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烏坎事件”自2011年9月21日爆發(fā)后，歷經(jīng)集會、游行、對峙等一系列沖突，最終峰回路轉(zhuǎn)迅速平息，村民們不僅成功推翻了連任41年的前任村黨支部書記薛昌與他掌控下的村委會，更是在今年年初迎來了該村四十多年來的首次民主選舉。這個過程中，68歲的村民林祖鑾被認為是靈魂人物，這個村民眼中為人正直、富有威望的老人在整個事件處置過程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林祖鑾1965年參軍，退伍后曾擔任過烏坎村村委會副主任，后調(diào)往東海開發(fā)區(qū)，此后下海經(jīng)商，直至1995年才回到烏坎安度晚年。這是一個富有政治智慧與農(nóng)村問題處置經(jīng)驗的老黨員，盡管一度因為帶領村民維權被重點關注與錯誤通緝，但他卻始終在竭力引領著村民走理性維權的道路。

2011年12月19日，廣東省委工作組進駐烏坎，林祖鑾以村民代表的身份單獨和廣東省委副書記朱明國溝通。這次溝通的成功最終促成了“烏坎事件”的成功化解。

2012年1月15日，林祖鑾被任命為烏坎村黨總支書記，3月3日，烏坎村舉行第五屆村委會重新選舉，林祖鑾以村民一人一票海選的方式成功當選烏坎村村委會主任，得票高達6205票。

在烏坎人看來，林祖鑾身兼二職，眾望所歸。然而，對于烏坎過去的教訓，這個老人有著怎樣的總結(jié)，對于外界對烏坎事件的誤讀，林祖鑾又有著怎樣的糾正？對他而言，更嚴峻的考驗是如何解決擺在他面前的這個“爛攤子”，讓烏坎的經(jīng)濟與社會秩序從負開始，走向正規(guī)。

烏坎被外界附加了太多的政治色彩，林祖鑾并不認同存在所謂的“烏坎模式”，更不贊成將烏坎提升至小崗村的地位，他認為烏坎人從來都只是很單純的土地利益訴求，沒有任何政治企圖。

然而，烏坎人確實在基層民主自治上邁出了重要一步，對于基層民主自治，林祖鑾又有著怎樣的理解？

3月13日，在烏坎村委會，林祖鑾接受了本刊記者長達三個多小時的專訪。

讓我們來聽聽這位身材瘦削、面容和藹的老者較為中肯的心聲。

壓力：從負開始

《新民周刊》：貫穿整個烏坎事件，尤其是矛盾激化至最終平息的這個過程，你被認為是靈魂式的關鍵人物，你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nèi)先后當選烏坎村黨總支書記與村委會主任，特別是后面這個職務，它經(jīng)由了村民普遍認同的民主選舉過程，這個過程外界高度關注，我想知道，你獲選的心情？

林祖鑾：總的來說，未來仍很艱難，但我有信心。擺在我面前最大的壓力就是，無論是基層黨建工作還是村務管理，我們都是從零開始。原來的村兩委班子產(chǎn)生沒有經(jīng)過依法依規(guī)的選舉，舊的那一套做法不適應當前村民自治的模式。它對烏坎村產(chǎn)生了很多破壞性的作用，比如貪污、腐敗、侵占群眾利益。賬目上也存在問題，春節(jié)前，村里還欠18萬多元的工資債務，現(xiàn)在又查出三四萬元，這對我們新的班子而言也是一個負擔。

《新民周刊》：烏坎毗鄰陸豐市區(qū)，處在陸豐經(jīng)濟發(fā)展的前沿，且有多家企業(yè)入駐，怎么多年的發(fā)展后卻仍處于負債狀態(tài)？

林祖鑾：就是前村兩委貪腐造成的。從這一點上來講，這屆民意選舉出的班子，可以說不僅從零開始，也可以說是從負開始。我們所面臨的不單單是這半年來，烏坎社會動蕩以及個別人利用親屬、宗族制造挑唆的矛盾挑戰(zhàn)，要把這些挑戰(zhàn)鏟除掉是需要時間的。

