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我一直在找,登山到底有什么意義?表面的光環(huán)已經(jīng)不能說服我了,因為人都死了。我不知道,所以只好一遍一遍地登山去找?!?/p>
嚴冬冬從雪山的暗縫里爬了出來。他看起來很憔悴,登山服破破爛爛的。一個人在茫茫雪山的山脊上走著……
李蘭忽然驚醒,然后回過神來。就在幾天前的7月9日下午,她深愛著的摯友嚴冬冬,墜入新疆西天山冰裂縫,遇難了。
她開始失眠,痛苦徹夜。她一直問自己:“如果我在冬冬的身邊,和他一起爬山,他會不會就能走過那個暗縫,好好活著呢?”
類似的場景,10年前就已有過。2002年,作為北京大學山鷹社的技術指導,李蘭親眼看見自己的5個隊員遭遇雪崩遇難。
14年的登山生涯,始終伴隨著同伴的死亡,李蘭的世界越來越昏暗,直到嚴冬冬的死,帶走了最后一絲光亮。
“我一直在找,登山到底有什么意義?表面的光環(huán)已經(jīng)不能說服我了,因為人都死了。再大的意義,大不過生命的意義。我不知道,所以只好一遍一遍地登山去找。”
死亡是登山的一部分
1998年,因為好奇,北京大學廣告系大三女生李蘭成為北大山鷹社的新成員。
第二年,北大成立了女子登山隊,李蘭因在女生中“技術還行”,幸運地被選上,去沖擊5588米高的四川雪寶頂。這是一座很適合初學者攀登的山,雪線以上只有400多米高,坡度在20度到25度之間。
她并沒有想到,登山最殘酷的一面,會這樣快地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
登山開始半小時后,隊中的周慧霞坐下休息。忽然,她身體失去平衡,一路向山下滑去,最終墜下懸崖遇難。
李蘭的首次登山,就這樣以震驚收尾。第一次面對死亡的她,在登山感悟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沒有簡單的山,每座山都需要特別認真地對待。
畢業(yè)后,她成為登山網(wǎng)站的編輯,之后輾轉(zhuǎn)中國登山協(xié)會、戶外俱樂部、深圳登山協(xié)會,擔任教練。但她仍時?;厣晋椛缱黾夹g指導,參與暑期登山。
2002年,山鷹社組織了15人的登山隊,挑戰(zhàn)8000米高的西藏希夏邦馬峰西峰。
體能最好、適應性最強的5人走在最前頭,負責沖頂。8月9日,在與大部隊失去聯(lián)系40多個小時后,兩個隊員的遺體在一處半個足球場大的雪崩處首先被發(fā)現(xiàn)。5個兄弟全部遇難,他們的名字是:林禮清、雷宇、張興佰、楊磊和盧臻。
“那時是下午兩三點,我們怕還有雪崩,就在山上等到五六點,雪不會融化了再下山。我坐在那兒,看著冰川,覺得它們一點都不美,很丑,而且很臟。”那一刻,她覺得登山這個事情,一點意義都沒有。
很快,他們頻繁遭遇公眾的責難:大雪多日的希夏邦馬不適合攀登、學生社團請不起向?qū)б沧獠黄鸷J滦l(wèi)星。
山鷹社時任社長劉炎林和前任社長孫斌在多年后回憶起這次山難,都對《中國新聞周刊》表達了一樣的看法:學生社團基本都靠老社員帶新社員,傳授經(jīng)驗,但并不系統(tǒng)。加上年復一年的“一山要比一山高”的心態(tài),讓山鷹社選擇了希夏邦馬,就此埋下了悲劇的因子。
事故發(fā)生僅僅1個月后,李蘭再次收拾起裝備,去了四川的四姑娘山。
每次登山前,她的心總會想躲,越催越要躲,但又總會義無反顧地邁出登山的腳步。她不斷地回到山鷹社,和新社員們一起訓練、登山??梢煌O聛?,就會回想起當初的一幕幕。
從希夏邦馬回來后,她在登山感悟上寫道:死亡是登山的一部分。但她還是無法原諒?!拔乙恢眴柪咸鞝敚瑸槭裁词俏覀?”
李蘭明白問題出在哪里。她知道,自己需要再回希夏邦馬一次,無論早晚。甚至不用登山,只是去大本營呆一呆就好。
原諒了所有人
2009年,山鷹社成立20周年。這讓山鷹社幾個“老人”覺得,是時候?qū)Ξ斈甑氖虑橹匦抡砹恕?/p>
山鷹社前社長孫斌投資,拍攝了紀實影片《巔峰記憶》?!盎貞浺巡皇悄敲醇怃J的痛苦,我們覺得應該說出來,警示后來人,應更安全更理性地攀登?!彼嬖V《中國新聞周刊》。
作為山難親歷者,李蘭成為影片的主角。攝影機一路跟隨著她,重回希夏邦馬峰。
在山下,李蘭和登山者們一起進行了祈福。她在誦經(jīng)聲中閉上了眼。7年來,她刻意壓抑自己的念想,只夢見過一次希夏邦馬,夢里沒有人,只有高山上的冰川。
青煙繚繞中,她仿佛看見他們走了過來,穿的還是當年的隊服,衣服舊了,臉也很黑,但表情很平靜,就好像生離死別的朋友又見了面,不用說話,彼此都明白,又都覺得有點委屈。
沿著7年前的路線一路攀登,像是在和過去的自己及他們重逢。重上5800米的河灘,李蘭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千變?nèi)f化,這里卻一點兒也沒有變。低矮貼地的高原植被、來自曠野的冰涼的風、沖鋒衣帽子烈烈的聲響、背包的沉重、肩膀的疼痛、呼吸的粗重……一切如同昨日重現(xiàn)。
回憶如此溫柔,又如此鮮活。李蘭走得一點不著急,就像知道自己會重回希夏邦馬一樣,她也知道自己一定會登上頂峰。心里的通道,慢慢地打開了。
在這次的登山中,李蘭收獲了日后的摯友嚴冬冬。這個2005年從清華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從事自由登山的理科男,跟李蘭完全不同。
對于李蘭,登山一直缺乏一種正面的能量。她的登山從一開始就帶著死亡,帶著別人的責難,帶著對自己的懷疑。而嚴冬冬卻不一樣。他喜歡生物,喜歡大自然,喜歡感受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想到登山,就會很興奮?!耙驗槲揖褪窍氲?。”他告訴李蘭。
嚴冬冬問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和山鷹社之間的紐帶太不正常了?
