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微涼
他說:“許長歡,你除了給我惹事生非,還會做什么?”
他說:“許長歡,你真是太讓我失望!”
他對我,總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滿,可還是一邊默默縱容我,一邊為我收拾著殘局。
林卓奕,如果我們之間,清清凈凈的,沒有隔著任何人,該有多好?
我也不必在愛你與愧疚之間掙扎不定,更不必對你說著那么多違心的話,轉(zhuǎn)身心如刀割。
——許長歡
【一】
民國21年,七月初七。
上海的清晨尚沉浸在蒙蒙煙雨之中,潮濕,陰霾,一如我此刻的心情,換好一身素白的旗袍,頭發(fā)沒有梳,隨意綰了個髻子在腦后,便輕輕叩響了林卓奕的房門。
沒有人回應(yīng),我只好不請自入,只見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沒有絲毫凌亂的跡象,此時,吳媽走上前來,小小翼翼道:“小姐,先生出去了,他交代我告訴你一聲,大概下午回來?!?/p>
或許,在她們眼中,我向來是個胡攪蠻纏的大小姐,于是人人避而遠(yuǎn)之,不得已的說句話,也要提心吊膽,我在心里自嘲,許長歡,你何時可怕到這等地步了?
“知道了,你去忙吧!”我擺擺手,將吳媽打發(fā)走,轉(zhuǎn)身就給林卓奕掛電話。
“今天是姐姐的忌日,有什么事比祭拜她更重要?”沒有任何客套,我口氣不善的直奔主題。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接著,我又聽見了幾聲輕咳,他說:“長歡,我處理完商會的事,就會去看她的,不會很久!”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嘶啞,雖然極力隱藏著低落的情緒,卻還是被我聽出來了。
“我再等你一個小時!”我瞟了一眼腕表,淡淡的掛斷了電話。
此時,窗外的雨勢弱了許多,天空卻依舊灰蒙蒙的,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汽車的鳴笛聲,院里的大門也隨后緩緩敞開,是林卓奕回來了。
他穿著黑色西裝,帶著一頂半舊的黑色禮帽從車?yán)镒叱鰜?,隔著靄靄霧氣,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我提了手袋,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從樓上跑下來,跑到他眼前,目光沒有與他對視,而是貓著腰鉆進(jìn)了車?yán)铩?/p>
他隨后也坐進(jìn)來,我們誰都沒有先講話,各自望著窗外,車?yán)锏臍夥找粫r之間有些凝重,司機(jī)也極為了解,先開車到花店,買了一捧百合,隨后又緊接著直奔墓地。
林卓奕將百合放在姐姐墓前,又默默的將一疊燒紙點(diǎn)燃,我望著紛飛的灰燼哀哀嘆了口氣道:“姐姐,你在那邊要好好的,千萬不要再這樣傻了,也不要一直記掛著這個不值得你愛的男人,他過得很好,比你要好……”
“長歡,你一定要這樣嗎?”林卓奕打斷我的絮叨,臉上有種令人心疼的悵惘與悲戚。
“你不敢聽了?聽不下去了?林卓奕,我姐姐是為你死的,如果你不朝秦暮楚,她會想不開嗎?”我恨恨的瞪著他的臉,眼睛里有層薄薄的水霧阻擋了視線,我只能看見他清瘦的輪廓和深陷的眼窩。
這些話,每次來,我都會講一遍,從前,他只是訕訕的聽我數(shù)落,一語不發(fā),而如今,他卻再也聽不下去了。
“長歡,我是對不起曼麗,可這些年,你折磨我也折磨夠了!”林卓奕站起身來,濃黑的眉毛緊蹙著,聲音里夾雜著一絲無奈與乞求,臉上的表情也是疲憊不堪。
望著他幽暗深沉的雙眸,我的心中瞬間泛起一股酸楚來,這還是三年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林卓奕嗎?