新的村委會從3月3日選舉出來到現(xiàn)在正好十天，十天來，我們一直把隊伍建設放在首位，注重學習、培訓，把重心落實到各個村委會干部的責任上來，也就是把分工落實到實處。要做好這些工作是有壓力的。村委干部中6個都是沒有相關管理經(jīng)驗的。

《新民周刊》：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其中四個是80后，最小的只有25周歲，另兩個一個是70后，一個是60后，唯獨你一人曾經(jīng)有過村委會副主任的工作經(jīng)驗。

林祖鑾：就是！各個崗位都是新手接任，業(yè)務生疏。

《新民周刊》：農(nóng)村工作很復雜，很多問題不是一次選舉就可以簡單解決的，對這些年輕人而言，工作光有激情是不夠的，你如何帶領這支隊伍把工作做得更好？

林祖鑾：要對他們加強輔導教育，從零開始培養(yǎng)，包括組織紀律、工作作風以及工作上的規(guī)章制度明朗化、民主化、合理化。

《新民周刊》：烏坎的明天就在這些年輕人手中，您重任在身。

林祖鑾：上面也很重視，要求對這些年輕干部加強培養(yǎng)、教育，當然，必須一步一步來，只要把政策交代給他們，把握好，我看他們很快會進入角色。我對他們講：搶來的舞臺，自己唱戲一定要唱好。

《新民周刊》：為何用“搶”這個字眼？

林祖鑾：這個舞臺本來就應屬于烏坎人，卻是好不容易才從貪腐分子手中重新奪回來。

《新民周刊》：你剛才其實闡述了一個你接手的是一個怎樣的攤子的問題，在壓力方面，你強調(diào)了原村兩委留下的負面影響，但我從其他村委委員口中得知，你們還有其他一些壓力。比如，前面的資料包括賬目都不見了，前任班子成員給你們的回答這些資料要么是丟了，要么是在此前的沖突過程中被毀了；比如，你們還面臨前任班子宗族勢力的沖擊。

林祖鑾：小規(guī)模的沖擊確實存在，但我認為這很正常，我一貫認為沒有挑戰(zhàn)就沒有工作。把這些個別人的挑戰(zhàn)應該看做一種動力，不應該看成是負擔。原來的兩委是通過非法賣地等手段牟利，錢來得容易，這筆賬現(xiàn)在無賬可查，而我們這屆班子不能再延續(xù)這種方式，我們面臨的經(jīng)濟壓力確實很大，到現(xiàn)在賬號還沒解決。剛接手時，我們沒有一分錢，春節(jié)前，上面撥了8萬元，后來又給了3萬元用于村委選舉開銷，在這樣困難的情況下，我們照常工作。村兩委干部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享受過工資待遇，很了不起。

《新民周刊》：談到經(jīng)濟，請介紹一下烏坎村集體經(jīng)濟尤其是已有企業(yè)的狀況。

林祖鑾：爛攤子！烏坎現(xiàn)有五家企業(yè)——針織廠、塑料加工廠、烏坎碼頭、畜牧場、菜市場。這些企業(yè)以前說是村集體經(jīng)濟，但現(xiàn)在看來不全是，有些是招商引資的。這些企業(yè)近況都比較糟糕，比如，針織廠一直處于虧損狀態(tài)，還欠了村委會100多萬元上交款，處于停產(chǎn)狀態(tài)，職工都走光了。要恢復生產(chǎn)是有難度的。投資方春節(jié)前想賣地溜走，被我竭力留下。

塑料加工廠也是招商引資的，至于碼頭是被港商承包，對村委會，利益微乎其微。至于菜市場，收入彌補村衛(wèi)生費用還不夠。畜牧養(yǎng)殖場更蹊蹺，合作協(xié)議一直在變，把原來村委會的出納、會計都納入了股份，以50萬入股，可以說，賬就沒法說清楚了，村干部變?yōu)楣蓶|還如何代表村民利益說話？

