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達
一直都記得《長恨歌》的開頭,王安憶先寫上海的弄堂,再寫弄堂里的閨閣和流言,又寫弄堂上空飛過的白鴿,都寫盡了,這才擁簇著王琦瑤不緊不慢地登場,頗有些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驚艷味道。這就是王安憶的上海美學(xué),她要的柔軟得有堅硬的骨架,她要的情愫得經(jīng)得住冷酷的審視,她的小,隱匿于背景的大,她的虛構(gòu),永遠都逃脫不開一座真實的城——上海。
看到書名《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就知道,其中的“城市”二字指的一定就是上海了。全書33篇作品,有22篇都與上海有關(guān),以《尋找上?!反蝾^,以《什么樣的生活更幸?!方Y(jié)尾,一個談過去,一個望將來,首尾呼應(yīng)著實有趣。書中的文章跨度極大,從1987年到2009年皆有,且是打亂了時間順序地排列,從中你不僅能夠看到王安憶作為一名固執(zhí)的寫作者,是如何在潛移默化之中改變了與世界對立的姿態(tài),亦能感受到上海這座城市,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令人從失望走向希望,從衰落走向復(fù)興。
上海埋藏了多少人的夢想和失望。王安憶的上海是舊的,她在隔著記憶看上海。太陽總是潮熱的,街面總是濡濕的,板壁的房子,頂上鋪著黑瓦,有一些低低的囈語在瓦縫間流轉(zhuǎn),待你細聽,卻只得到寂靜。然而她所關(guān)心的卻不止于此,在散文里,她寫民工,又寫疲憊的都市人,身體力行地參與到了這座城市的變革之中。看著城市慢慢地改變了面貌,她有一點點心痛和惋惜,卻又感嘆“人世在漸漸地變好”,這是她的城市,她希望它變好,于是生出了一點小小的歡欣,在更大的落寞中劃出一點漣漪,而正是這落寞中的一點點歡欣,成為了王安憶眼中上海最美的一瞥。
王安憶于1954年生于南京,次年便跟隨父母遷往上海,“文革”期間被下放至安徽插隊,后考入徐州地區(qū)文工團。也許正是這動蕩的生活賦予了她敏銳的感官觸覺,掃描儀般精準(zhǔn)地記錄下周圍稍縱即逝的環(huán)境。
從出名到成家,王安憶的寫作之途似乎是一帆風(fēng)順。很多人認為這樣坦蕩的仕途使得她的小說“不接地氣”,但事實恰恰相反,她的眼睛從未離開過這片土地上的底層人民,她用那支化整為零以小替大的筆,寫透了貧窮所造就的狹隘和不堪。王安憶是高產(chǎn)的作家,讀過她那么多的文字之后,最終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紛紛擾擾的人世看似波濤洶涌,實則萬變不離其宗,她正是以自己的不變來應(yīng)對萬變,成就了自己細膩獨特的寫作風(fēng)格。
王安憶的文字里藏著她的面孔。初讀她的小說時,會去想象她的面貌,眉宇間一定是有些英氣的,表情上一定是略帶嚴(yán)肅的,她應(yīng)該像是舊照片里走出來的人,在冬天穿黑色的呢子大衣搭暖色碎花圍巾,背著單肩包,立于寒風(fēng)之中而不動,少言寡語地直視你的雙眼。后來看到一張類似的照片,心想,果然就是她了。我覺得想要評論王安憶的文字實在是一件徒勞的事情,她不是作者,而是作者的作者,在文章中她已經(jīng)說盡了一切,任何的詮釋和揣摩不過就是重復(fù),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和作家一起,潛入那座舊舊的城市,體味一把她所謂的“善感”和“人間的冷暖”。
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內(nèi)心里一定是雙性的,他得用女性的那一半去觀察男性,用男性的那一邊去理解女性,王安憶正是如此。所以我最愛讀她寫女人,那文字因了它的透徹,成為了一場僅限于女人和女人之間的密談,男人看到是要心驚肉跳的。
在點題的散文中她寫道:“生命是一樁很累的負荷物,性別也是一樁很累的負荷物。”對于性別,王安憶是悲觀的,而這種悲觀正來源于她體內(nèi)女性的那一部分,她知道,女人和男人永遠都是有別的,男人依賴于土地,女人依賴于男人。但在《生死契闊,與子相悅》中,她屬于男性的那一半又讓我們看到“文革”時期上海女性的堅韌,她們?nèi)倘柝撝?、福禍同享、矢志不渝。還有那些白茅嶺的女囚們,她們每一個人的故事都足以用作小說的素材,但在彼時的白茅嶺,她們的傳奇和性別正逐漸模糊在了日復(fù)一日的等待和勞作之中。
“約距今一億八千萬年的中生代上三疊紀(jì),上海同蘇南地區(qū)都是古老的陸地……冰期過后,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漸次上升……今上海中部偏西,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岡身地帶,是遠古上海的海岸痕跡?!弊x到這里,突然有點感動,上海,這座沒有根基的城市,在王安憶的筆下,在這本黃綠封皮的書中,仿佛突然一下的,有了屬于它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