如此滄桑、頹喪,甚至有些老氣橫秋。
不可置否的,我心軟了,這個男人,不光姐姐愛著,我也愛著。可是,我不能心軟,更不能猶豫,他是我的仇人,我對他,只該有恨。
“不夠,永遠(yuǎn)不夠,林卓奕,當(dāng)初若不是我姐姐借錢給你,為你奔走,你至今仍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若不是我姐姐,豈會有你今日的風(fēng)光?”我任由自己的冷言冷語出口,阻攔不及,這些年,只要提及姐姐的死,我便不夠理智。
林卓奕漲紅著一張臉任我謾罵,他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是什么也沒說。
【二】
天色越發(fā)的陰沉了,仿佛冷漠、猙獰的一張臉,不聲不響的注視著我們,我猛然抬起頭來,迎上林卓奕的眼光,質(zhì)問道:“她是誰?當(dāng)初,令你放棄姐姐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長歡,你不要逼我,我說過很多次了,我與曼麗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感激她,敬重她,可那種感情不是愛!”林卓奕頹然的解釋著,從他漆黑的瞳孔里,我看見自己的面容,竟然是那般咄咄逼人的模樣。
“你到底是不肯說!”我垮下臉來,疾步?jīng)_向傘外,此時,天降大雨,淋在身上,從頭到腳冷得徹骨。
這個問題,我問過他無數(shù)次,可他從來不肯說,逼得急了,就沉默著一語不發(fā),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住了個人,他在乎她,才不肯說。
我不知道,此時的我,是在追究他對姐姐的背叛,還是同他心里的那個人吃醋作戰(zhàn),我需要冷靜,需要這滂沱大雨將我澆醒,連同隱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份熾熱滾燙的感情,一起冷卻。
“長歡,你這是何苦?”林卓奕撐著傘趕過來,西裝外套淋濕了大半,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疼惜、自責(zé),以及一種無法言說的火熱,是錯覺吧!讓我覺得,此刻的他是那樣在乎我!
“走開!”我撇過臉去,不敢與他對視,我怕那種隱忍的感情會因此而迸發(fā),踉蹌著身子將他推開,自己卻跌坐在地上,腳腕疼得厲害。
他覺察出我的不適,不由分說的背起我,任我在他背上捶打啃咬,都不肯松手,他垂著頭,一步一步堅定的走著,我聽見他清淡溫厚的聲音,仿佛哀嘆一般,他說:“長歡,如果恨我能讓你好過,那便恨吧!”
那便恨吧!說的輕易??墒?,我卻做不到。
我的手臂顫抖著環(huán)上他的脖子,將臉側(cè)埋在他的背脊上,他的背那樣寬厚、結(jié)實(shí),讓我暫時忘了痛苦和掙扎,卓奕,你就這樣一直背著我走下去該多好。
我沉浸在這刻偷來的歡悅里,輕輕閉了眼睛,卻并不曾注意到,林卓奕暗暗抿起的唇角和眼睛里瞬間泛起的滿足。
當(dāng)我們回到林公館的時候,家里的氣氛有些許的不對勁,進(jìn)門才知道,是程會長的千金程若瑤來了,那女子我見過兩面,明顯是被寵壞的大家小姐,說話的語氣總似在撒嬌,令人聽著心生反感。
“卓奕,你到哪里去了?人家等了你一個上午呢!”程若瑤看著林卓奕背著我進(jìn)門,眼底閃過一絲明顯的不悅。
我放不下姐姐的死,也忘不掉對林卓奕的愛,我誰都對不起,只好不停地折磨著自己。
【四】
上海的雨季逐漸過去,積攢在我心頭的霧靄也跟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散,似乎沒有從前那般愛發(fā)脾氣了,醫(yī)生說,我正在慢慢好轉(zhuǎn)。
那天,閑來無事,我到林卓奕的書房找本書來看,眼光在書架上來回掃著,卻忽的被桌案上一抹刺眼的紅吸引了去。
那是一摞尚未發(fā)出的婚帖,我輕輕打開,卻沒有力氣再次合上,帖子從我的手心緩緩落了下去,正飄到腳邊,上面一行行書小字,端端的寫著兩個人的名字,“林卓奕,程若瑤”。
我的腳不聽使喚的在那上面來回跺著,瞥見桌案上剩余的婚帖,又發(fā)了狠的將它們撕的粉碎,手一揚(yáng),漫天的紅色如雨滴一般落下來,砸在我的臉上、心上,真真可笑。
林卓奕,我真看錯了他,曾經(jīng),我也試著信過他的話,試著信他,姐姐的死與他無關(guān),只是姐姐愛得太癡了,可是,如今這張婚帖便是他薄情寡幸的鐵證,我如何說服自己去原諒?
