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波
東沙突然失眠了,失眠的他整夜在床上折騰。老婆如晶被吵醒幾次后,終于不耐煩地說:你還讓不讓人睡覺呀。東沙背靠著老婆,一臉苦惱地說:睡不著。如晶說:別東想西想的,少了你地球照樣轉(zhuǎn)。東沙說:沒在想工作,我在想,為什么有人這么快樂?如晶問:和我在一起不快樂了?東沙說:什么跟什么呀!
東沙這些日子似乎一直被快樂的事煩惱著,因為他覺得周圍的人都很快樂,只有自己不快樂。他奇怪別人的臉怎么可以長得像花一樣,整天綻放著。他妒忌地想著剛當鎮(zhèn)長那會也很快樂,可不知什么時候起快樂漸漸遠離了自己,東沙實在百思不得其解。照他自己的說法:你們都快樂去吧,反正我壓根就沒時間去快樂。
如晶有一回也曾經(jīng)問過他工作開不開心,東沙皺著眉頭吐出一個字:愁。愁啥呢?如晶問。愁資金愁辦事愁開會愁應酬愁輿論愁天災愁人禍……東沙像饒口令似的說了一大串愁事,把如晶聽得一愣一愣的。如晶最了解丈夫了,她知道東沙開心不起來的原因。東沙掉頭發(fā)的事也是如晶最先發(fā)現(xiàn)的。那天上午,如晶在枕頭邊尋摸到好多東沙的落發(fā)。她心疼著說:別太累了。東沙微微一笑說:知道。
東沙難道真沒有一點快樂的時候?其實也不是。在別人的眼中,東沙算得上是個快樂的人。比如他和朋友在一起喝茶聊天時候,從來都是談笑風生。他的工作縱然很忙,卻也很充實,很多次同事們聽到過他情不自禁大笑的聲音。他怎么會不快樂呢?有人表示懷疑。東沙鎮(zhèn)長有心事,很多人背后這樣說。
東沙有一回問幾個年輕人:大家快樂嗎?年輕人齊聲道:我們很快樂!東沙又問:什么事值得你們?nèi)タ鞓??年輕人再次齊聲道:因為愛情!東沙笑了,他覺得這樣的回答太精彩了。然后,他又找來辦公室主任,問:工作開心嗎?主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了?東沙笑著說:隨便問問。主任說:要說不開心吧,不可能,因為我至少有工作。要說開心吧,也不可能,有些時候是裝出來的。東沙心里一驚:裝什么?主任壓低著聲說:有時候工作很窩心甚至很惱火,可是不裝出一副無所謂的心態(tài),會傷心傷肺傷肝。東沙顯然受了刺激,他突然想起自己掉頭發(fā)的事。
那天,東沙回到家,他對著鏡子足足瞧了半個小時。他一直以為自己還像年輕時候一樣帥,然而鏡子里的自己已是一副老態(tài)龍鐘模樣。一陣恐懼之下,他狠狠地沖著鏡中自己罵:呸,明天我也裝嫩去!
他頭一回推掉了本該要出席的一場重要晚宴,也頭一回在零點之前躺進了暖暖的被窩里。早上,他長長地打出一個響指,穿著筆挺的西裝上班去了。如晶納悶著:自己男人怎么了?突然間喜歡打扮了。
中午,吃過飯從食堂出來,東沙看見年輕人嘻嘻哈哈在一塊鬧。他本想也湊熱鬧去,可想起自己的身份就止住了腳步。他想:別人可以無節(jié)制地開懷大笑,難道自己也可以這樣嗎?下午上班時,有幾個上訪戶沖進他辦公室,情緒激動地找東沙辯論。東沙原想微笑地接待他們,可心火這會莫名地被點燃開來。我是不是不能開心?我想開心的機會也給不了嗎?晚上,東沙一臉郁悶地問老婆如晶。如晶反問:那我開心嗎?東沙說:你有什么可以不開心的,你沒有我的事多。如晶眼淚剎那間落了下來,說:你不開心,我能開心嗎?說完,如晶掩門而去,只留下東沙一個人坐著發(fā)呆。
這天,一群畫家來到東沙管轄的古鎮(zhèn)采風,東沙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東沙平時也喜歡和文藝界的人走在一起,他覺得這是一群特殊人的圈子,在那個圈子里可以像朋友一樣海闊天空地聊,無所顧忌。席間,東沙再次舊話重提,問畫家們:每天足不出戶畫畫,有沒有感到孤獨?有畫家馬上應上來一句:請問鎮(zhèn)長,你每天在外忙碌,有沒有感到疲憊?東沙顯然被噎住了,很長時間沒回答上來。晚宴快結(jié)束的時候,有畫家提出想喝粥,而且必須是純白色的。東沙笑著問:灰色的粥不能喝?畫家就是幽默。畫家說:我們都愛好色彩,白色的粥喝起來讓人開心。東沙似乎被觸動了什么,問:喝粥也要喝出色彩?畫家笑著說:喜歡嘛!
