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過河的小船上是兩個衣衫襤褸的人。
“你懂哲學(xué)嗎?”
“不懂。”
“那你人生的意義少掉十分之一了。哲學(xué)能加深你的思想。你懂音樂吧?”
“我常聽不懂你們的歌?!?/p>
“那你人生的意義又少掉十分之一了。音樂能豐富你的感情。你懂文學(xué)嗎?”
“我不識字?!?/p>
“那你人生的意義又少掉十分之一了。文學(xué)可以擴展你的境界。你總能看懂畫吧?”
“不一定懂?!?/p>
“唉!你人生的意義差不多只剩一半了。我們都需要真、善、美,利用文化提高生活?!?/p>
“生活!生下來以后就想活下去,總要活著才能講究加深、豐富、擴展與提高??!喂,你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你是干嗎的?”
“我是藝術(shù)家?!?/p>
忽然一陣大風(fēng)吹來幾層大浪,攪動了旋渦,搖撼著小船。顛簸欲翻的船上,鎮(zhèn)靜的船夫問慌張的藝術(shù)家:“你會游泳嗎?”
“不會?!?/p>
船翻。船夫沒撈那些掉落在水里的藝術(shù)品,他勇敢地把藝術(shù)家活活帶到對岸后,頻頻喘氣。
“下次回來我一定畫你的船?!彼囆g(shù)家說。
船夫仍喘著氣,沒說什么。藝術(shù)家說完后勇敢地走自己的路,卻忘記了船夫的死活。一路上他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為畫畫而畫畫,畫了沒人看、沒人買他也畫。不畫憔悴的自己,就畫外在的東西。為畫畫而畫畫,一直畫到有人買。別人買了雖然不一定欣賞,但總算肯花錢了,藝術(shù)家終于出了名,有了錢就想回家,要回家又得過河。
小船上,衣著漂亮的藝術(shù)家端詳著衣衫襤褸的船夫。船夫使勁撐著船,身體雖健壯,卻掩飾不了歲月的侵蝕。
“你是從前的那個船夫吧?”藝術(shù)家問道。
“不,我是他的兒子?!贝蚧卮稹?/p>
“你父親呢?”
“死了?!?/p>
“為什么?”
“問題不是為什么,而是為誰!”
“為誰呢?”
“為了一個藝術(shù)家,他拼命游。藝術(shù)家仍活著,我老爸卻死了。很久了?!?/p>
“那個藝術(shù)家是誰?”
“不知道。聽說愛畫有意義的旋渦,卻不會游泳。喂,你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你到底是干嗎的?”
“我是藝術(shù)家。沒想到為了一個藝術(shù)家,你父親竟?fàn)奚松?。我認得你父親當(dāng)時我覺得他撐著船不求生命的意義。撐船清苦,為什么你也做船夫?”
“問題不是為什么,而是為誰!回答只因我愿意。大家還不造橋,若無船夫,就不能過河了,而沒人愿意老在同一條河上帶不同的人渡來渡去?!?/p>
“為什么你不做別的事?”
“問題不是為什么,而是為誰!我原是泥水匠,還無能力造橋,不如撐船給人過河,過河后別人有更長的路要趕,有更有益的事要做。何況我知道哪里危險,像你這種來觀光的人又多,有的人就欣賞風(fēng)景,把河浪當(dāng)花朵,硬說草原雅致,疏忽了隔離兩岸貧困的河,以致掉進水里去了?!?/p>
“我可不是來觀光的,我過河是要回家,而且我答應(yīng)過你父親為他畫船?!?/p>
“船畫得再美也不能帶你過河,畫人和旋渦爭游吧!”“但我只畫靜物,從不畫自己不懂的。”
“靜物你就都懂嗎?船,你不一定懂卻也坐在上頭。”
船夫又默默撐著船,藝術(shù)家又默默看著自己坐在上頭,船夫吃力地載他橫過旋渦。旋渦在他的腦海里翻滾,他抱住浪,船夫抱住他掙扎著要排開浪。那掙扎的船夫,也許是這船夫的父親,也許還是這船夫,總撐著一群生命的意義,而他卻放逐自己在外追求意義,大聲講話后,靜靜畫著遠離旋渦的岸。
上岸后藝術(shù)家往故鄉(xiāng)走去,說回家后要畫故鄉(xiāng)的動靜。船夫又趕著載人撐船,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