過去，賬是糊涂賬，從不公開，現(xiàn)在干脆連賬都沒了。烏坎村原有2.5萬畝地，從1993年烏坎大量賣地，至今被賣近2萬畝，除了殯葬區(qū)，其他差不多都賣了?？纱迕穸紱]看到（賣地錢）。1993年前，每位村民在1990年與1993年曾分兩次因國家征地修路領到共計550元，此后至今再無分紅，且沒有解決就業(yè)。

核心：仍是土地問題

《新民周刊》：不過對于村民而言，眼前對你最大的期望還是能不能解決他們的土地訴求。

林祖鑾：是的。事關村民最核心的利益，但首先要讓村民進入角色，只有達到這一步才能進一步向有關部門、工作組抗爭土地問題。

《新民周刊》：土地問題具體而言，最大的分歧在哪？

林祖鑾：第一，烏坎版圖內(nèi)的土地是不是烏坎的，第二，誰違法，誰賣的，誰來擔責？我與上級部門談話時講，有一個人大代表通過各種手段與原來的村黨總支書記私下弄了28塊地皮，有27塊辦理了國土證，而后到銀行、信用社做抵押貸款。有領導提出這些都已既成事實，我說違法的事實也要承認啊。

我要說的也就是上面解決土地的態(tài)度問題，今年2月前，政府對土地的解決態(tài)度是以中間人的身份出現(xiàn)，當媒婆，不是當裁判員，我認為這說明政府并未進入角色，政府（有關人員）提出三條建議——協(xié)商、談判、打官司。這三種態(tài)度都不是最妥貼的解決辦法，我認為村民有檢舉揭發(fā)的權利，處理是政府的責任，如果政府以中間人的角色出現(xiàn)是錯位。

《新民周刊》：所以你說烏坎的土地問題不是經(jīng)濟糾紛而是腐敗問題？

林祖鑾：既是腐敗問題，政府怎能當中間人？這個合同本身就是腐敗所致。這事關烏坎土地問題的定性問題。

《新民周刊》：現(xiàn)在涉及多少爭議土地？

林祖鑾：從第一次通報會至2月份上面還認定是9000多畝，但我們認為是2.5萬畝。我很納悶，烏坎的紅線圖有什么爭議？紅線內(nèi)的地哪去了，怎么出去的，是很簡明的事情。所以我說要最終解決烏坎的土地問題，上面的態(tài)度很關鍵。

《新民周刊》：對解決土地問題，你有何計劃？

林祖鑾：我向省工作組提出過三個建議——一，承認紅線內(nèi)土地屬于烏坎；二，與鄰村邊界爭議，擱置，善后解決；三，先易后難。

新民周刊：這三點建議給解決問題提供了空間，甚至留有妥協(xié)的余地。其實解決問題很多時候需要一個博弈的過程，但年輕人往往期望短期內(nèi)達到效果。你的這些思路，村里小伙子們認可嗎？

林祖鑾：認可。我對解決土地問題充滿信心，我有充足的證據(jù)表明基層領導違法違紀，比如在1993年通過當時的陸豐縣政府批準成立了一個烏坎港實業(yè)開發(fā)公司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這是假話，對誰征地過？沒有征地又怎么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沒有經(jīng)過群眾同意甚至知情，當時村黨支部書記怎么變?yōu)榱似髽I(yè)的法人？從向村民負責到向企業(yè)負責，你還是書記嗎？村主任當了經(jīng)理，還如何對村民負責？烏坎港實業(yè)開發(fā)公司的具體管事單位是東海鎮(zhèn)，任命董事長、董事、總經(jīng)理，并規(guī)定利潤上交東海鎮(zhèn)。東海鎮(zhèn)是向烏坎村民負責還是向誰負責？這正是我們多年來維權艱難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們面臨著一張網(wǎng)，一些人的利益捆綁在一起。

