他的工具箱來了。他對大家打著拱說:“謝謝大家這一年多來對我的關照,今天我休息,特意回來給大家剃個頭過年?!?/p>
從上午到傍晚,剃頭匠只停下剪子吃了一碗一位大嬸端來的飯,其余時間都在邊剃頭邊和熱情的鄉(xiāng)親說著話,終于把要剃的頭都剃完了,太陽也只剩下西邊的一抹紅了。這次剃頭,所有的人都免費。他準備走了,小心地收拾著行頭,突然看到了我,拍拍我的臉說:“妹子,今天實在沒辦法給你把故事講完了,這樣吧,我下次帶本童話書給你,好好學識字,自己去看吧?!?/p>
過了一段時間,他真的托人帶給了我一本《安徒生童話》。這是我的第一本童話書,我從這本書開始識字,把里邊的童話看了一遍又一遍。
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這位剃頭匠,然而常常會想起他,特別是每當生活中遇到挫折,處于低谷的時候,就會想起這位愛說愛笑,身處逆境卻樂觀向上,給我的童年編織了一篇七彩童話的剃頭匠。我知道,他留給我的遠遠不止那些童話故事。
(榕樹下墨派文學社供稿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