林卓奕回來的時候,已是半夜,客廳里沒開燈,漆黑一片,下人們都被我打發(fā)了,只我一個坐在沙發(fā)上,眼睛在暗夜里迸發(fā)著灼灼光輝,一時一刻也無法令自己的精神松懈下來。
我聽見他開門,走到廊邊換拖鞋,然后伸手開燈,在燈光忽然亮起的那一刻,我站在了在他的面前,他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詫,“長歡?怎么還不睡?”他的眼睛紅紅的,聲音也透著一股疲憊的暗啞。
“你沒有話要同我說嗎?”我站在那里,兩只手掌在背后緊攥著,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林卓奕不解的望著我,隨即又想到什么似的笑笑,“倒真是有一樁事,還未來得同你講,過幾日,我安排你去英國留學(xué)如何?順便也可以散散心。”
“原來,你都安排好了!”我從背后抽出一張皺的不成樣子的婚帖扔到林卓奕身上,看著他大驚失色的模樣,冷冷嘲諷道:“再過半個月就是你和程若瑤的婚事,你怕我壞了你的好事,便計劃著打發(fā)我去英國,林卓奕,我倒真是小看了你!”
我看著他的臉色由驚慌到陰沉,再到風(fēng)平浪靜,心里的怒火陡然著了起來,“林卓奕,你這樣做,如何對得起我姐姐?”
我這樣咬牙切齒的喚他的名字,還是頭一次,恨到了極點(diǎn),連當(dāng)他是個陌生人都難。
“長歡,你不要無理取鬧,這三年來,我盡心盡力的照顧你,也算是對曼麗的補(bǔ)償和交代了!”他說這話時,慣常的蹙著眉,仿佛是在告誡我,他對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我應(yīng)當(dāng)知足,不該再有其他非分要求。
“林卓奕,你要娶那個賤人就娶吧!以后,我也用不著你的照顧了!”我執(zhí)拗的從他身邊越過,直奔樓上,簡單的收拾了行李,一分錢也未帶,只用藤箱提著幾件衣服便匆匆跑下來。
林卓奕始終站在那里,周身散發(fā)著一股危險的氣息,直到我走近了,才冷聲道:“許長歡,你今日敢跨出這個門試試!”他幾乎是沖著我嘶吼,這幾年來,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生氣的模樣。
“后會無期!”我看著他鐵青的臉,明明心里犯了怕,卻還是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昂首從他身邊走過。
冷不防的,肩膀被他鉗住,他右掌一個用力,我的后背便抵在了門旁的墻壁上,“你再說一遍!”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幾個字,眼睛怒視著我,仿佛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一般的陰鷙。
“后會無期!”我盯著他盛怒的臉,報復(fù)似的故意將方才的話大聲說與他聽。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毫無預(yù)兆的劈頭打下來,我甚至嘗到了嘴巴里的血腥味,印象中,林卓奕從沒對我發(fā)過脾氣,有時我故意給他惹了事,他氣大了,也不過沖著我罵兩句,或者無奈的搖搖頭道:“許長歡,你除了給我惹是生非還會做什么?”
可是,這次,他居然對我動了手,是因?yàn)槌倘衄巻??他的心,始終像個謎,令我我琢磨不透,他的心里明明有個人的,可他為什么還要娶別人?
