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林鷺萍
2012,田藝苗很忙。
唱片業(yè)不景氣,越來越多機構倒閉,唱片公司改走經(jīng)濟路線,古典音樂就更是式微。但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副教授田藝苗的古典樂樂評,讀者卻很廣。從2002年至今,十年間,田藝苗在不少媒體開設了多個音樂專欄,樂評集出版了一本又一本,印數(shù)一再增加。
看起來,聽古典樂的越來越少,跳“江南Style”的越來越多。但田藝苗的“穿T恤聽古典音樂”講座,仍然次次滿場。
誰還需要歐洲兩三百年前的流行樂?
“你去大劇院看演出就會發(fā)現(xiàn),演奏家都是年輕的,觀眾卻大多頭發(fā)斑白了?!碧锼嚸鐟浧鸶篙叺墓诺錁非榻Y(jié),感觸頗深,“如果說我們是從小被父母逼著練琴走上這條道路的話,那他們才是真的愛。下鄉(xiāng)勞動的時候坐在拖斗上唱《圖蘭朵》;‘文革了去垃圾堆里撿抄家剩下來的古典唱片聽……當音樂和他們苦難的生活連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成為一種深刻的記憶。再聽到熟悉的曲子,那個年代就又回來了,所以他們對古典樂真的非常有感情?!?/p>
一旦離開這樣特定的生活背景,聽著羅大佑們長大的一輩人,便與古典音樂漸行漸遠。歐洲兩三百年前流行的東西,還能不能夠表達現(xiàn)代人的個性與感情,顯然是個問題。更何況,古典音樂本身就未必代表著個性或感情?!跋癜秃漳菚r,音樂表達公共的感情;到了肖邦、李斯特,他們覺得有必要表達自己的感情,但嚴格意義的古典時期,是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的早期,那時的音樂個性并不突出。一般宮廷貴族需要哪些禮節(jié)性的音樂,就請音樂家寫一個。”田藝苗說。
不過,“復古”正是眼下當紅不讓的潮流。幾百年前的流行音樂,被時間酵母醞釀出別樣的風味。說起來,古典音樂在西方的處境,與京劇昆曲在中國的情況多有相似——民間仍然有年紀較大的人,當作生活習慣一般去欣賞;進入廟堂演出時,卻能吸引更多年輕人去品味。
“昆曲一個完整的本子要三四天才能演完,依依呀呀的唱腔,鋪得那么長,我們小時候未必會喜歡這樣的音樂。但是到了一定的年紀,你就會覺得能夠欣賞它的美。那種幾百年前的節(jié)拍,古雅的韻味,和現(xiàn)在日新月異的節(jié)奏很不一樣?!痹谔锼嚸缈磥?,“這就是復古吧?!?/p>
正如復古的時裝并不是叫人從頭到腳穿上當年的衣冠鞋履,隔了幾百年的時光再回來,古典音樂也早就不是它從前的樣子。但這其中那些微妙的改變,那些現(xiàn)代元素的絲絲融入,卻恰恰滿足了時人的需要。
“人活在現(xiàn)代,感情就是現(xiàn)代的感情?!碧锼嚸缯f,“我不支持原樣照搬,古典音樂還是要用現(xiàn)代的方式來演繹。像古爾德,他是用機械化和數(shù)理學的東西來呼應巴赫的感情,特別有新意,有個性,將巴赫彈出當下的感覺。我覺得古典音樂的演繹需要個性化,需要時代感。這樣古典音樂才能繼續(xù)流傳下去,不然就是一潭死水?!?/p>
“穿T恤聽古典音樂”
對音樂的喜好常常能反映一個人的性格,純粹也直接。李海鵬曾經(jīng)對田藝苗說:“古典音樂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屏障一樣。我很煩的時候,打開巴赫,就感覺它像一個屏障,隔開了世俗的生活?!?/p>
這或許是其他音樂力有不逮的方面,但對于古典音樂的接受程度而言,卻未必是好事。屏障將世俗擋在身外,也不免令音樂本身產(chǎn)生距離感。越來越多古典音樂被運用于典雅堂皇的高檔場合,成為體現(xiàn)身份層次的奢侈品,像華服,像珠寶,裝飾感越來越強。人們穿起燕尾服去襯托一種藝術欣賞的儀式感,與其同時,許多本該被同時吸納的內(nèi)容信息、弦外之音,卻通通被忽略。
2010年前后,寫了十多年樂評專欄的田藝苗結(jié)集出版了自己的樂評著作《溫柔的戰(zhàn)曲》。寫樂評的田藝苗并不喜歡說服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隨性而行的她也并不急于推銷自己。反倒是成書之后,引來許多讀者的建議,“你光有書,沒有音樂,我們怎么來欣賞音樂的好?不如你來開講座吧!”她想,“那也不錯,你們說開講座,我就開一個試試看吧。”隨后,就有了“穿T恤聽古典音樂”。