那天晚上,東沙第一次美美地睡了一覺,好長時間他沒這么去享受席夢思的滋味了。早上,如晶對丈夫說:你昨晚睡得很好。東沙卟哧一笑,說:當然,以后天天能睡著。如晶也嘻嘻笑了起來。東沙問:你笑啥?如晶說:你開心了嘛,我就笑了。
打麻將
周末,東沙被朋友叫去打牌,東沙近乎求饒地說:我打不好,也不會打。朋友說:這年頭沒有人不會打牌的,除非是木頭人。東沙說:我就是那個木頭人。朋友說:誰信你?東沙只好說:我下下五子棋還行,其他真不會。朋友笑起來:五子棋是孩子玩的游戲,斗地主、拱豬、清墩會不?東沙說:不會。朋友又問:麻將會不?東沙說:不會。朋友挺了挺眼鏡,像瞧怪物似的望著東沙。東沙堅持著說:真不會。
我們把他架走。朋友開始下令。他也許真的不會,有人站出來說話。不可能的事,他是鎮(zhèn)長呢,鎮(zhèn)長就是領導,現(xiàn)在領導哪個不會打牌,我孩子三歲就知道麻將怎么胡了。朋友嘀咕著說話。東沙本來還和和氣氣的,這會兒來氣了,用手指著朋友的鼻子問:你剛才說什么了?當領導的就一定會打牌?朋友見東沙較真,趕緊說:算了,算了,另找人吧。
你也真是的,掃了朋友們的興致。回到家,老婆如晶數(shù)落他。東沙說:我真的不會打嘛,和你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有沒有見過我打麻將?如晶說:沒有。東沙說:本來我也不會生氣,可那些家伙講話不留余地。如晶說:你也不要太死板了。東沙說:你叫我學壞是嗎?如晶瞪了他一下,轉(zhuǎn)身做家務去了。
聽說前幾天為了麻將的事和別人鬧別扭了,那天,有個老同學來辦公室看他。東沙心里一愣:你小子怎么知道的。老同學說:都是圈子里的朋友,怎么會不知道。東沙說:我真不會打,他們實在是為難我了。老同學說:下次我教你幾下,麻將還是要懂點的,那可是文化國粹呢。東沙苦笑著說:喜歡的人都這么說,我一點也不覺得。老同學又說:等我們退休了,說不定又成麻友了,多好。東沙說:退休還早著呢,只是覺著這玩意太浪費時間,心里也不是很喜歡。老同學坐了一會就起身走了,出門的時候湊上來咬了一下東沙耳朵:周末我們幾個同學聚會,到時我教你怎么打。東沙聽著心里打起了鼓,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
周末很快到了,東沙在家里沒出去。如晶問:今天沒有應酬嗎?東沙說:晚上幾個老同學聚一下。如晶說:這應酬是夠多的。東沙哈哈一笑,說:推不掉的。如晶說:上回那些朋友沒來邀請你去打麻將?東沙說:我正為這事愁呢,晚上同學叫我學打麻將。如晶說:唉!怎么都喜歡打麻將,我揣摸著國外的人他們聚會會是怎樣的。那你去不去呀?東沙說:不知道。如晶想了想說:確實兩邊都犯難,那就去參與一下吧,下回不去就是了。東沙說:我也這樣想,讓他們覺得我很笨學不會,以后他們也會打消我的念頭。
鎮(zhèn)長,聽說你昨晚打麻將了?早上,辦公室主任問。東沙心里一驚:誰說的?我怎么會去打麻將。主任說:我也不相信呢,可下面的人都在說。東沙發(fā)現(xiàn)自己腦子這會兒突然脹痛了起來:他們說啥了?主任說:也沒說啥,好像昨晚有人看見你從棋牌室走出來。東沙問:這就能證明我去打麻將了?主任說:這我搞不清,今早上我發(fā)現(xiàn)下面的人在亂說,就向鎮(zhèn)長來匯報一下。
你說這事鬧不鬧心,就因為昨晚打了一場麻將,下面的人就覺得我像天天進出棋牌室似的。東沙一臉怨氣地對如晶說。你中獎了,還是個特等獎。如晶說。誰會知道我一輩子就打了那么一場麻將,還是去交學費的。東沙邊說邊狠狠地抽起了煙。如晶勸慰丈夫:打就打了嘛,你用不著上心,別人天天打還開心著呢。東沙說:我經(jīng)常在鎮(zhèn)里的會議上勸說年輕人要遠離賭桌,努力工作,以后再也不能這么說了,再說我就變成偽君子了。如晶說:你絕對不是什么偽君子,我心里清楚就好。
東沙打電話給老同學:你把我害苦了。老同學一個勁地說:我害你什么了?東沙說:現(xiàn)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東沙會打麻將的。這時,老同學哈哈笑起來:好呀,再加把勁,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東沙啪的一聲掛斷電話,他不想說下去了。
如晶說:以后不打就是了,你還是你。東沙吼道:打,干嗎不打?老子以后天天打。
欠我的錢還了嗎
東沙問老婆如晶:你有沒有欠我的錢?如晶一頭霧水:我欠你什么錢了?東沙摸了摸頭,半響著說:忘了。如晶當時正在家里淘米做飯,東沙莫明其妙的樣子讓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如晶說:我欠你了又怎樣?欠你一百萬又怎樣?你還欠我少嗎?東沙嘿嘿笑了幾下走了。