“林卓奕,你不得好死!”我也是氣急了,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醋意,他愛著的、要娶的人,皆不是我,我終于明白,自己打著姐姐的幌子一次次質(zhì)問他,罵他,都是因?yàn)樾闹猩畈氐膼垡庾魉睿矣X得這樣的自己不堪極了,卑鄙極了。
“長歡,這三年來我對你悉心照料,小心退讓,生怕一句話便引你難過、發(fā)脾氣,如今,就換來你一句后會無期?許長歡,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他恨恨地瞪著我,潛藏三年已久的怨憤終于爆發(fā)了,他早就受夠我了,今日這一巴掌才落得這樣無情。
“良心?你有良心會拋棄我姐姐,會急不可耐的另娶新歡?林卓奕,我何必還要留在這里礙你的眼?我走,現(xiàn)在便走,從此以后,我們老死不相往來!”我狠下心,揮劍斷情,面上波瀾不驚,心里卻流滿了淚。
我轉(zhuǎn)身逃離,下一刻卻被他拽了回來,身子緊貼著墻壁,他的臉逐漸靠近,近到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嘴巴輕貼著我的耳際道:“長歡,從此以后 ,我再不能這么慣著你了,不然你只會無法無天,終有一日會毫無留戀的離開我?!?/p>
我尚未揣測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他的吻便瞬間落了下來,如同疾風(fēng)驟雨一般,在我的唇上席卷而過,那一刻,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直到他的唇離開,我才清醒過來。
我縮著肩膀,驚慌失措的望著他,他伸手拂了拂我的臉頰,我吃痛,向后退了幾步,他卻按住我的肩膀不讓我退縮,“打疼了?長歡,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么生氣!”他的聲音悶悶的,表情夾雜著愧疚、懊惱,以及一種我無法讀懂的悲哀。
我執(zhí)拗的別過臉去,暗暗在心里慨嘆:林卓奕,你不愛我,卻又不放我,你這樣對我,到底算什么?
從那以后,林卓奕對我起了戒備之心,我走到哪里,便有人跟到哪里,我知道,他是擔(dān)心我逃走。于是,我開始變得更加沉默寡言,連時常對他的譏諷之語,也省了。
為了此事,他一遍又一遍的同我道歉,他握著我的肩膀,試圖讓我與他對視,我卻偏偏不理他,只聽他頹喪的對我解釋和安撫,他說:“長歡,你信我,我這樣安排都是為你好!”
我不說話,冷笑著推開他,心里卻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為我好?讓我傷心就是為我好?林卓奕,你的話,往后,我再也不能信了!
一個星期后,林卓奕親自將我押上去往英國的輪船,我凝視著他深沉的眼睛,心中五味雜陳,卻終究是什么也沒說出口。
汽笛聲鳴響的那一瞬,我望著這座熟悉的城市揚(yáng)唇微笑,我不會走的,很快我就回來。
【五】
半年后,百樂門舞廳,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上海,我終究是回來了。
這里,曾是姐姐待過的地方,也是我此時的藏身之處,任林卓奕如何的冥思苦想,也不會猜到,紅透百樂門的歌女忘憂,便是許長歡。
“忘憂,快點(diǎn),輪到你上場了!”幾位跳舞的姐妹幫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催促著我趕緊上臺。
“怎么這樣安靜?”我好奇,百樂門從來都是座無虛席,喧囂熱鬧的,今日外頭怎這樣安靜?