《新民周刊》：土地的問題就是在這個網(wǎng)下產(chǎn)生的，對腐敗問題，你與村民有何訴求？

林祖鑾：要給老百姓一個滿意的交代。證據(jù)在手，抵賴不了。12月30日，廣東省工作組烏坎村干部違法違紀問題專項小組組長、廣東省監(jiān)察廳副廳長曾慶榮公開通報稱，經(jīng)過十天調(diào)查，已查實陸豐市農(nóng)村信用合作聯(lián)社營銷中心有關人員，以及陸豐市國土局東海鎮(zhèn)國土所個別人員在辦理烏坎村有關土地轉(zhuǎn)讓過程中收受賄賂。此外，也查實薛昌、陳舜意等人侵占烏坎村集體資產(chǎn)，原村“兩委”部分人員在出讓土地過程中也有收受好處費等問題。同時，村財務問題專項小組查出烏坎村財務管理存在公款私存、多頭開戶、土地出讓收入村民直接得益少等問題。

村集體土地問題專項小組則初步查實，與原村“兩委”有利益關系的港商，存在少批多用村集體土地、拖欠征地補償款的現(xiàn)象。烏坎村涉及征收土地、出賣土地的重大事項，未按規(guī)定召開村民代表大會或村民大會決策，也未進行村務公開。按以上通報，烏坎土地貪腐案牽涉烏坎村委、地方國土部門以及地方農(nóng)村信用合作聯(lián)社等。

這些都表明，村民反映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當然，腐敗問題還需要進一步深挖和取證。上面對我們是有承諾的。那就是將向村民最大利益傾斜。

《新民周刊》：化解矛盾需要政治智慧，考驗你的還有一個，將來土地問題一旦解決，你如何將這些土地真正造福于民？

林祖鑾：我會以土地來養(yǎng)活村民，烏坎的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沒有，漁業(yè)也受到環(huán)境污染破壞，陸豐市現(xiàn)在正在向烏坎方向發(fā)展，以后烏坎就是陸豐市政建設地。土地是農(nóng)民依賴生存的唯一條件，不能賣斷。一定要留作養(yǎng)活村民，搞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建造廠房出租。當然如果政府一定要征用，我們也會配合城鎮(zhèn)化進程，但必須跟村民談妥補償，有效解決村民生活保障問題。

《新民周刊》：用不了幾年，烏坎也許就成為城鎮(zhèn)，那時的土地價值更大，矛盾也可能隨之變得更大。

林祖鑾：對了！我有一個初步的計劃，按每人40平方米的宅基地標準進行分配，但是要公開，分配新的宅基地就要收回舊的宅基地，有利于土地整合利用，統(tǒng)一安排。一句話，村民的土地，村民最有發(fā)言權，要保證村民的利益最大化，避免利益被搶占。

理念：“三公”與透明

《新民周刊》：您多少黨齡？

林祖鑾：47年。

《新民周刊》：現(xiàn)任村委會7個成員，黨員幾個？

林祖鑾：就我一人。

《新民周刊》：新的兩委班子現(xiàn)在是共度時艱，將來蛋糕做大了，如何避免重蹈原兩委的覆轍？

林祖鑾：通過黨總支、村委會、村代表以及村務監(jiān)督委員會互相制衡、督促，落實規(guī)章制度，通過機制的落實達到公平、公正、公開。要達到這“三公”，也就是突出一個透明。什么事都讓村民知道，由村民來決定，村務透明，沒有猜疑也就不會發(fā)生腐敗問題。

《新民周刊》：你個人身兼黨總支書記與村委主任兩職，如何同時扮演好兩種角色？

林祖鑾：我還沒有更仔細的工作安排，但是有一點，我會以身作則，我已經(jīng)表示不會享受工資待遇，把工資每月留一塊錢給自己，其他投入到烏坎學校去。沒有金錢上的誘惑，說話我就有底氣。

