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鼐
在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等歐洲國家通過開辟新航路、殖民掠奪、利用海盜合法化等手段,在波瀾壯闊的大航海時代成為一代列強的時候,位于東方的明、清兩代帝國卻自己切斷了通往大洋的道路??墒侵袊暮Q蟛]有因為閉關(guān)鎖國而寂靜,幾百年來這里出沒著倭寇、弗朗機(西歐)海盜、殖民者、中國海盜等多股勢力。直到一位頑劣少年傳奇般地成長為縱橫四海的海上霸王,這片海域才首次臣服于一人。他的鼎盛時期擁有著混合了各色人種高達二十萬人的軍力、擁有超過三千艘艦船,成為統(tǒng)御華東與華南海洋世界的唯一強權(quán)。他就是鄭芝龍,中國最后的海上霸王。
頑劣少年
明朝天啟三年春(1623年),正是櫻花飛舞的季節(jié)。在平戶最有名的冶劍師田川昱皇的鑄劍坊中,一個高大俊朗的青年人正在舞動剛到手的新武士刀。寒冽的刀影紛飛之中,夾雜著呼喝聲與飛濺的汗水。躲在門后羞怯怯地偷看舞刀少年多時的日本少女,終于忍不住端了杯茶讓青年休息一下,然后馬上踱著小碎步逃回了房中。青年呆呆地目送著少女羞怯而慌張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直到田川昱皇含著笑喝了一聲:“一官?!彼湃鐝膲糁行褋硪话悖樣樀貑柪险撸骸拔坦?,這刀不錯……呃,前幾日我義父好像來找過您……”本名翁昱皇的田川昱皇是從福建東渡日本的冶劍師,憑著出色的技術(shù)成為日本貴族的專用冶劍師。眼前這個叫鄭一官的青年酷愛武術(shù),別看只有二十歲,已然是鑄劍坊的老顧客了。翁昱皇難得看到這位膽大聰明的年輕人神情如此窘迫,不由心情大好:“早知道你小子惦記上我這養(yǎng)女了,還居然有本事讓你義父來提親。李旦的面子,誰敢不給?算是便宜你這小子了?!?/p>
鄭一官一聽不由得驚喜交加,隨即便有些感傷。他背井離鄉(xiāng)漂泊海外多年,如在此娶妻成家,不知家中父母知道后會是怎樣的心情。
當年鄭一官因為年少頑劣,被父親從老家福建泉州府南安石井鄉(xiāng)送到澳門的舅父海商黃程那里學(xué)經(jīng)商。在澳門,鄭一官意外發(fā)掘出了自己的語言天賦,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就學(xué)會了盧西塔語和葡萄牙語,成了那個時候奇缺的語言人才。當時的澳門被葡萄牙人占據(jù)著,為了和葡萄牙人通商的方便,鄭一官接受洗禮成為天主教徒。葡萄牙神父給這個聰明的小伙子起了一個尼古拉斯的教名,親切地稱他為尼古拉斯·一官。不過神父怎么也不會料到,短短幾年之后尼古拉斯·一官的名字便頻繁出現(xiàn)在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的官方文件中,只是文件中的這個名字代表的不是神父面前跪著的這個年輕的虔誠教徒,而是讓這幾國商人又恨又懼的海上霸王。