此時,陳媽媽滿臉堆笑的過來給我整理頭發(fā),又不放心的叮囑了兩句,道:“今日的場子被一位先生包了,點(diǎn)名要聽你唱呢!快些去吧!可不要得罪了這樣的財神爺。”
我提著裙裾,小心翼翼的登上舞臺,歌女就是這樣身不由己,別人要聽你唱歌,你便得唱,由不得你拒絕推辭。
音樂響起,我略有些拘謹(jǐn)?shù)呐由碜樱骸昂没ú怀i_,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
臺下的人坐在黑暗處,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唱完一曲后,他沒有說話,我繼續(xù)唱,卻見他忽然站起身來,手里舉著一杯紅酒,慢慢的向舞臺走過來,我以為又是要求陪酒的好色之人,心里不免有些緊張,便連歌聲都跟著顫抖。
直到他走到光影處,我才徹底看清他的臉,歌聲戛然而止,我愣在那里,手足無措。
“長歡,你真是有能耐,千里迢迢的從英國逃回來,卻來這里做歌女,你真是讓我失望!”林卓奕輕挑唇角,從臺下一步跨到了舞臺上,與我僅有半步之遙,我暴露在這璀璨的燈光里,無所遁形。
“林卓奕,你當(dāng)你是誰?憑什么安排我的生活?”我鼓起勇氣,迎上他的目光,冷聲提醒。
他沒有說話,手中的酒杯一揚(yáng),紅酒便悉數(shù)潑到了我的臉上,那一刻的我狼狽至極,卻還是面不改色的怒視著他。
“長歡,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去把你自己洗干凈,我不想看到你這副風(fēng)塵相!”他站在那里,俯首鉗住我的下顎,眼光聲音盡是鄙夷。
他怎么會找到這里?看來,我真是小瞧了他,如今的林卓奕是程會長的女婿,神通廣大,自然不同往日。
將臉上濃艷的妝容卸去,換上慣常穿的青色旗袍,便見他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他拍拍我的頭,溫聲道:“這才是我的長歡?!?/p>
如此曖昧的言語,令我一時怔忡,車子開到一處陌生的別墅時,林卓奕引我下車,我冷冷的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僻靜清幽,奢華考究,“林先生,你是打算金屋藏嬌?”
我含笑嘲諷他,不料,他卻不以為然的笑笑,道:“長歡,我是為你好?!?/p>
又是為我好?我不屑的撇撇嘴,手臂環(huán)在胸前不冷不熱的取笑他,“只怕是家有河?xùn)|獅吼,不敢讓她知道吧!”
林卓奕不接話,目光灼灼的緊盯著我瞧,臉上透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喜悅,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故意撇開臉,大步向著別墅里面走去。
林卓奕一心不讓程若瑤知道我的事,卻不知,她會這么快找到這里,那女子,不過是半年未見,居然蒼老了些許,眉目間,仿佛積壓了太多的怨憤,原本圓潤的臉龐都清瘦了不少。
“許長歡,你真是陰魂不散哪!卓奕把你送走,你又千里迢迢的回來勾引他!”程若瑤擺出一副正房的威嚴(yán)來,可是她卻不知,我與林卓奕沒有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我并不是他的情婦。
我淡淡的由她砸這屋里的東西,并不十分生氣,“林夫人,這就是你大家小姐的修養(yǎng)嗎?這些個勞什子?xùn)|西,你愿砸便砸,都是些身外物,況且,是林卓奕買的,也算你府上的東西。”我適時的拿風(fēng)涼話挑釁她,果見她氣得直跺腳。
見我笑她,程若瑤冷哼一聲,指著我的鼻子道:“許長歡,你得意什么?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嗎?聽說,你跑到百樂門賣唱去了?真是下賤!和你姐姐一樣賤!”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我這次真真動了氣,她再如何罵我,我都可當(dāng)耳旁風(fēng),但她不能罵姐姐,她都是個死了的人了,卻還要跟著受程若瑤這般侮辱,我怎能袖手不管?
“呵——生氣了?你也不用在這兒裝姐妹情深,你姐姐的死,你也脫不了干系!”程若瑤依舊沒有罷休,猙獰叫囂的模樣引得下人都側(cè)目議論。
林卓奕是在這時候沖進(jìn)來的,他掩了程若瑤的嘴,故意不讓她往下說,可是,我卻分明從他們的爭辯中覺察出了什么,我上前推開林卓奕,大聲質(zhì)問道:“你讓她說,讓她說,你們到底有什么瞞著我?”
身體里的另一個靈魂仿佛釋放出來了,我狂躁的捶打著林卓奕,讓程若瑤繼續(xù)往下說,但他卻匆忙阻止,對她厲聲呵斥道:“你若敢胡說八道,我們的夫妻情分,便到此為止,你不要忘了你曾答應(yīng)過我的事?!?/p>
他們到底對我隱瞞了什么?我越發(fā)覺得不對勁,情緒也越發(fā)跟著躁動不安,“林卓奕,她說姐姐的死與我脫不了干系,是什么意思?你告訴我,告訴我!”
