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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勇敢的《一九四二》

        2012-06-12 03:24:51馬戎戎
        新民周刊 2012年48期
        關鍵詞:劉震云馮小剛災民

        馬戎戎

        創(chuàng)作者的態(tài)度慢慢向后退

        2012年11月29日,籌備了19年的《溫故一九四二》終于上映。最后完成的影片去掉了“溫故”兩個字,成為《一九四二》 ,某種程度上,這代表著作者對于這一歷史的態(tài)度:展示;只是展示,就夠了。但也或許,是在眾人皆知的中國復雜的現(xiàn)實條件下,創(chuàng)作者也僅僅只能夠做到“展示”。

        在公眾印象中一貫聰明、幽默、樂呵,也善于逗人樂呵的馮小剛,這回顯得有點“笨”。不僅僅19年“軸”在這一個題材上,而且用了最笨的辦法去創(chuàng)作:走,沿著災民逃荒的路線去走。

        2001年,馮小剛和編劇、小說的原作者劉震云沿著當年災民逃荒的路線,從河南走到山西、陜西。

        在河南,馮小剛和劉震云遇到了一個信教的老太太。老太太叫劉和平,是1942年那場大饑荒的親歷者。她向馮小剛和劉震云回憶了當年的情境:

        家里頭親戚要把孩子賣了,當媽的抄起扁擔,一扁擔就把孩子拍死——寧可拍死他,也不能給賣了;家里一個親戚倒在路邊要死了,旁邊的災民過來扒開他褲子,在他屁股蛋子上割了一塊肉吃。這個親戚之前餓昏過去了,這一割,他一疼,就醒了。他對災民說:“你別割我的肉,我還行呢?!边@災民說“你不行了,你救救我吧。”

        從災荒中幸存下來之后,劉和平信了教。她告訴教士,家里很多人都餓死了。教士讓她把手放在圣經(jīng)上,說:“我說一句,你說一句?!?/p>

        教士對劉和平說:“主啊,你擦擦我的眼睛?!?/p>

        劉和平跟著說:“主啊,你擦擦我的眼睛?!?/p>

        教士說:“別讓我再流淚,讓我忘了他們吧?!?/p>

        劉和平不再流淚。從此,她再也沒有吃過肉。

        《一九四二》的結(jié)尾有一句臺詞:“16年后,這個女孩成了我娘;我從來沒有見她哭過,也沒有見她吃過肉。”

        這樣的事情,采訪得越多,馮小剛越覺得,相比當年的災民,現(xiàn)代人的角度和觀點,越來越不重要。最后,“創(chuàng)作者的態(tài)度,慢慢向后退;電影的態(tài)度,成為災民的態(tài)度”成為這部電影的主要創(chuàng)作原則。

        上路采訪,“僅僅是個開始”。《一九四二》經(jīng)過了9個月的籌備,拍攝過程長達5個月。攝制組輾轉(zhuǎn)河南、山西、陜西、重慶等7地;完全按照當年災民逃荒的路線和時間順序進行。

        十幾個部門、1000多人的劇組。為了能夠讓演員真實地進入拍攝狀態(tài), 5個月拍攝,從冬天拍到春天。冬季到來時,演員們天天走在泥里、雪里。拍攝拍到最后,所有的演員,在外形上,已經(jīng)和真正的災民一模一樣。

        “我們把三個不可能變成了可能”。馮小剛說:“首先是把一個調(diào)查體的小說,變成了一個故事片;其次,是按照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去順序拍攝。第三,挑戰(zhàn)了觀眾的觀影習慣——在我們之前,觀眾并不習慣在賀歲檔看一部描述苦難的電影?!?/p>

        探討“民族性”的問題

        不同于原作《溫故一九四二》的調(diào)查體小說,作為一部故事片,電影《一九四二》的敘事,分兩條線索進行:一條是千百萬民眾在逃荒路上,在饑餓與炮火之間,人性的善與惡之間掙扎;另外一條,是國民黨政府高官罔顧人民苦難,依然燈紅酒綠,勾心斗角,對人民采取了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