《新民周刊》：這也是對其他六個班子成員作表率，你有沒有生活壓力？

林祖鑾：我經(jīng)濟壓力不大，幾個子女條件還可以。對金錢，我一生都很輕視，我主張，人能吃飽就行。

《新民周刊》：烏坎將來的蛋糕一定會做得很大，這一點誰都看到了，農(nóng)村問題很復雜，選舉只是邁出了一小步。

林祖鑾：無論蛋糕大還是小，村兩委都應該與村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蛋糕大與村民共同享受，這樣是自然和應該的，但目前不能。其實，此前的兩委如果能與村民一起分蛋糕，哪怕分得方式不那么合理，也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

《新民周刊》：你認為你不拿工資就是有底氣的，但如何避免一言堂？

林祖鑾：村里的事情交給村委會、村民代表討論，重大事項通過村民和代表作出決定，接受村務監(jiān)督委員會監(jiān)督，加上自己自覺遵守，我可以做到不會重犯一言堂的錯誤。

《新民周刊》：關鍵就像你說的兩個字：透明。

林祖鑾：對，透明！只要走群眾路線，就不會出現(xiàn)問題。

《新民周刊》：烏坎問題也可以說是基層政府多年來對村民反映的問題不夠重視、處置不當所致。對你個人而言也有一個挑戰(zhàn)，烏坎47個姓氏、多個宗族，且有前任班子殘留的勢力，你如何面對不同的聲音？

林祖鑾：我有一個人生格言——廣接納、不合流。廣接納，群眾不同意見和不同聲音都要接受，但是作為一個黨員一定要堅持原則，執(zhí)政為民，這一點毫不動搖，不同流合污。

《新民周刊》：隨著村集體經(jīng)濟變大，如何調(diào)節(jié)新的矛盾，比如宗族、派系？

林祖鑾：要相信村民，他們是愛國家的，明白事理，他們的基本利益是共同的，對個別挑唆的，沒有市場，絕對不會得到基本村民的擁護。這一點，只要我們掌握好政策，依靠群眾，不存在問題。其實關鍵還在我們自己怎么做，你站在群眾利益上自然會得到群眾擁護。前三輪選舉，也有人搞了對抗，但都失敗了，我們沒有干擾他們，群眾自發(fā)把他們壓下去。

《新民周刊》：你所說的對抗是什么形式？

林祖鑾：抵制選舉、拉票。拉票也正常，我看是好事，怕什么？聲音越雜越說明是好事，說明他們參與了，說明我們把他們也動員起來了。

《新民周刊》：以往對待不同意見往往采取壓制。

林祖鑾：不同的意見就讓它存在好了，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聽取民主的聲音。比如3月5日，有人貼了我的大字報，向我討40萬元錢和宅基地，說這是我承諾給他們的。當然沒這么回事。其實只是有村民代表曾經(jīng)向村民解釋過說有多少地，如果分能分多少。但不能說是我承諾要分地。有些村干部說去把這個大字報摘下來，我攔住了，就讓它貼著好了。其實第二天他自己就把這大字報撕了。

糾正：烏坎被誤讀

林祖鑾：“烏坎事件”之所以鬧大，責任不在上面領導，主要責任還是下面基層有些人謊報案情造成的。

《新民周刊》：此話怎講？

林祖鑾：比如，“群眾訴求有境外勢力參與”、“境外資金支持”、“境外人員操縱”、“境外武器援助”，這些都是謊言。造成上面對烏坎誤判。

《新民周刊》：把一個人民內(nèi)部矛盾激化了？

林祖鑾：就是！沒有正確面對人民群眾的合理訴求。把群眾當成了假想敵，擺在對立面。

《新民周刊》：矛盾激化后又怎么突然平息下來，回歸理性，并最終走向民主選舉？

林祖鑾：烏坎村民認為我們的訴求是合理合法的。政府終有一天會支持和理解我們。在省工作組進駐烏坎時，我們就看到了希望。在工作組進村前晚我們就統(tǒng)一了認識，主動撤除路障?？梢赃@么說，我們的退讓比政府還來得快，比政府還來得大。我們確實是抱有誠意來解決問題的。