我撕扯著林卓奕的衣服,仿佛一只發(fā)了瘋的小獸,我知道,我又犯病了。
“??!”推搡中,我摔在了地上,頭碰到茶幾,手一摸,便感覺有腥腥黏黏的血流了出來,頭痛欲裂,接著,我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大片大片的血跡還有姐姐慘白的臉。
【六】
我再次陷入了繁復(fù)痛苦的夢境,夢里,我從背后抱住林卓奕的腰際,滿臉的淚痕,接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悲哀的、無助的,一遍又一遍的對他說:“卓奕,我愛你,我那么愛你!”
然后,我看見了猛然出現(xiàn)在身后的姐姐,看著她倉皇的跑出去,被突然而至的車子撞倒,地上大灘的殷紅血跡,觸目驚心。
后來,醫(yī)生搖著頭對我說:“傷者失血過多,我們已盡力了!”
“長歡?長歡?”耳畔響起熟悉的呼喚聲,是他吧!這三年來,我對他刻薄相待,言語折磨,卻不想恨錯了人,那個害死姐姐的人,是我!只是,我逃避開了,卻獨(dú)獨(dú)任他一人承擔(dān)這份痛苦。
“卓奕,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姐姐是我害死的,她是我害死的!”我握住他的手,頭還在隱隱作痛,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掉。
原來,關(guān)于姐姐自殺,關(guān)于林卓奕的朝秦暮楚,不過是我臆想出來的,姐姐死后,我受了極大的刺激,內(nèi)心因愧疚和不安而患了病,我封鎖了記憶,給自己的內(nèi)心制造出一種假象,我把一切罪責(zé)都推到林卓奕身上,這幾年來,他一再的忍受我的仇視和折磨,竟是怎樣的一種煎熬?
“長歡,你胡說些什么?是我不好,是我背叛曼麗,她才想不開自殺的!是我的錯,與你無關(guān)!”林卓奕將我的手貼在他的面頰上,他試圖將一切攬回自己身上,可是,我都記起來了,我不能再繼續(xù)裝糊涂,繼續(xù)逃避,然后一再的傷害他。
“夜深了,你不回去陪你的妻子嗎?她該怨你了!”我的眼睛望著窗外,喃喃的念著這句話,我不能再拖累他,再讓他為我擔(dān)心了。
“長歡,不是那樣的,我娶她,是迫不得已。就是我們?nèi)ゼ腊萋惸翘?,程若瑤偷看了我的日志,她知道了整件事,她要挾我娶她,長歡,我不能讓你想起這些事,不能再讓你痛苦一次,我已經(jīng)是傷害你們姐妹的罪人了,所以,我答應(yīng)了!”林卓奕垂著頭,仿佛一個無助可憐的孩子,他的眼睛里朦朧有淚,這個男人,他為我做那么多事,我竟不知感恩的恨著他,這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卓奕,商會里事情那么多,你快回去處理吧!我想睡一會兒,或許,一覺醒來,我就什么都忘了,你要記得叫醒我!”我勉強(qiáng)扯出一絲微笑來,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道,他卻只是將信將疑的望著我,半晌后,看我閉了眼,呼吸平穩(wěn)的睡了,這才小心翼翼的開門出去。
卓奕,對不起,無論是對你還是對姐姐,我都罪不可恕,我拔出扎在手上的吊針,在腕上狠狠割了一下,霎時便有殷紅的血淌了出來。
我的腦海漸漸浮現(xiàn)出許多過往的片段,只要關(guān)于你,都是美好的,卓奕,所有的事,便隨著我的離開,都忘了吧!這輩子,你只要記得我愛你就好!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罪大惡極,即便是想以死謝罪,老天都不肯成全,我醒來時,還是在這間滿目蒼白的病房里,我看見林卓奕趴在我的床前,眉目微蹙,我伸出手去,想要為他撫平,不料,他卻被驀然驚醒了。
他的眼眶濕紅,臉色鐵青,明顯是在生我的氣,“長歡,你怎么如此不愛惜自己?想必曼麗在天堂已原諒你了,畢竟你是她的親妹妹,你如今這樣做,不是讓她傷心嗎?”