起這樣的名字,當然是有抗衡儀式感、權威感的意思在:古典音樂并不是一定要穿禮服去聽才行,穿T恤為什么就不能進音樂廳?——但田藝苗也不希望“穿T恤”這個放下身段的舉動,成為另一種“擺姿態(tài)”、另一種“裝”。一方面,她很理解“禮服觀眾”的心態(tài):“很多人覺得有必要用一種儀式感去尊重古典音樂,這也沒錯?!钡硪环矫?,她深信“藝術不應該有任何的繁文縟節(jié)”:“藝術的本質(zhì)是質(zhì)疑所有繁文縟節(jié),質(zhì)疑規(guī)則甚至道德和感情,尋找真理。藝術家要推翻很多約定俗成的東西,他要用最直接最純粹的方式去思考去寫作。我們這個年代提倡貝多芬,為什么?他就是一個袒胸露臂沖進圣殿的人,他的音樂是直指人心的東西。”
“所以我覺得,音樂是完全貼近生活的東西。它其實可以是生活中的一種工具——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今天我很累,本來想睡一覺,睡了還是覺得累,但如果聽一段音樂就好像人一下子振奮起來了,或整個放松了。這是最明顯的一種功效。音樂就是在你心里干涸的時候,有東西會流進去?!碧锼嚸缦M按㏕恤”這個舉動不只是針對音樂,也是為自己掃除浮面的虛飾,“只有這樣做你才能真的認識自己、了解自己”。
古典音樂被她講得很好玩
經(jīng)過兩年多的嘗試,“穿T恤聽古典音樂”的線下講座已陸續(xù)在上海、蘇州、杭州、南京、廣州、深圳等地舉辦。書店、圖書館、大學、音樂廳,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興致勃勃前來,領受古典音樂的魅力。
在上海音樂學院里,田老師教的是作曲理論,難免枯燥。但在古典音樂講座上,走的卻是公共推廣的道路,用大家能夠接受的方式。樂理知識她也會講到,但絕不會是課堂型——“比如聊音樂結(jié)構,我會講:‘它像三明治,第一段會出現(xiàn)面包,中間則會變化,出現(xiàn)蔬菜或者牛肉,變成別的素材,到了第三段又會回到面包的素材。用這樣的方式讓大家了解?!?/p>
比起結(jié)構,她更在意“音樂到底在表達什么”:“結(jié)構也是一種音樂表達。很多人會說,這段是‘命運在敲門,這段是‘月光,這段是‘暴風雨。其實貝多芬原來寫這些音樂的時候是沒有標題的,都是出版商為了促銷,故意標上去的。所以你說這個音樂像什么,其實并不準確。為什么一定是‘命運在敲門,不能是‘命運在敲窗呢?把意思說死了,也就沒意思了。音樂首先是模仿,模仿自然界,模仿人的心理活動和感情。但是要聽出在模仿之外,它的藝術規(guī)則。模仿必須要建立在規(guī)則和思維上,才能體現(xiàn)出深刻的感情。這樣去講的話,大家就可能對音樂產(chǎn)生更深層次的理解。”
在講座上,田藝苗常常會給來客放一段音樂——先來一首爵士樂,再來一曲三百年前的巴赫,然后問他們,有什么相同點,又有哪里不同。在她看來,無論爵士樂還是巴赫,“它們都有一種游樂的東西,有一種游戲精神,是玩出來的。巴赫的協(xié)奏曲就好像朋友之間游戲競賽,你留一點時間給我玩,然后你接著玩。現(xiàn)代爵士樂也是這樣的,不知不覺中,音樂的精神流傳了下來,在不同年代,音樂始終有這樣的精神?!?/p>
而這種游戲精神,這種“大家在一起”的好玩,也正是“穿T恤聽古典音樂”最吸引來客的地方。除此之外,田藝苗還會分作曲家來講:“比如莫扎特的歌劇,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腦子的人,像《唐璜》這樣的作品,他沒有去做道德審判。你看完會覺得:唐璜雖然很壞,但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唐璜,那也挺乏味的。貝多芬有時候還會作點道德審判,但莫扎特沒有,這是他很高明的地方……”選擇的傾向體現(xiàn)著她的個人喜好。聽其言觀其行,田藝苗的個性魅力,相信一定也是她廣受樂迷歡迎的原因所在。
如今,“穿T恤聽古典音樂”在微博的微群上已有近千名成員,不時上傳一些自己喜愛的古典音樂,或是發(fā)布相關活動信息。接下來,田藝苗將會繼《溫柔的戰(zhàn)曲》和《靠譜》之后,籌備出版《穿T恤聽古典音樂》主題書,介紹她自己喜歡的音樂家和主要作品。為的,當然還是推廣古典音樂。