后來舅父讓鄭一官跟隨商船前往日本。這一決定是這個青年走向海上“惡魔”之路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年輕的鄭一官意氣風發(fā)地踏上日本平戶的土地后,面臨的是人生地不熟的窘境。為了生存,他學(xué)皇叔劉玄德賣草履、縫補衣服,野史中甚至說他出賣過色相……有些人注定是無法平庸也不甘平庸的,他們會抓住各種機會改變自己的人生。改變鄭一官命運的是他的語言天分。到日本后,他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學(xué)會了日語及當時日本最大的海外貿(mào)易伙伴荷蘭人的語言。這樣的人才,置身海外貿(mào)易港口城市,如同沙礫中的鉆石。很快,鄭一官引起了李旦的注意。當時僑居平戶的李旦是明朝出名的海商兼海盜。他在呂宋有偌大的產(chǎn)業(yè),因為西班牙人對呂宋華人的屠殺而傾家蕩產(chǎn)。李旦逃出后很快東山再起。他以日本當時唯一對外開放的平戶為基地,成為日本最大的海商。明朝時很多海商其實是海盜的同義詞。當時明朝正在奉行海禁令,出海與外國人做生意需要冒殺頭的危險,敢做海外貿(mào)易的商人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做生意。對他們來說,自己花錢買貨和搶別人的貨去賣都是生意的一部分。這種利潤和風險都巨大的職業(yè),似乎是為幼年便膽大妄為的鄭一官量身打造的。
鄭一官作為翻譯負責與葡萄牙人和荷蘭人交流。可以想象,當葡萄牙人、荷蘭人在離家萬里的日本突然見到一位會說家鄉(xiāng)話又信奉天主教的人來翻譯對于他們來說異常難懂的日文和中文時,是怎樣的驚喜。憑借著語言天分和曾受洗的優(yōu)勢,鄭一官很快完成了李旦所需要的溝通工作,同時也擴展了自己的人脈。更為關(guān)鍵的是,鄭一官在隨李旦出海做曾經(jīng)的仇敵——西班牙人的“無本生意”時,讓自己掌握的武術(shù)有了施展的場所。驍勇善戰(zhàn)的他贏得了李旦的喜愛,將他收為義子,成為平戶的風云人物。日本幕府召見他詢問對外貿(mào)易的相關(guān)事宜,這在日本是一件很榮耀的事,為他贏得了“平戶老一官”的尊稱。
明朝天啟三年年末,鄭一官迎娶了田川昱皇的養(yǎng)女。第二年,新婚的鄭一官被李旦派到澎湖做荷蘭人的通事。這一年的8月27日,鄭一官的妻子田川氏在河邊散步的時候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兒子。這個孩子的小名叫福松,七年后他給兒子取了正式的名字叫鄭森,不過男孩更為人知的是另一個名字——鄭成功。
海上霸王
明朝崇禎六年(1633年),澎湖荷蘭戰(zhàn)艦上。
正是夜深,船艙內(nèi)的燈火隨著海浪的顛簸忽明忽暗。臺灣總督兼艦隊司令普特曼斯的手在微微顫抖,一滴墨水從鵝毛筆尖滴落,污了桌上寫到一半的辭職信。普特曼斯煩躁地將信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雙手支額想休息一下??墒撬婚]眼,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幾天前料羅灣那漫天的火光。“該死的一官。”普特曼斯恨恨地詛咒一句,又拿出一張信紙繼續(xù)寫他的辭職報告。
同樣是深夜,京師紫禁城內(nèi),崇禎皇帝打開福建巡撫鄒維璉發(fā)來的捷報:“此一舉也,生擒夷酋一偽王、夷黨數(shù)頭目,燒沉夷眾數(shù)千計,生擒夷眾一百一十八名,斬夷級二十顆,燒夷甲板巨艦五只,奪夷甲板巨艦一只,擊破夷賊小舟五十余只……”正被各地農(nóng)民起義和旅順失落于后金等多則壞消息搞壞了情緒的崇禎露出難得的笑容。再去看福建巡按路振飛上奏:“料羅之役,芝龍果建奇功,焚其巨艦,俘其丑類,為海上數(shù)十年所未有?!薄班嵵垺背绲澫萑肓顺了?。
