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軍 江慶柏
《清代詩文集匯編》:集成之作
○李軍 江慶柏
清王朝是一個文化高度繁榮的朝代,也是一個文獻生產(chǎn)、文獻流通、文獻收藏意識更為自覺的朝代。有清一代,最為人稱道者,莫過于樸學(xué),故后人常常推重清人在經(jīng)學(xué)、小學(xué)方面的成就。對于浩如煙海的詩文別集,或以有唐宋諸大家在而不足師法,或以其派別紛繁而望洋興嘆,有志于此者卻因覓讀諸家別集不易,每每希望清代詩文別集的集成之作早日問世。
縱覽先秦以來歷代著述,集部文獻最早僅《楚辭》之屬,其后逐漸壯大,明清以后,數(shù)量更是超越經(jīng)、史、子三部,成為四部文獻之中最為龐大的一部。保留至今的清代詩文集的數(shù)量,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這些著作不僅記錄了清人的情感世界,還全方位地記錄了清朝的歷史、文化狀況。要全面研究清歷史、特別是從“人”的層面研究清歷史,就不能忽略清代詩文集的研究。
自明清以降,就不斷有學(xué)者對前人的詩文著作進行搜集整理,編訂總集或叢書。從先秦至隋唐以前,詩有逯欽立所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文有清人嚴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唐宋以后,有《全唐詩》、《全唐文》、《全宋詞》、《全宋文》、《全元文》、《全元散曲》等均已出版,或修訂重版,《全元詩》也即將面世。而清代集部文獻已出版者,僅《全清散曲》3冊、《清文?!?05冊(收錄清代1576位作者、18383篇文章)、《全清詞》順康卷及補編。相比宋元以前而言,清代詩文整理出版工作仍顯薄弱,有待于進一步發(fā)掘。
《清代詩文集匯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2月版,280000.00元
其實,早在清末民初就有學(xué)者、藏書家留意搜集清人詩文集。如山東濟寧孫氏蘭枝館收藏清集近千種,浙江吳興劉氏嘉業(yè)堂收藏清集達兩千余種,曾專設(shè)詩萃室儲之。天津徐世昌為編輯《晚晴簃詩匯》,曾大批搜購清集庋之書髓樓,并編有《晚晴簃未選清人詩集目》、《已選清人詩集目》各一卷。徐氏《晚晴簃詩匯》作為詩歌選集,在當時被視為清詩的集成之作。近年來,古籍影印事業(yè)成績斐然,尤其是《四庫全書》(文淵閣、文津閣)、《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及補編、《四庫禁毀書叢刊》及補編、《續(xù)修四庫全書》、《四庫未收書輯刊》、《四庫提要著錄叢書》等一系列大型叢書的相繼出版,對學(xué)術(shù)研究產(chǎn)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不過以上各書,收錄清人別集的數(shù)量仍十分有限,《四庫全書》所收從吳偉業(yè)《梅村集》至汪由敦《松泉集》僅52種,《四庫存目》收錄435種,《四庫禁毀》收錄114種,《續(xù)修四庫》收錄658種,《四庫未收》收錄269種,共計1538種,內(nèi)含不少重復(fù)者。特別是《四庫全書》、《四庫存目》、《四庫禁毀》、《四庫著錄》等,所收清人詩文集均集中在順康雍乾四朝,斷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以前,《續(xù)修四庫》中與之重出亦復(fù)不少。如果稍加折抵,以上各種影印叢書所收清人詩文集總數(shù)約在一千種上下,尚不及民國間吳興劉氏嘉業(yè)堂所藏清集之數(shù)量。正因為清人詩文集數(shù)量眾多,搜集整理不易,使得清代集部文獻的研究和使用受到很大的限制。
經(jīng)過數(shù)年的醞釀與準備,中國人民大學(xué)和北京大學(xué)利用自身圖書館豐富的館藏,并借印南北各館藏書,合作主持編纂的《清代詩文集匯編》,終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在2010年末影印出版了。