《新民周刊》：聽下來，決定事態(tài)的發(fā)展最為關鍵的還是對政府態(tài)度的判斷？

林祖鑾：烏坎人的訴求很單純，只是為了解決土地問題，針對的也只是貪官。矛盾激化是因為看不到解決問題的希望，矛盾平息也正是因為從省工作組看到了解決問題的希望。

《新民周刊》：但外媒將此事讀解為“政治事件”，甚至國內(nèi)也有人提到“烏坎模式”，將烏坎提升至小崗村的地位。

林祖鑾：這種說法不對，烏坎的村民的訴求是土地問題，我們在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是什么摸索，也不是什么第二個小崗村，更不是什么中國的民主改革，這些提法都不大合理。烏坎的事只是一個小鄉(xiāng)村的事，不能代表整個中國。外媒對烏坎的問題過度讀解、政治化了，我們反對這種炒作。

《新民周刊》：兩會期間，烏坎的話題也備受關注，你對廣東省有關領導的發(fā)言作何感想？

林祖鑾：我已經(jīng)大半年對電視、報紙、網(wǎng)絡很少看，也沒時間看。我們正是按照我們國家以及廣東省有關農(nóng)村民主建設和民主選舉的規(guī)定盡量坐實而已。

《新民周刊》：有觀點認為，中國基層民主，尤其是農(nóng)村自治，如果真正落實國家相關規(guī)定，也就不會出現(xiàn)烏坎這樣的事件。

林祖鑾：正是，不要走過場。

《新民周刊》：現(xiàn)在“烏坎模式”這個詞不斷被人提起，但我在采訪村委會員洪銳潮時，他明確反對這種提法，認為烏坎不存在所謂的模式，理由是，一，烏坎人的抗爭方式不是事先設想好的，后來之所以發(fā)生激烈對抗，也是偶然因素導致；二，烏坎人的訴求很簡單，只是土地問題，不存在其他訴求，所以也談不上模式；第三，即便土地問題，目前還沒真正解決，沒有成功也就談不上模式。

林祖鑾：烏坎確實不存在所謂的模式，我們都是在摸索中進取，土地問題還在繼續(xù)努力解決，選舉，我們還不是十全十美，還有一些不夠和不符合選舉法的某些缺點，還有待于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

對民眾而言，不要輕率地復制烏坎，但對政府部門而言，烏坎確實是一個教訓。我有一句話寫在薛錦波尸體處理意見上——村民訴求合法無罪。

政府對村民的合理訴求一定要樹立正確的態(tài)度，不要把群眾放在對立面，要明白，我們的根本目標是一致的。

自治：要相信群眾

《新民周刊》：關于村民自治，1987年，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在討論《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草案)時曾說，村委會是最大的民主訓練班。老百姓現(xiàn)在如果通過這種直接民主形式管理好一個村，將來就可能管好一個鄉(xiāng)；管好一個鄉(xiāng)以后，將來就可以管好一個縣、一個省，真正體現(xiàn)出我們的國家是人民當家作主。如今汪洋同志總結(jié)烏坎以往選舉存在走過場問題，廣東省省長朱小丹也認為以往的基層選舉，甚至在有些地方，可以說是一個完全離開法律框架的“亂舉”。

從這個意義上看雖然烏坎的選舉沒有創(chuàng)新，更談不上什么改革，但它現(xiàn)在至少將以往紙上的民主落實到了實處。

林祖鑾：將民主選舉落實到實處，才能杜絕腐敗。純粹靠黨性約束黨員是不夠的，必須有一個有效的監(jiān)督機制。過去我們說，“大領導、草根人民”，我看不對，應該是“小政府、大人民”，要相信群眾，在根本目的上，我們與政府是一致的。要建立服務型政府，行政職權不宜過大。