李蘭意識到,自己從畢業(yè)的第一份工作起,網(wǎng)站、俱樂部、登協(xié),都是山鷹社的老成員辦的,加上時?;厝ソo新成員傳授經(jīng)驗,幾乎每一次登山都是和他們一起??此仆獬鲫J蕩社會,其實一直生活在一個幾十人的封閉圈子里。她終于感到,自己對這個學生社團的依賴多么的不正常,而這份依賴導致她多年來都沒有“走出來”。
她辭去了深圳登山協(xié)會的工作,也很少再回北大,如同割斷了連接她和山鷹社的“臍帶”。“我的10年山鷹社時代終于結束了?!?/p>
李蘭想起在希夏邦馬峰時,她在心底問那5個兄弟的問題:“你們會原諒我嗎?或者原諒我們嗎?”這一次,她可以給出答案了。因為,她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所有人。
“少有人走的路”
2010年,是李蘭最快樂的一年。
她跟著嚴冬冬開始了自由攀登。兩個人背著包,風塵仆仆地從這座山爬到那座山。他們不出名,選的山也不出名。對于她,這是一種全新的個人登山體驗?!吧岛鹾醯模鸵恢备?,感覺很幸福很純凈。”
他們在五色山南壁開辟的全新登山路線,獲得了這一年度的金犀牛獎,這被譽為“中國戶外運動界的奧斯卡”。贊助商、經(jīng)費和廣告接踵而來,讓她陷入了名與利的糾結。
李蘭對登山有了量化標準,爬多少座山、其中多少座名山,都是標準之一。嚴冬冬卻更愿意攀登未登峰,或者開辟已登峰的新線路,并不考慮爬什么樣的山能讓他們更出名,抑或和別人這一年的登山成果做比較。
二人之間的鴻溝漸漸變大。2011年10月,他們分手,不再做搭檔。
李蘭開始獨自探索,但腦海里卻始終閃現(xiàn)嚴冬冬問她的話:“你登了這么多的山,可是你始終不快樂,不快樂就不要來登山,你為什么還要繼續(xù)?”
李蘭意識到,自己其實很想用嚴冬冬的方式、角度去感受登山。她原想等今年暑假的時候,去找嚴冬冬,重新和他一起登山。但是,她等來的卻是嚴冬冬7月9日在新疆西天山上遇難的消息。
李蘭至今不愿意回憶當時的情景,因為太痛苦了。她一直在想,為什么要登山?為了獲得圈子的承認?但嚴冬冬這么優(yōu)秀的人都死了,她這點牛又算得了什么?
她逐漸接受了失去嚴冬冬這個事實,更準確地說,她不再懼怕死亡?!拔以瓤傆X得,死了就是在這個世界消失了,我親眼看見山鷹社的6個伙伴都是這樣。但我現(xiàn)在相信,不是的。”
她用嚴冬冬2010年翻譯的一首詩來解釋她現(xiàn)在理解的死亡:
我是千萬縷吹拂的微風,我是簌簌落下的紛揚雪霧,我是朦朧變幻的溫潤煙雨,我是田野上低垂的谷穗……一切的關之中都有我的身影。請不要站在我墳前哭泣,我不在這里,我不會逝去。
對她而言,攀登的意義終于明了?!岸碓谑澜缟厦恳粋€角落,我以后攀登的意義,就是無限接近他的靈魂所代表的那些美好,我就滿足了。”
在劉炎林眼里,李蘭身上的宿命色彩愈發(fā)濃烈?!耙驗橄7迳诫y,她一直籠罩在悲劇里,覺得登山是宿命。2009年的時候,她解脫了出來?,F(xiàn)在新一輪的循環(huán)又開始了?!彼嬖V《中國新聞周刊》。
李蘭已經(jīng)制定了下一步的登山計劃。今年11月底,她將重返希夏邦馬。明年,她將去嚴冬冬遇難的西天山攀登。
李蘭引用了嚴冬冬翻譯的另一本書的書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接下來,她要走的都是“少有人走的路”。
說到這里,四個小時的采訪接近尾聲。極瘦的她端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攏了攏不聽話的劉海,喝了一口德國黑啤,第一次露出了完整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