《清代詩文集匯編》是到目前為止,收錄清代詩文集最多的專門叢書。全書收錄清代3400余人,詩文集4000余種,詩文超過500萬首、4億字,精裝800冊(另有《總目錄索引》一冊)。《匯編》的整理、出版,是國家清史纂修工程開展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文獻整理項目,也是迄今內(nèi)容最為豐富、涵括最為全面、卷帙最為浩瀚的斷代詩文總集。它所收錄的詩文集種數(shù),雖僅為現(xiàn)存清集總數(shù)的1/10左右,但卻已超過了一部文淵閣《四庫全書》收書總量。僅從數(shù)量上看,它已相當于吳興劉氏嘉業(yè)堂藏清集之兩倍多,一旦此編入手,則所藏清集遠勝于孫氏蘭枝館、劉氏嘉業(yè)堂、徐氏書髓樓。
從編排順序看,《匯編》以人物生卒年先后為序,所收錄人物,從明萬歷八年(1580)出生的林古度(茂之),一直到民國三十年(1941)去世的張鴻(燕谷老人),尤其是乾隆三十七年以后數(shù)朝詩文集,無論質(zhì)量、數(shù)量都頗為可觀。此前數(shù)十年間,清代諸大家詩文著作幾乎都有不同版本的標點整理本或影印本行世,《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主旨與《匯編》不同,須遍及四部,權(quán)衡去取,故所收詩文集名家具備,以致未能兼收并蓄,反映清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群貌??梢哉f《匯編》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
從收書體例看,《匯編》也不同于有些選本的僅截選別集中的單篇文章,重新排列,而是原書影印,每一種詩文集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完整性。在版本的選擇方面,以求全、求精、求善為原則,盡量選擇足本,并在此基礎(chǔ)上,求精善之本。一般優(yōu)先選擇初刻初印本,次及翻刻本、補刻本,并注意搜集后人補輯補注之本。以期更加全面地反映一個作者的詩文創(chuàng)作情況,省去研究者大量訪查的時間。如明末著名畫家陳洪綬的《寶綸堂集》十卷,亦為《四庫》系列叢書所未收,此種常見版本為光緒十四年(1888)會稽董氏活字印本,而《匯編》選印了南開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康熙三十年刻本。康熙本除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有一部外,國內(nèi)僅南開大學(xué)圖書館藏有一部,對此本價值,沈津先生曾撰文論述。此本影印收入《匯編》后,頓時化身千百,此舉無疑是為古書續(xù)命,而便利學(xué)人方面,更不待言。
讀書要講求版本,一個基本的理解是,要盡量選擇最早的原刻本。之所以強調(diào)這一點,是因為原刻本最接近于作者的原貌。在清統(tǒng)治者嚴密羅織的文網(wǎng)中,清人文集曾被大量改動,尤其是《四庫全書》的纂修,更是對收入其中的清人文集作了大量的刪削、撤換。而在《匯編》中,凡有原刻本的,盡量使用原刻本,這就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歷史的真實。例如朱鶴齡撰《愚庵小集》,《匯編》本采用了康熙十年松陵朱氏刻本。拿這個本子與《四庫全書》本相比較,就可以發(fā)現(xiàn),康熙本的《胡姬走馬》、《聞牧齋先生訃二首》等詩題,在《四庫全書》本中分別被改為《燕姬走馬》、《聞某訃二首》等?!端膸烊珪繁静粌H改換了詩題,內(nèi)容也有許多刪改,例如在卷五《送陳孝則還云間》一首以下直接《連理榆》,而《匯編》所收康熙本還有《呈牧齋先生》、《贈蒼雪法師六十》等詩?!端膸烊珪穭h去有關(guān)錢謙益(號牧齋)的記載,是因為清高宗對錢謙益其人十分鄙薄的緣故。清高宗曾在諭旨指斥說:錢謙益“靦顏茍活,乃托名勝國,妄肆狂狺。其人實不足齒,其書豈可復(fù)存?”乾隆四十四年,錢氏著述被列為“悖妄著書人詩文”,其已載入縣志者均被刪削。在此背景下編纂的《四庫全書》,自然要把有關(guān)錢謙益的痕跡全部抹去了。
再如《匯編》所收宋犖《西陂類稿》卷一,有《送郭臥侯給諫還白門》詩一首,這首詩在《四庫全書》本《西陂類稿》中已被刪去。其原因,可能與詩中有“十年河決民勞急,千里屯荒廟算違”、“一路瘡痍堪灑淚”等反映社會衰敗的內(nèi)容有關(guān)。其實“十年河決”、“一路瘡痍”等語在《四庫全書》中并不少見,但那是說的其他朝代,自然無妨,而宋犖所說是當今朝代,這就犯了大忌。猶如四庫館臣將朱彝尊《曝書亭集》中有關(guān)描述當朝民不聊生、生靈涂炭等情景的詩作,如“春衣盡典謾?quán)底伞保ā洞喝漳蠄撾s詩六首》之二)、“饑民載涂,……餓者日萬余人”(《即事二首(并序)》)等統(tǒng)統(tǒng)刪掉一樣?!段髭轭惛濉吩鞯娜棵婷玻挥性凇秴R編》所收康熙本中才可以看到。這就是原刻本的可貴。