這個讓荷蘭人頭疼的一官和讓崇禎關(guān)注的鄭芝龍,其實是同一個人,他就是鄭一官。
鄭一官到澎湖后,在荷蘭人那里做了一名通事,順便為李旦刺探荷蘭人的虛實。后來鄭一官隨荷蘭人來到臺灣,在那里他遇到了李旦的舊部顏思齊。顏思齊曾經(jīng)密謀奪取日本幕府政權(quán),建立一個由中國人統(tǒng)治的日本,在籌備期事發(fā),被迫帶領(lǐng)手下逃到臺灣。他以臺灣為基地招攬流民開墾土地,被后人稱為“開臺王”。見到顏思齊后,鄭一官那顆不安分的心被觸動了。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本就當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在日本沒有鄭一官發(fā)展自己勢力的空間,在臺灣有義父舊部顏思齊打下的基礎(chǔ)。于是他離開荷蘭人,招募自己的人馬和顏思齊聯(lián)合。在他創(chuàng)業(yè)最為艱難的時候,李旦突然病故,沒有留下能繼承其事業(yè)的男丁,作為義子的鄭一官順理成章繼承了義父的海上力量。不久后,顏思齊因為感染傷寒去世,大家公推鄭一官為新的盟主。鄭一官天助一般依靠兩位大海盜的死繼承了一支強悍的海上力量。在此基礎(chǔ)上,他繼續(xù)招攬干將,擴充為十八先鋒,對外號稱“十八芝”。與此同時,他為自己改名鄭芝龍。
擁有自己力量的鄭芝龍采取與其他海盜不同的策略,在自己的艦船上升起“劫富濟貧”的旗號,打劫明朝官、商船隊和荷蘭人、西班牙人等海外殖民者的商船。當時地球進入小冰河時期,中國內(nèi)地受其影響農(nóng)作物連年歉收。鄭芝龍將劫掠來的財物賑濟災(zāi)民,接濟貧窮的讀書人,征募災(zāi)民開墾臺灣的荒地,同時嚴禁部下奸淫擄掠。這一策略為他在福建沿海的百姓那里贏得了很高的聲望。由于災(zāi)民紛紛投靠這位仁義海盜,僅三年時間,鄭芝龍的海盜集團便發(fā)展到了數(shù)萬人、千余艘艦船的規(guī)模,在明朝的海禁令下打通了福建海商與海外的貿(mào)易通道。
鄭芝龍勢力的不斷壯大引發(fā)了明朝統(tǒng)治者的恐慌。多次派兵圍剿失敗后,福建巡撫朱一鳴居然勾結(jié)荷蘭人共同剿殺鄭芝龍,結(jié)果卻慘敗而歸。疲于應(yīng)對各地農(nóng)民起義和后金的明朝統(tǒng)治者再也無力追剿鄭芝龍,改用招安收編鄭芝龍的勢力。經(jīng)過兩次招安,鄭芝龍在崇禎元年(1628年)投降明朝,當了一個五虎游擊將軍。據(jù)史料記載,被招安的時候鄭芝龍有三萬多部眾、一千多艘艦船。如同梁山好漢一樣,鄭芝龍被招安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清剿他過去的同行——海盜。李魁奇、鐘斌等小海盜勢力紛紛覆滅于鄭芝龍這個昔日的結(jié)拜兄弟之手。鄭芝龍比宋江聰明,始終將部隊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并且從不放手自己的老本行。在借助朝廷的名分清除競爭對手后,鄭芝龍?zhí)岢隽恕败铣目堋钡目谔?,將下一個目標對準了海外殖民者。這時,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了迫使明朝開放貿(mào)易,進攻福建沿海給朝廷施加壓力。崇禎皇帝大怒,下令堅決反擊。1633年秋金門料羅灣,鄭芝龍以漂亮的突襲打敗了當年號稱“海上馬車夫”的荷蘭無敵艦隊,是一次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海戰(zhàn)大捷。經(jīng)此一役,荷蘭人賠付戰(zhàn)爭賠款,再無力騷擾福建沿海。前文講述的那一幕,正是當時的臺灣總督普特曼斯戰(zhàn)后辭去總司令一職時的場景。當年的淘氣頑童從此成為護衛(wèi)一方、縱橫捭闔的海上霸王,被福建百姓視為“八閩的海上長城”。