對12月21日的末世論,她百分之百地不相信。但人生總有大限,田藝苗看得很開:“我們做的事情未必有多大的意義,很多時候都是對自己有個交代,讓自己可以安心去老,或者在終點來臨的那一刻,可以安心去死。”
感情豐富的人才懂音樂
近年來,不少文化人開始了他們跨界推廣古典音樂的嘗試。香港小交響樂團指揮葉詠詩曾與詹瑞文合作,以“棟篤笑”的方式演出《古典音樂速成——音樂詞匯笑療法》,輕松詼諧地為觀眾傳授予古典音樂常識。香港小交響樂團還多次與流行樂手合作演唱會,《愛與交響曲》(張學友)、《弦歌有你》(張信哲)等令流行樂迷同時領略了古典音樂的風采,跨界效果頗佳。周立波也和中國愛樂樂團攜手辦過海派清口混搭交響樂的“新賞會”。
有時候,無心插柳比有意栽花更有效,比如村上春樹——“他很喜歡古典音樂,什么都聽,據(jù)說他一邊跑步一邊聽巴赫。村上春樹老在書里寫到古典音樂,而且是專業(yè)的知識,所以現(xiàn)在那么多年輕人喜歡古典音樂,他的影響是非常大的。”
而田藝苗的樂評集也非常好銷,今年新出版的《靠譜》,上市兩個月已經(jīng)重印。她卻說,寫樂評就得要“不靠譜”——“重要的未必是識譜,感情豐富的人才懂音樂?,F(xiàn)在很多人學鋼琴、買樂器、聽音樂會,我覺得他們就是急著想變得跟音樂有關系,急著想變得高雅起來,這不是真正地理解音樂的妙處,這就是我說樂評得‘不靠譜的主要意思?!?/p>
正如毛尖說的,流言傳播得最快。田藝苗并不排斥寫音樂家的八卦。“每個人都會對八卦感興趣,我也是。講到肖邦大家就會想到喬治·桑,講到勃拉姆斯就會想到克拉拉,聽眾就是從八卦開始了解音樂的。八卦不僅是推廣古典音樂的敲門磚,還能幫助理解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有些人生活中可能比較悶騷,什么都不好意思說,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入他的音樂。關注一個作者,他的生活中發(fā)生過哪些大事情,什么事對他影響特別大,對于理解他的作品而言,是非常有用的?!?/p>
聊古典音樂,不可避免地會談到電影。且莫說直接以著名音樂家生平為題材的名片,就有《翠堤春曉》、《一曲難忘》、《閃亮》、《狂戀大提琴》……不可勝數(shù)。即使是古典樂在經(jīng)典影片中的曇花一現(xiàn),也足以繞梁三日——看過《肖申克的救贖》,誰能忘記那段刻骨銘心的《費加羅的婚禮》?《時光倒流七十年》的主題曲,教人一聽便為之傾心;就算小豬麥兜,也用了太多巴赫肖邦莫扎特。好的古典樂為電影點睛,電影的成功又極大增加了觀眾對于原聲音樂的興趣,不啻是雙贏。
但田藝苗卻略有保留,原因是對電影音樂的質(zhì)量始終存疑?!半娪皩诺湟魳返膫鞑チΧ群艽?,有很多段落直接采用古典音樂。但電影音樂很多都是畫面感、描繪性的東西。而在古典音樂里,描繪性的東西意義不大。音樂是用節(jié)奏、音調(diào)、和聲等素材來發(fā)展的,并不是畫面,畫面感的音樂很容易變成風景明信片。而如果是用音樂本身素材來發(fā)展,大家就會覺得這個音樂有血有肉,有邏輯。所以一直以來,古典音樂里,純音樂獲得更多認可。”
電影在推廣古典樂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令它成為自己的附庸,對影片,加分有余;對音樂,卻失去思考空間。甚至,電影的發(fā)達還會影響了當代古典音樂的創(chuàng)作——“當代的古典音樂寫起來都像電影了,這未必是音樂的好事。不過我想,電影是這個年代新的綜合藝術品,如果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活在當代,可能都會來寫電影音樂。平時我一直很關注電影音樂,因為這些音樂里面會傳達出這個年代新的訊息,這些音樂的新感覺會影響當代古典音樂的創(chuàng)作?!?/p>
原以為著力推廣古典樂的田藝苗對于電影和古典樂的聯(lián)姻一定相當贊成,結(jié)果卻未必盡然。這也告訴了我們她在推廣古典樂上的底線:“身段要放低,但音樂本身的質(zhì)量不能放低。推廣的意義,并不是將一件事做得盡量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