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

16歲那年，我考上市重點(diǎn)一中。說是考上，其實(shí)并不恰當(dāng)。因?yàn)槲抑锌嫉某煽儾⑽催_(dá)到一中的錄取線。母親動用了一些關(guān)系，又花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我才得以去一中就讀。

—直以來，我的學(xué)習(xí)只是中等。一中匯聚的全是各所學(xué)校的佼佼者，他們的優(yōu)秀，是我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趕上的。自卑的心理，加上學(xué)習(xí)的吃力，使我的心里像塞了塊被雨打濕的石頭，沉重而抑郁。我的同桌叫王彩霞。他不僅人長得美，學(xué)習(xí)也極好。每次考試，她總是獨(dú)占鰲頭。老師的表揚(yáng)，同學(xué)的羨慕，如太陽的光芒，碎金樣灑在她身上，那張靈動的臉，日日漾滿了甜蜜。

彩霞的媽媽和我的母親是同事，她們常在一起談?wù)摵⒆拥膶W(xué)習(xí)。每逢周六回家，母親總是從頭到腳將我訓(xùn)斥一番，然后再拿彩霞跟我比。那句“看看人家彩霞，再看看你”不知說了多少遍。還有我的班主任，他在批評我拖了班級后腿時，也總是說，多跟王彩霞學(xué)學(xué)，你們天天在一起，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差距呢？

我問彩霞：要怎么學(xué)，才能趕上你的成績？彩霞笑。臉上似開了一朵花：只要努力了就好，人生的路有許多條，考大學(xué)只是其中的一條。我知道，她在勸慰我，但心里分明有個聲音在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咱倆換換，你還能如此從容嗎？

高二時，一次考試我竟排在全班倒數(shù)第三名。母親拿著成績單，生平第一次打了我。她說，我怎么生出你這樣的廢物呢？為了你的前途，我低三下四地求人，還花光了省吃儉用攢下來的積蓄，可沒想到，你卻如此不爭氣！哎，如果有個彩霞那樣的女兒，該多好?。?/p>

母親的話，像刀子一般的冷。世界仿佛變成了白色的荒漠，雖是初夏天氣，我的心與身體卻被凍得疼起來。淚眼蒙眬中，母親仍在指手畫腳地?cái)?shù)落著，彩霞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劈頭蓋臉地砸下，真是一聲一痛。那一刻，我對彩霞突然產(chǎn)生了怨恨。

一天，男生踢球，女生在旁邊吶喊助威。班長霍東矯健的身影在綠茵場瀟灑地穿梭著。彩霞說，霍東不僅長得帥，足球也踢得如此棒。她的眸子里，有欣賞倏然飄過。

操場上，我一個人開始瘋狂地練習(xí)寫字。沒有字帖，有的只是彩霞用過的筆記本。兩個月后，我終于可以寫一手與彩霞無異的字體。然后，我以彩霞的名義，用極其暖昧浪漫的語言給霍東寫了一封情書。上體育課時，我悄悄在上廁所的時候?qū)⑿欧诺搅嘶魱|的書包里。

我的目的，是讓霍東答應(yīng)彩霞的求愛，然后讓彩霞因戀愛而分教注意力，這樣她的成績就會慢慢下降，而我，也就不用總被罩在她的陰影里。但事與愿違，霍東竟將這封情書交給了班主任，霍東還對同學(xué)說，沒想到，王彩霞原本是個不正經(jīng)的女孩子。老師找彩霞談話，彩霞因極力否認(rèn)又被扣上了不誠實(shí)的帽子。那封情書，轟動了整個學(xué)校。彩霞的媽媽，為了這件事，竟氣得上吊自殺，好在鄰居及時發(fā)現(xiàn)，才避免了悲劇的發(fā)生。那段時間，彩霞常常一個人在操場哭泣。流言蜚語漫天降落，似烏云罩在她的頭頂，使她再也看不到前途的光明。

彩霞的成績不是慢慢下降，而是一下子跌至谷底。校園里不再有她的笑聲，成績榜的前列也不再有她的名字。她一天天消瘦，一天天地萎靡不振。目的達(dá)到了，我卻并未盼來預(yù)期的開心?？粗氏纪纯嗟臉幼樱疑踔料肴フ依蠋煶吻迨聦?shí)，也想對彩霞重重地道聲對不起。只是，我終究沒有這份勇氣。

高三時，彩霞開始一夜夜地失眠。再后來，她患了神經(jīng)衰弱，終于在第二學(xué)期退了學(xué)。深深的內(nèi)疚，使我無臉再見彩霞。后來，聽說彩霞自殺過，她將手腕割得血肉模糊又被搶救過來。流年里，我們中斷了往來。

那天，對面走來一家三口。男人邋遢，女人木訥，手里牽著的孩子臟兮兮的。走近些，我聽到自己的心迅速地沉落。是彩霞，卻又分明不是。她穿著不合體的衣服，頭發(fā)也失去了曾經(jīng)的飄逸。臉上過早生出的皺紋，似在訴說歲月的不易。她瞟了我一眼，一張臉靜若沉睡。望著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我的心似被千萬條蟲子啃噬著，難受至極。

多少個夜晚，我的夢里都是彩霞那張落滿淚痕的臉。她幽怨的眼神，把我的心擊得痛不欲生。我知道，我對彩霞欠下的債，今生今世將無法償還。我愿用一生的痛去懺悔，懺悔自己年少時犯下的錯。我不求彩霞能原諒我，因?yàn)?，即使她原諒我，我也永遠(yuǎn)無法原諒自己。

選自《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