《新民周刊》：你如何看待農(nóng)村基層兩委矛盾，比如，有的村黨支部書記對村務干涉過多甚至對村務說了算？

林祖鑾：黨組織和黨支部書記主要職責是把握好當?shù)姆结樥?，應該放手讓村委會工作，在工作中指導和協(xié)助村委會，而不是什么事兒都指手畫腳、發(fā)號施令。

《新民周刊》：你本來已經(jīng)退休在家，家境也蠻優(yōu)越，怎么到了晚年挑起了村里這件事的大梁，以至于一度被錯誤通緝？

林祖鑾：想想也許確實沒必要、不應該。我的家人原先因為太冒險，不是很支持我，而我主要是同情村民并認定村民的訴求是合法的。我的參與是必然的。當然，我認為這也是我的黨性要求，我認為我這是為了更好地為黨和人民服務，我要對黨負責。我與領導談話好幾次承認自己錯誤，因為我作為一名黨員原來對村務關心過少。

《新民周刊》：烏坎的民主選舉結(jié)果在你意料之中還是……？

林祖鑾：從當時的判斷，我認為是意料之中。

《新民周刊》：那么高的投票率與得票率也是？

林祖鑾：確實！

（坐在林祖鑾身邊的另一位黨總支委員認為，烏坎到了這個節(jié)點上，也必須要林祖鑾這樣一個富有農(nóng)村管理經(jīng)驗與政治智慧的老同志出來主持大局，在他看來，村民們對林祖鑾有另一層寄望，那就是為烏坎培養(yǎng)出一支合格的兩委班子。）

《新民周刊》：薛錦波是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安葬，家人也得到了補償，對他的死因你們還打算追究嗎？

林祖鑾：過去的事確實不堪回首，我們的一些決定是無奈的，但對于造假、報假案，將群眾擺到對立面，導致上面誤判的人，我將追究到底。悲劇的發(fā)生不應該，但要追究死因不利于大局，我們要把主要訴求和對薛錦波的死尤其死因的追究權衡輕重，不要拘泥在已經(jīng)造成且已無法挽回的事實上，要往前看。

《新民周刊》：這是一種處理技巧還是妥協(xié)？

林祖鑾：我一貫不會妥協(xié)，但我認為事件總有主次之分，要更有利于解決問題。

《新民周刊》：這個主意是你個人的還是薛錦波家人的？

林祖鑾：我始終認為一切主張不能給薛錦波家人帶來任何影響，任何挑撥、利用都是不允許的。

《新民周刊》：薛錦波的家人現(xiàn)在如何？

林祖鑾：薛錦波有三個孩子，大女兒薛健婉原想?yún)⑦x村委主任，但家人并不贊成，我也在關鍵時刻做通了薛健婉的工作，她主動退選，因為我們共同認為這更有利于選舉與新村委會工作更好開展。薛健婉能最終選擇照顧大局，難能可貴。目前已經(jīng)調(diào)到烏坎學校繼續(xù)任教。

《新民周刊》：這些聽起來有些沉重。

林祖鑾：哎！老百姓絕對不會無事找事，往往，他們是被逼無奈。這個無奈更多層面不是針對腐敗，而是面對腐敗沒有有效的求訴渠道。

在與省工作組會面前一晚我讓村民主動撤出了路障，并張貼了熱烈歡迎省工作組駐村與堅決擁護黨的領導的標語，就是為了向上面表達我們的善意與誠意。我當時主要是為了政府和村民建立一個溝通的平臺，提了放人、還尸、承認自治組織合法性以及解決土地問題三個條件。省工作組朱明國副書記最后答復同意，緊張局面一下子就扭轉(zhuǎn)了過來。

《新民周刊》：所以，你才一直強調(diào)要正確面對群眾訴求？你現(xiàn)在每天工作多久？

林祖鑾：態(tài)度是關鍵！至于我個人，現(xiàn)在工作量很大，雜七雜八忙不過來。希望通過你讓外界知道一個真實的烏坎，善意解讀烏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