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那天,在一光線柔和的大廳里,我見到了林青霞。
當然,這次的“見到了”,再不是過往的“這么近,那么遠”——如很多年前在放映《江山美人》的戲院里,散場后,發(fā)現(xiàn)她就坐在我的前幾排。感覺真特別,因為大銀幕上的女主角是林黛,銀幕下的小影迷是她。據(jù)林青霞后來行文憶述,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名聞遐邇的這部黃梅調經(jīng)典,演到李鳳姐終獲“恢復記憶”的正德皇接“駕”回宮,無奈積思成疾的她在半路上病重,深怕與一夜情人再難見上一面而哭求神明保佑時,據(jù)說,林青霞流下了眼淚。
《江山美人》是民間傳奇。林青霞被它打動所流露的真性情,何嘗不也輾轉成為傳奇——都是一代女星,都姓“林”(林黛其實叫程月如,藝名是洋名Linda的諧音),前者今日的名氣再大,在后者的典范之前,仍難掩小影迷的敬與畏,二人隔空傳情傳播在于粉絲之流,焉能不教我們自覺再卑微一些?
當然,也不排除把大美人對“美人”的尊敬投射成我們的自傷與感懷——不論是歲月無聲,還是紅顏天妒。
又有一次,我從中環(huán)工作的地點趕去別的地方,前面的行人,對于闊別銀幕久矣的大明星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場景里,有人能夠把握時機要拍照要簽名,我是連走在她的身后也小心翼翼:大抵是希區(qū)柯克的《迷魂記》看太多了,總覺得我不是與她“巧遇”,卻更似在“跟蹤”。明星的神秘感在光天化日下仍能發(fā)酵至教人心虛若此,可見電影為何被視為宗教一種——被膜拜的圖騰,承載的豈是只有回憶?她神圣,因她象征“復活”與“顯靈”。
信奉明星,未嘗不也可以“得永生”——如此多的信眾好奇林青霞幾時回歸,不就是希望看見信心戰(zhàn)勝時間,甚至,連永恒也能被神話擊倒?
所以,前陣子與替《一代宗師》編寫劇本的鄒靜之老師閑聊,忍不住向他打探最初是否真有為林青霞復出而量身訂造一名女刺客。鄒老師的答案并不出乎意外——有關王家衛(wèi)導演的以訛傳訛,總是千奇百怪——倒是鄒老師所說的“沒有的事”讓我放下心頭大石:林既是不可取代,誰會希望看見她的角色就此被瓜代?
“不可取代”的地位,來自林青霞的獨一無二。我懷疑這也跟從影以來曾樹立不少角色的牌坊有關——當她演出愛情片,“愛情”便由她一手變成宗教;演出武俠片,更不用說,“東方不敗”化身再多不同面貌,她總是不變的“教主”。
在街上遇見心目中的“教主”時,即使不過走在她的背影之后,卻仿佛人到了頒獎臺上,手持內(nèi)含得獎者姓名的信封,答案即將通過我的宣讀揭盅,位置逆轉扮演起“上帝”在這種時刻并不好玩——它讓擁有權力的一方覺得自己何其不敬。
那一次我走在林青霞背后不會多于一分鐘,但心理與物理時間是兩個故事。回想起來,那種不知到底害怕驚動誰——幻想中的自己,抑或,現(xiàn)實中的她——的忐忑,直至看著她愈走愈遠之后,還是如時鐘,不,定時炸彈的跳字鐘般的聲音,在耳邊清晰可聞。
然后,在《賈寶玉》第三輪香港演出的最后一場開演之前,我在演藝學院旁的咖啡廳見到了應邀來看戲的她。這次的見到當然是歷史性的,因為在她身旁,坐著很重要的張艾嘉——不止是基于幫我圓夢她把林請了來,更有紀念意義的,是自1977年至今看過N遍《金玉良緣紅樓夢》之后,我終能與影史上最美麗的寶哥哥與林妹妹面對面。
那天的林青霞非常美。身上是她喜歡的奶白,頭發(fā)是我最愛的齊耳,中分。有人說當與具震懾性的美人四目交投時,我們往往嘴巴說一套,眼睛又說另一套,不知當時林青霞可有在空氣中聽到我的某種“和盤托出”?
“1980年我其實訪問過你……”,只是,就算現(xiàn)在的我和當年的我仍有跡可循,眼前的和從前的林青霞已相隔著“明星的歲數(shù)”——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