讀書要講求版本,從使用者的角度看,當然主要不在于刊刻時間上的前后,而在于內(nèi)容上的完善與否。因此某種意義上說,版本的選擇就是對圖書內(nèi)容的選擇。有些圖書的版本雖然成立在后,但經(jīng)過后人的精心整理,使用價值更高?!秴R編》從有助于使用這一角度出發(fā),就收錄了不少這樣的本子。例如《匯編》所收清釋讀徹《蒼雪和尚南來堂詩集》,就沒有用民國三年刻《云南叢書》本,而是用了其后民國二十九年上海王培孫校印本。王培孫校印本除收錄《南來堂詩集》四卷外,還輯有《遺文》一卷《補編》四卷,并有《附錄》四卷,王氏對其集作了認真的???,內(nèi)容更為完善。讀徹(1588—1656),初字見曉,改字蒼雪,號南來,云南呈貢人。精通佛理,工于吟詠,其詩慷慨悲愴,王士禛《漁洋詩話》譽為“詩僧第一”,一時名流如董其昌、陳繼儒、錢謙益、吳偉業(yè)等,俱與之唱酬。對這樣一位重要詩人的研究,后來出版的王氏本自然更為有用。
在對清代名家詩文集,力求選影原刻初印的同時,《匯編》還發(fā)掘了一批珍本、孤本,其中稿抄本的收錄就多達數(shù)百種。這些稿抄本大都深藏南北各地圖書館,有些鮮為人知,有些雖為學(xué)者所知,但限于主客觀各方面原因,往往很難為學(xué)術(shù)研究所利用?!秴R編》所收稿本如林堯光《蕚園詩集》一卷、杜首昌《綰秀園詩選》三卷《綰秀園詩余選》一卷、邱象隨《西軒詩集》六卷、吳農(nóng)祥《流鉛集》十六卷、焦袁熹《此木軒刪后錄》三卷等,都值得引起注意。
《匯編》在每種詩文集前,除了記錄版本、館藏等信息外,還為每位作者分撰小傳一篇,冠于該書卷首,此項為此前大型影印類叢書如《四庫存目》、《續(xù)修四庫》等所無。作者小傳均逐一列舉其人姓名字號、生卒年月、籍貫科第、履歷著述等內(nèi)容,并撮述其生平及成就,兼有簡要評論,最后附注小傳撰寫所用參考文獻,為讀者之研究與利用,提供了必要的輔助信息。雖然部分作者的小傳由于史乘志傳不詳,暫付闕如,但合已有數(shù)千篇小傳而觀之,已相當于一部簡明扼要的清人傳略。
若將《清代詩文集匯編》稱為清代集部文獻的集成之作,確是當之無愧的。它不僅在清代文學(xué)研究方面,具有重要的價值,而且也為研究清代政治、歷史、經(jīng)濟、文化乃至學(xué)術(shù)史、思想史等,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同時《匯編》的出版也將更有效地保護清代典籍。古籍保護與古籍利用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秴R編》采用影印的方式出版,是對國家古籍保護政策的有力支持,同時又為廣大古籍愛好者、研究者提供了便利的、低成本的使用條件。
在《匯編》出版之際,我們還期待著《清代詩文集續(xù)編》的出版?!独m(xù)編》的出版將可以更完整地顯示清代詩文集的全部面貌?!秴R編》收錄的4000余種圖書數(shù)量雖然已經(jīng)不小,但畢竟離清人文集的總體數(shù)量還有一定距離?!独m(xù)編》的出版可作為《匯編》的重要補充。
《續(xù)編》的出版將給廣大研究者提供更多可以方便使用的清代文獻?!秴R編》中收錄的圖書,有一些已經(jīng)有新印本,有的還不止一種,而《匯編》以外的圖書,基本上未有新印本。同時這些圖書收藏分散,使用極為不便?!独m(xù)編》的出版,可以彌補這一缺憾。
《續(xù)編》的出版將更全面地反映國內(nèi)圖書館的館藏情況。目前《匯編》中收錄的圖書,主要來自國內(nèi)幾家知名圖書館,而廣大高校圖書館、市縣級圖書館、甚至包括部分省級圖書館等所收藏的圖書,基本沒有進入《匯編》。《續(xù)編》的出版可以更好地發(fā)掘這些圖書館的館藏資源。
國內(nèi)學(xué)者曾提出過編纂《全清文》、《全清詩》的設(shè)想,從目前情況來看,這些設(shè)想恐難以實現(xiàn)?!肚宕娢募瘏R編》與《清代詩文集續(xù)編》等的出版,將能較好地反映清代詩文的整體面貌,也可以說部分地實現(xiàn)了《全清文》、《全清詩》所要達到的目標。
李軍:蘇州博物館,館員;江慶柏:南京師范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編輯 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