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奕秋
“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在我們這個流行鄉(xiāng)愿、懼官的社會里,對既有體制的“服從”即便不被視為美德,也會被當作生存法則而反躬踐行。而即便抱持常理的“不服從”,也往往會被視為“逆上的異端”。
“公民不服從”是美國作家梭羅開創(chuàng)的一項現代理論,被應用于從印度獨立運動、美國民權運動、南非反種族隔離運動到當代西歐反核運動等一系列歷史事件。“公民不服從”拒絕整體改造論,否定暴力革命論,是公共意義上的個人或集體維權。以己身去違抗不合理法律或不合法處理方式,在西方被稱為“公民不服從權”。
湖北青年孫志剛抗拒收容遣送的“惡法”而慘死,河南小伙孫中界氣憤于“釣魚式執(zhí)法”而自殘小指,都是曩日中國“公民不服從”的顯例,只不過他們付出了太高的代價才得以平反昭雪。
過往數年基層發(fā)生的諸多事件,同樣隱含著“公民不服從”主題,只是由于環(huán)境特殊,很難留下一手的影像資料。而近日在中國東南部某海島城市,一樁仍未了結的小販與執(zhí)法單位沖突案,由于事件本身的見仁見智以及多個現場視頻的流布,而得以成為一樁可以公開討論的公共事件,從中可窺見當下中國“90后”進城務工人員的“公民不服從”潛質。
單從視頻的現場畫面看,為妹妹維權的姐姐的廣場效應十足。除了偶有的動粗,她大多數時間都在向周圍的群眾宣示抗議:“(執(zhí)法人員)拿著公家的工資,自己家的做主……你們家是不是就是法律?……憑什么拉我,你們打我怎么辦?怎么算?……叔叔阿姨看著不順眼的過來幫一下忙!”她在第一次被眾男摁入面包車尾箱后又掙扎著出來,高舉雙銬強調自己沒有犯法、不去警局。在視頻最后,姐妹倆均被押入警車。5天后有報道稱,王父和大女兒因涉嫌妨害執(zhí)行公務罪被刑事拘留。
回過頭來看,警方介入,隨意銬人,是矛盾激化的轉折點。但群眾對警局“不是說理的地方”的成見,恐怕是更深層次的因素。日常生活中,市民被查扣超標電動車時,交警一般會好言勸說扣車后隔幾天憑證交罰款即可取回,但事實上取車程序繁多,加上高額罰款,甚至被威脅拘留15天,很多市民都是放棄取車。這恐怕也是王父不讓扣走拼裝車的出發(fā)點。
小販違章在先,家人護犢,咎無可辭,但執(zhí)法方罰不當罪、動輒刑法伺候,卻暴露了自由裁量權過大的弊端。事件中,“刁蠻”姐姐敢于公開質疑公權越界,頗能代表“90后”進城務工者膽識。用學者趙樹凱的話說,市場化和流動,其實鍛造了一代新農民,即富于抗爭或曰敢于表達的一代。這就必然要求公權力在執(zhí)法時,做到服務性的普法、預警在先,而不能把他們當作盲流、牛皮癬,試圖以罰代管、以抓代教,那樣于維護法律的尊嚴,并無裨益。更進一步地,立法如何兼及這部分務工者的感受,反映其心聲,而不是只顧城市政府的政績,也值得深思。
類似“刁蠻”姐姐這樣的準“不服從公民”,在某些信奉“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的官員看來就是“刁民”?!暗竺瘛庇巫哂诤戏ㄅc非法之間,稍不自制,也易滑入作奸犯科深淵。甘地為了維護印度反殖運動的純潔,提出“配合拘捕”、“保護官員免受攻擊”等細則,成功爭取到英國人的尊重。而在當下中國,像雷闖以行為藝術反乙肝歧視,郝勁松以“復式訴訟”狀告鐵道部,河南沁陽八農民揭腐被抓后冷靜討說法,這些有節(jié)制維權的例子,無不透著智慧和韌性。而像楊佳、錢明奇、唐福珍那樣的極端個案,可以同情但不足為訓。
“為了自由,我們才服從法律”,古羅馬時代的西塞羅珍視“良法之治”;局部抗法是為了改良法律,以之保障人權,而不是回到無政府主義。倘把各種標志性的維權事件放到大歷史中觀照,會發(fā)現它們堪稱啟發(fā)治道變革的鮮活素材。溫家寶總理在任內最后一次“兩會”記者會上提到的人權入憲、物權法制定、選舉法城鄉(xiāng)平權、廢除收容遣送條例、取消農業(yè)稅等等仁政,當中就有不少是因為具代表性人物的血淚抗爭才換來的修法成果。
胡適說:“爭取你自己的權利,就是爭取國家的權利……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從來就不是一幫奴才建成的?!睍r代朝前走,物質上相對豐裕,精神還沒有被蟲化的小部分年輕人,莽撞一些,得咎幾回,或許不能觸動整部國家機器自我改良,但它打破了許多成年人的思維窠臼,適足以“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高爾基時代只有一個14歲的小男孩敢當眾對他說“你看見的(集中營布置)都是假的”,而在公民意識競發(fā)、“公民記者”滿地走的時代,類似“你們家是不是就是法律?”的質問會頻繁發(fā)生,直到頂托起一個人人可問責、在公開討論中尋求妥協(xié)統(tǒng)合的公民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