        數(shù)條線索,十幾個主要的人物,全景式的社會展現(xiàn)。馮小剛說,他想在這部電影里,探討“民族性”的問題。

        劉震云的原小說,主要將饑荒的發(fā)生,歸結(jié)于國民黨政府的專制統(tǒng)治。然而馮小剛卻認為:“如果僅僅將饑荒的發(fā)生歸于政府,無疑不夠客觀,過于表面?!彼J為,慘劇的發(fā)生,主要還是因為中國人的“民族性”:“我們民族面對災難的態(tài)度,才是導致這場災難發(fā)生的真正的深層次的原因?!?/p>

        “如果說政府操蛋,那么是誰給了這個政府這么大的包容性呢?”馮小剛說,“我們的民族似乎從來不愿意做這樣的追問。而西方人很可能就會問,是誰把我餓死的?”“中國人從來不愿意主動去改變事實,而西方人則會從精神層面想去改變不合理的現(xiàn)實。這樣的結(jié)果是,我們只要有口吃的,能生存,就不愿意去改變現(xiàn)實,然而一旦活不下去,就會造反,可能變得非常殘暴。最后中國歷史就總處在一個暴力革命的惡性循環(huán)中。而這些,都是因為中國長期以來是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物質(zhì)上的匱乏,讓人容易變得目光短淺,茍且偷生?!?/p>

        作為一種電影類型,“苦難”這個題材,一直是中國電影中比較缺失的一環(huán)。馮小剛認為,這也和我們的民族性有關:“總是有記者問我:為什么要拍這樣的電影。猶太民族就不會問這樣的問題。我們面對災難的態(tài)度不一樣。中國人一直不太擅長直面自己的苦難。對于苦難,我們更加擅長的是逃避和遺忘?!?/p>

        “一個民族,和一個人一樣,如果不以正確的態(tài)度直面自己的苦難,就會對自己欠缺反省?!瘪T小剛說。

        19年后的冷靜與克制

        從1993年第一次從王朔那里拿到劉震云的同名小說,到2012年的上映,這中間,是19年的漫長光陰。

        19年中,“最困難的,是如何保持投資方對這個題材的熱情;如何保持創(chuàng)作者對這個題材的忠誠度。”馮小剛說。

        19年中,劉震云一直沒有放棄過對這個題材的修改。

        第一稿劇本寫于2002年,14萬字。劇本念完,華誼的老總王中軍說,人物太多,記不住。2004年,出了第二稿。目前上映的這一版,是2010年的版本。這個版本通過得“挺順利”。電影局給出了五條意見:第一,1942年的主要矛盾,不是階級矛盾,而是中國和日本的矛盾。第二,要在人性惡里看出人性暖的東西,不能只是人吃人,人與人之間也是有善意的。第三,不能夸大一個美國記者在這件事中的作用。第四,對宗教尺度的把握要得當。第五,避免出現(xiàn)過于血腥的鏡頭。

        馮小剛說,他覺得這幾條意見,“還行”。

        回過頭去看,從1993年到2012年,這19年的延宕,未必完全是件壞事?!啊兑痪潘亩啡绻婚_始就順順利利地通過了,無論是資金、技術、文學上的準備,還是對生活的認識,可能都無法達到目前這個程度?!瘪T小剛說:“拍歷史題材需要一個沉淀的過程,《一九四二》需要這個過程?!?/p>

        不同于《唐山大地震》時期的“煽情”,這次面對民族史上又一場苦難,《一九四二》采用的態(tài)度是冷靜與克制。這一次,馮小剛拒絕煽情。電影中,徐帆飾演的花枝,為了能夠讓兩個孩子有一口飯吃,想辦法把自己賣了。處理母子分別的這場戲時,馮小剛要求徐帆,用一種“粗糲和麻木的情感”去處理這場戲,像“白開水一樣”說臺詞。這使得徐帆不能理解,她認為,母親和孩子分手,不可能不哭,并因此而指責馮小剛“做作”。

        而馮小剛卻認為:“正常狀態(tài)下,母親的心情肯定是很難過的,但是災民的感情特別粗糙。每天都在死人,面對她的就是活著,或者死。你賣了自己,能夠自己救活,兩個孩子還能活,這件事情能夠壓過別的難受,而且一路上死了那么多人,人到這個時候都麻木了,這是在非常極端的情況下?!?/p>

        把自己既有的品牌破壞掉

        《一九四二》首映之前,在北京舉辦的內(nèi)部評片會上,有人陳述自己的觀后感是:“冰涼入骨,溫暖入懷”。馮小剛很喜歡這個點評。他希望,觀眾看完這部電影之后,體會到的不是絕望,而是一種“震撼后的平靜與溫暖”:“走出電影院后,回到現(xiàn)實中,能夠感受到一種溫暖,更加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p>

