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延延
近讀季羨林先生的口述實錄,他說,以他活得這么長的一個年歲,以他足跡所到一百多個國家,以他見聞之廣和博,他認識到,好人天生就是好人,壞人天生就是壞人,他所見無一例外。這個“天生”是什么意思?難道真的是有些人天性涼薄,有些人善良寬厚?在今天這個科技取代上帝的時代,這是不是說,是基因決定了好人或壞人?我想,如果真的如此,德性教育也就只能空忙一場了。
我承認人的天性各異,有的開朗,有的內(nèi)斂,有的敏感,有的善于聆聽,有的擅于筆墨,有的喜愛數(shù)字,有的迷戀形式。所有這些不同的性格和稟賦確實有先天決定的成分,但我實在不能想象它們有善惡之分,更不可想象襁褓中的嬰孩就有了“好人”或“惡人”的區(qū)別。我覺得一切變化是從這個孩子與外界有了交流開始的。從他們牙牙學語,開始和父母(身邊的人)頻繁交流起,善惡的觀念就開始一點點地建立,直到童年結束(也許最長可延續(xù)到初中畢業(yè)),他們的基本品性大體就確定了。好的家庭氛圍,特別是有正直、善良、寬厚的父母,有健康的玩伴和讀物是上帝給這個孩子最好的禮物。讓孩童有一個快樂的童年生活,那么他們成為“好人”的幾率就大大增加,這樣的人,“如果他們不做壞事,那不是他沒有精力或不擅長,而是不愿意做”(蒙田語)。從這個意義上說,季老的總結有一定的道理,一個人的好壞從童年所表現(xiàn)出來的秉性就大致可以看出了。因此,德性教育有一定的實效期,我甚至認為,過了孩子的童年期,社會的良善教育已沒有多少效果,人們可以讓他們受教育,希望他們能有所得,但他們究竟能夠得到多少,真是天曉得了。
但我仍然認為,成為程度不同的“好人”或“惡人”與后天的經(jīng)歷還是脫不了干系。每個人都活在當下,但有著無盡的可能性,選擇隨時擺在他的面前,如果他的某一次選擇給他帶來了“成就感”或“挫折感”,那么這個選擇的“善惡”性質(zhì)會將他往成為“好人”或“惡人”的方向推進一步。這一方面說明,成功、失敗對人的品性之塑造遠大于“說教”。常言道:“失敗是成功之母”,這只是勵志之言,實際的情況是,失敗是很容易打倒一個人的,并且大部分人是被打倒的(所以那些沒有被打倒的人才特別令人敬佩,離我們最近的就是中國的史鐵生,美國的喬布斯)。另一方面也說明,“好人”與“惡人”仍然是在慢慢“長成的”。
其次,沒有絕對的善人或惡人。寫出《古拉格群島》的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在一次演講中說:善與惡的界限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穿過,在一切人心中穿過。這條線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擺動。在最善的心中也存在著一個惡的陣地,在最惡的心中也存在著一個善的角落。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不同地方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人,有時接近圣人,有時接近魔鬼。索爾仁尼琴還真誠地袒露了自己曾經(jīng)的卑劣:在勞改工地上,“一次出工,排工員用眼睛物色臨時班長,我卑微的心房簡直要從囚服中蹦出來:指定我吧,我?沒有指定我!可是我為什么要當這個?那只會使人做出更加可恥的事情。哦,和惡念分手是多么困難?。 ?/p>
當一個人的外部生活遭到蹂躪時,他的內(nèi)心生活往往也在劫難逃:如果他受到禮遇和尊敬,他便更有可能禮遇和尊敬別人;如果他感覺到自己是遭排斥和受詛咒的,他最有可能的是也去排斥別人和詛咒這個世界。須知,“大多數(shù)人對待這個世界的方式大抵是這個世界對待他的方式”。每當在媒體上看到一些犯下令人發(fā)指罪行的罪犯,我都會想,這個罪犯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些什么?他心中的那點良善是怎么丟失的?誰對此有一定的責任?如果人性中的那點良善能夠成為他理智生活的準則,他可能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康德曾經(jīng)說過:“從扭曲的人性中造不出完全筆直的東西”,這可能是人類社會總是充滿了災難和不幸的根源。知道這個真相不是讓我們自暴自棄,我以為,與其強調(diào)人性的不完美,不如更注重營造做“好人”的環(huán)境。文明的真意就在于讓心靈有一個健康生長的居所。實際上,我們每一個人的幸福都有賴于這個居所。盡管做好人不容易,我們還是要選擇做個好人。
有一個編輯收到很多來信,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為什么好人往往沒有好報,而壞人卻未必有惡報?苦苦思考之后,他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上帝給好人的最大的獎賞莫過于讓他當一個好人,而給壞人最大的惡報便是讓他成為一個壞人。請問讀者,你對這個回答滿意嗎?
選自《文匯報》2011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