這場勝利對鄭芝龍個人意義重大,自此,他的私人武裝力量獨霸遠東海域,荷蘭每年向他支付12萬法郎的費用以保證荷蘭東印度公司船只在這一海域的航運安全。任何一艘經(jīng)過這個海域的商船,只有交了一船兩三千兩白銀的保護費、插上鄭芝龍的令旗后才能安全通行。
當鄭芝龍派人接鄭成功母子回國的時候,德川幕府因為閉關(guān)鎖國的政策,不允許日本人離開本島。幾經(jīng)交涉未果,鄭芝龍一怒之下調(diào)動五十艘戰(zhàn)艦圍在長崎外海。迫于鄭芝龍的壓力,日本幕府最終不得不放行鄭成功母子。令日本幕府如此忌憚,鄭芝龍勢力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可惜這位海上霸王卻因為一念之差,讓自己成了別人砧板上任意宰割的肉。
1646年,昔日強盛的明朝只剩下東南沿海的南明小朝廷在茍延殘喘。作為南明軍事主力的鄭芝龍,因為洪承疇的一封勸降書信背棄了南明小朝廷。清朝統(tǒng)治者許諾給予閩粵總督的誘惑,讓鄭芝龍做出了致命的錯誤決定——離開自己的根據(jù)地北上降清,從此失去了依托自己的海上力量與朝廷周旋的資本。原本清朝還對鄭芝龍強大的海上武裝力量有所忌憚,鄭芝龍的決定讓朝廷再無忌憚,更直接導(dǎo)致了南明小政權(quán)的滅亡。堅決反對父親投降的鄭成功只能帶著父親留下的部隊退守澎湖,也為日后他從荷蘭人手中收復(fù)臺灣成為民族英雄埋下了伏筆。
鄭芝龍的投降沒能給他帶來榮華富貴和余生平安,他到了清軍的地盤后才知道自己上了當。許諾的閩粵總督成了帶有侮辱性的閑職,他和隨其投降的子侄被脅迫到了北京。鄭芝龍投降十五天后,他在安平的府邸遭到清軍洗劫,夫人田川氏受辱后自縊。鄭成功搶回母親的遺體厚葬,從此抗清的決心更加堅定。后來清朝統(tǒng)治者兩次讓鄭芝龍招降兒子,鄭成功都嚴詞拒絕。終于失去耐心的清朝統(tǒng)治者在鄭成功收復(fù)臺灣五個月后將鄭芝龍和隨其投降的子侄家眷統(tǒng)統(tǒng)斬首,一代海上霸王最終落得身首異處。
鄭芝龍做到了他的先輩沒能做到的事情:聯(lián)合國家權(quán)力得到了遠東海上霸權(quán)——往來于此的各國商船都要向鄭氏交錢才能保證平安。而這正是同一時期英國政府所做的事情——聯(lián)合海盜完成海上霸權(quán)。
面對明朝衰亡清朝崛起的大趨勢,鄭芝龍難有更大的作為。他的敗亡和清朝繼續(xù)采取閉關(guān)鎖國的政策,對那一時期的中國,意味著將鄭芝龍打下的遠東海域霸權(quán)拱手送與歐洲殖民者。在西方殖民者通過大航海時代不斷積累原始資本的同時,中國卻因為漠視海洋而喪失了最好的發(fā)展時機。有人覺得血腥的海外殖民貿(mào)易令人不齒。時間走過不足兩百年,抱著天朝威儀、仁義道德的清政府被貪婪無恥的列強任意欺凌的時候,人們才明白一個道理:在那個弱肉強食的時代,空洞的仁義道德攔不住列強的戰(zhàn)艦火炮。
不知道當西方列強的戰(zhàn)艦橫行中國近海的時候,有沒有人會想起兩百年前的那個海上霸王——鄭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