這些天,東沙心里一直忽上忽下。倒不是因為工作的事,他總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堵著。陪我說會話吧,東沙把辦公室主任找來。主任關心著問:鎮(zhèn)長,誰惹你生氣了?東沙搖了搖頭:沒人惹我,只想說說話。主任噢的一聲臉上隨即布滿了笑容。有幾回,東沙瞧著主任欲言又止。主任機靈得很,問:鎮(zhèn)長,有什么事盡管吩咐。東沙說:算了,我也只是猜測而已,有機會再說吧。
有一回同學聚會,氣氛相當熱烈。有女同學主動過來邀請東沙跳舞,東沙說:我犯困了。女同學不依不饒,拖著東沙就進了舞池。女同學夸東沙有出息,當上鎮(zhèn)長了。東沙很謙虛地回應了幾句,然后貼著女同學的耳朵悄悄問道:你有沒有……女同學笑聲朗朗地說:我早結(jié)婚了,兒子都上中學了。
又有一回,縣里領導下來檢查工作。起先匯報的時候,東沙思路清晰,對答如流。可后半程有關資金扶持的問題,東沙突然問起縣領導:縣里這幾年投入有點少了,好像還欠著我們鎮(zhèn)里的。領導趕忙詢問秘書有沒有這回事,秘書說所有的資金都到鄉(xiāng)鎮(zhèn)了。領導于是笑著說:東沙,你別嚇我喲,這可是原則問題,弄不好我就變成截留資金的罪名了。東沙拍了拍腦袋:領導說的沒錯,是我記錯了。
那天,東沙和如晶去逛街,如晶開心地買了件時下流行的衣服,問他好看不。東沙說: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貴,可以買一車水泥。如晶憤憤地看著他,說:我的衣服是鋼筋水泥做的?東沙知道又說漏了嘴,笑著趕緊跑出店門。
東沙后來對如晶說:其實你知道的,我滿腦子想的是工作的事,多理解噢。如晶安慰著丈夫,說:我早就有心理準備,其實我只是讓你瞧瞧衣服好不好看。
東沙還說他最近一直做夢,夢見自己的錢被人借走了,可是沒有人來還過錢。如晶笑著說:那你該去討呀。東沙說:我是說了。如晶問:你在夢里說啥了?東沙說:別欺負我記性不好,我知道是你借的,今天有棗沒棗先打兩桿子,提個醒。
細心的如晶觀察到愛人的變化。如晶說:你最近太累了。東沙說:還行吧。如晶說: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腦子有點不好使,經(jīng)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東沙說:是嗎?有嗎?我怎么沒感覺到?如晶又問:我究竟有沒有欠你錢?東沙開心起來,說:如果有,你的錢也是我的。如晶長嘆一聲站起身來,說:老公,明天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
第二天,東沙果真被老婆拉著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說:沒什么病,就是神經(jīng)過于緊張。如晶謝道:果然被我猜到了,醫(yī)生你是神醫(yī)。東沙說:醫(yī)生,我最近總想著錢的事。醫(yī)生問:干嗎想著錢?東沙說:我是一鎮(zhèn)之長,到處要建設,處處要花錢,我心急。醫(yī)生哈哈大笑:這鎮(zhèn)長當?shù)靡蔡纯?,沒錢就不干活嘛。如晶上來插話:他就這德性,工作狂,連我都欠著他們鎮(zhèn)里的錢。醫(yī)生又笑:我開張?zhí)幏?,按著我的意思去做吧。東沙認真地接過處方,只見上面寫著:建議休養(yǎng)。
不能休養(yǎng),我走了,鎮(zhèn)里的事怎么辦?回到家,東沙喋喋不休地說著。如晶說:省長出國訪問,省里的事就不會轉(zhuǎn)了?東沙于是不響了。這時,如晶走入臥室,從保險箱里提出一捆錢,一疊一疊地塞到東沙手里,如晶邊塞邊說:這疊是第一次欠你的,那疊是上個月欠你,這些是上周欠你的……東沙接著錢,像孩子似地笑:你真把我當成病人了呀?如晶氣著說:難道不是嗎?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都快成神經(jīng)病了。
晚上,女兒從學校打來電話。女兒笑著說:聽說老爸今天發(fā)財了?東沙說:去你的,你媽叫我?guī)湍阆却嬷?,以后讀大學時可以用。女兒說:先借給鎮(zhèn)里吧,別忘了付利息就行。
如晶當時立在東沙身邊,聽著父女倆對話,差點笑得直不起腰來。而后,她轉(zhuǎn)身悄悄地抹了一把突眶而出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