“卓奕,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不值得你這樣待我?!蔽叶惚苤难酃?,眼淚控制不住的往下落,“你生日那天,我是故意讓姐姐看見那一幕的,從小到大,她要什么有什么,而我,不過是個身份卑賤的私生女,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活,時不時的還要承受太太的打罵,若不是家道中落,她至今仍是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我嫉恨她,所以想要搶走她的心愛之人,卓奕,其實(shí),我從來沒有愛過你?!蔽业闹v述著事情的“原委”,面上始終收斂著悲慟之色,我看著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心里居然要命的難過起來,我留給他的最后印象,定然糟糕極了!可是,許長歡,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我看著林卓奕落寞離開的身影,想著他最后留給我的那句話,便再也堅持不住的伏在被子上放肆慟哭起來,他說:“長歡,我從來沒有后悔過!”
林卓奕,我也從未后悔過,可是,我卻始終無法原諒自己,我是個小偷,偷了姐姐的愛人,讓她因此死去,我已經(jīng)罪大惡極,怎么還配與你這般美好的男子在一起?我又最對得起曾對我那么好的姐姐?
林卓奕,如果我們之間,清清凈凈的,沒有隔著任何人,該有多好?
我也不必在愛你與愧疚之間掙扎不定,更不必對你說著那么多違心的話,轉(zhuǎn)身心如刀割。
【七】
五日后,我從醫(yī)院回到林卓奕的那棟別墅,粗略收拾了行李,打算去英國繼續(xù)念。聽老人們說,往生的人,若不是因正常的生老病死而喪命,靈魂通常不得安息,會在原來死去的地方做孤魂野鬼。
我向來是不聽信這些傳說的,可我如今能為姐姐做的事,也就僅此一件了。
我?guī)Я艘恍┘堝X和酒食,再次來到姐姐出事的愛棠路,酒敬鬼神,錢送閻王,希望姐姐可以靈魂安息,來世不受磨難。
正打算往渡口走的時候,迎面忽然沖出一輛車,我的腦海中霎時閃現(xiàn)出姐姐被撞的畫面,身子僵在那里,居然一動不動。
此時,胳膊忽然被人拽了一把,我便踉蹌著跌坐在路邊的石臺上,車子猛然剎住,可為時已晚,我眼看著今生摯愛的人被撞得騰空又落地,地上大灘的血跡淌到我的腳邊。
“卓奕!”我聽見自己用無比凄厲的聲音來喚他的名字,我上前抱住他的身子,顧不得他滿身的血跡,我用盡平生所有的力氣,緊緊的,緊緊的抱著他。
“長歡,下人們打電話給我,說,說你收拾了東西,要去,去英國,我怕來不及,我怕,再也見不到你,幸好,我,我趕到了!”到了此時此刻,他還在對我笑,他的眼睛比太陽還要明亮,緊緊地盯著我,然后,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黯淡下去。
“卓奕,卓奕!”我大聲叫喊他的名字,他卻動也不動的躺在我的懷里,仿佛正在沉睡的嬰兒,那樣恬淡安靜。
上天是在懲罰我的自私嗎?同樣的地點(diǎn),同樣的方式,讓我失去兩個最重要的人,我多想隨著他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可是,我的命是卓奕換來的,我沒有資格結(jié)束它。
過了幾日,巡捕房的人給我打電話,說車禍的指使者已經(jīng)自首了,讓我過去看看。
我趕到巡捕房的時候,只見程若瑤戴著手銬經(jīng)過,她望我的眼神越發(fā)變得怨恨,“許長歡,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了?當(dāng)初,卓奕娶我是為你,如今要同我離婚也是為你,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我的感受,許長歡,為什么死的那個人不是你,而是卓奕?”
程若瑤的情緒愈發(fā)激烈了,幾個巡捕房的看守只好趕緊將她押走。
那天,我去了姐姐和卓奕的墓前祭拜,看著照片上的兩張笑臉忽的淚流滿面,原來,因果輪回,我們都不曾得到真正的幸福。
曼麗是姐姐的藝名,她真正的名字是長安,許長安,而偏偏這一世不得善安,我的名字是父親取的,長歡,寓意長久歡喜,可惜,終我一生,都再難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