        《一九四二》的巡回過程中,有觀眾對馮小剛說,他覺得這部電影,不像是“馮小剛”拍的,馮小剛聽了,覺得非常高興。

        “《一九四二》其實挑戰(zhàn)了觀眾的觀影習慣:它在賀歲檔上檔,但是沒有娛樂性。中國的電影序列里,過去沒有這樣的電影。但是如果你不去對既有的經(jīng)驗做突破,就等于把自己局限在了過往的經(jīng)驗里?!?/p>

        電影上映期間,馮小剛在微博上說:為了這部電影,他“賭上之前十二部影片積累的人氣,我相信我對觀眾的判斷。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即是輸?shù)镁庖矡o憾。拍《一九四二》,就得把腦袋上的天線全拔了,聾子不怕雷?!?。

        這幾年,從《集結(jié)號》到《唐山大地震》再到《一九四二》。馮小剛的幾部作品,每一部都相較前一部做出了較大的突破:“一個人,一個作者,一個導演,開始的時候,肯定要形成自己的風格,但是當一個人有了自己的風格之后,能夠把自己既有的品牌破壞掉,我覺得這才更加了不起。我沒有把自己局限在自己已有的風格上,這幾年,我一直都在自我突破。”

        苦難盡頭的溫情

        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一九四二》,那就是“苦”。搶大戶、燒糧倉、逃荒、被轟炸……救濟糧前途未卜,天上是轟炸的飛機,前方是“不許前進”的路障和中斷的鐵路;人被放在曠野之中,憑借模糊信息和人的本能前進,似乎天地廣闊,但其實卻毫無出路。佃戶家的女子花枝說:“給我餅干,我跟你睡。”兒媳死了,家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安葬,而是如何讓孫子趕快吃最后一口奶——饑餓,絕望,可以扭曲和泯滅一切人性。

        《一九四二》的鏡頭運動,以遠景為主; 整部電影,沒有一個特寫鏡頭。事實上,在這部電影中,饑餓才是真正的主角,而饑民只是面目模糊的群像。在學者張頤武眼中,這些饑民,正是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所說的“赤裸生命”——沒有家園,沒有認同,只有茍活求存的苦痛。

        這苦痛的出口,和他之前的電影一樣,馮小剛選擇了“善良”和“親情”。

        《一九四二》全片長135分鐘,然而,小說原作者、編劇劉震云認為,真正的女主角,只出現(xiàn)了35秒,她就是結(jié)尾處老東家在回鄉(xiāng)的路上,撿到的那個小女孩。

        老東家說:“死也要死得離家近一點。”他背離饑民大軍,打算走回家鄉(xiāng),不想看到一個小姑娘正跪在死去的親人身邊哭泣。相同的遭遇把兩個原本素不相識的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老東家說:“妮兒,叫我一聲爺,咱爺倆就算認識了?!毙」媚镅銎鹉?,喊了一聲“爺”,老東家拉起小姑娘的手,往山坡下走去。鐵灰上的銀幕上,依稀像是有了桃花的顏色。

        這是絕望中最美好的時刻。

        馮小剛說,這個結(jié)尾,有“生生不息”的含義。承受,活下去,生生不息地活下去,然后,破壞掉的可能重建,失散掉的可能重聚。

        馮小剛說:“能忍,這是我們的民族性中,最好的一面?!?/p>

        《一九四二》上映之前,電影先參加了羅馬電影節(jié)。電影節(jié)上,很多人稱贊這部電影“勇敢”、“有力量”。在網(wǎng)上,自微博“馮通社”開博以來,由于總是“按捺不住”地對一些社會現(xiàn)象發(fā)布看法,用特有的“馮氏語言”嬉笑怒罵地進行調(diào)侃、批判。馮小剛在網(wǎng)上的綽號,從“怒漢”、“小鋼炮”,一路變成了最新的“馮勇敢”。

        對于“馮勇敢”這個稱號,馮小剛的回應是非?!榜T氏幽默”式的:“千萬別嚇唬我。我從來就不是勇敢的人,只是比較性情。順著情緒說話,試圖講些大家都明白但是沒講出來的話。其實我這人特傻。我老想講理,可其實‘理這個東西,每個人出發(fā)的角度不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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