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波

房子問題

年底的時候，上級讓每個領(lǐng)導(dǎo)干部填寫一張房產(chǎn)自查表格，還特別強調(diào)要真實，不許瞞報隱報。

辦公室主任興沖沖地推門進來，把表格放在東沙面前。

上回不是剛填過嗎？怎么又要填了？東沙問。

上級要求的。主任回答。

要求什么？這一年我沒偷沒搶沒貪污，工資和獎金也沒見增長，哪來那么多錢去買第二套房。東沙說。

那像去年一樣繼續(xù)寫一套？主任問。

廢話，你家給我住呀，當然填一套。東沙說。

鎮(zhèn)長，填好了，請簽字。主任說。

工作這么多年，家里只有一套房產(chǎn)，你說我慘不？上級應(yīng)該拿獎金來鼓勵才是。東沙說歸說，最后還是認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當天晚上，東沙一回家就把填寫表格的事情和老婆如晶說了。

如晶笑著說：你們這些領(lǐng)導(dǎo)干部，確實需要監(jiān)管，不然一個個遲早得進去。

那也得看人，有些人需要監(jiān)管，有些人天生就是好材料。東沙說。

咱們家填這種表格最簡單了，思考都不需要，去年寫個一字，今年還是寫個一字，或許明年還得寫這個一字。

所以人家會覺得奇怪呢，以為咱們不買房子，把錢全存在銀行了。東沙笑著說。

咱們家基本屬于國寶熊貓級的，太稀有了嘛。如晶也笑著說。

什么時候我們也有幾套房產(chǎn)了，那該多好。可是，我和你都是拿工資的，哪來這么多錢去買？東沙說。

那也說不準，我們單位有個中層干部，他家就有四套房產(chǎn)，全是合理合法折騰賺來的。如晶說。

那是以前，現(xiàn)在還能倒嗎？東沙不滿地說。

也不排除有人貪污受賄呀，媒體不是經(jīng)常曝光有領(lǐng)導(dǎo)干部私藏豪宅，擁有百余套房產(chǎn)嗎？如晶說。

我們年年填寫這種表格，年年又只寫一套房產(chǎn)，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我們快成嫌疑人了？東沙苦笑著說。

我們一直是嫌疑對象。如晶哈哈大笑。

翌日，辦公室主任又推門進來，把表格放在東沙面前。

昨天不是剛填過嗎？怎么又要填了？東沙懷疑地問。

上級來電，請鎮(zhèn)長再次認真核實確認。主任回答。

為什么？不相信？東沙驚訝道。

我剛才也問了同樣問題，上級說領(lǐng)導(dǎo)干部里面只有你是一套房產(chǎn)。主任說。

那意思就是說我是異類，別人都很正常？東沙瞪圓了眼睛問。

鎮(zhèn)長，不瞞你說，我家也有兩套房產(chǎn)呢，一套在老城區(qū)，另一套結(jié)婚時新買的。主任嘻嘻笑著。

你也懷疑我沒講真話？東沙看了看主任。

我最了解鎮(zhèn)長了，你是個清官。主任說。

我原來也有兩套呢，可惜老城區(qū)的早賣掉了，湊起來的錢才有了現(xiàn)在住的新房。要說三套嘛也有，咱爹媽說了，他們過世后鄉(xiāng)下的房產(chǎn)就是我的。東沙說。

主任走后，東沙有些失落地早早關(guān)上辦公室門。今天他提早回家了。

今晚沒應(yīng)酬？如晶下班后發(fā)現(xiàn)丈夫已在家里看電視。

推了，吃不下。東沙頭也不抬地依舊看他的電視。

怎么了，還在想那張表格？如晶笑著問。

明天咱們也去炒股吧，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有第二套房。東沙說。

我不會炒呀，何況像我和你這種菜鳥去炒股，總有一天把第一套房也輸?shù)?，到時我們住帳篷去？如晶吃驚地看著東沙。

不會可以學(xué)嘛，剛才我去了新華書店，買來一本《炒股天天賺》的書。東沙說。

你真的開始想第二套、第三套房產(chǎn)了？如晶問。

今天之前沒想過，但今天開始想了。東沙說。

你呀，什么時候也變得像網(wǎng)絡(luò)里的憤青了，還是個鎮(zhèn)長呢。如果我是組織部長，先把你的職務(wù)給撤了，再把你的公務(wù)員給開除了。如晶說。

你不也憤青了？東沙笑著說。

我是你逼的。如晶生氣地說。

那我又是誰逼的？東沙反問道。

給我站住

晚上，東沙和老婆如晶難得有機會一起去逛街。如晶在家里足足花去大半個小時用于裝扮，她穿上了上周剛買的新衣服，還戴上了東沙送給她的結(jié)婚戒指。東沙看著光彩照人的妻子，又瞧了瞧那枚戒指，說：哪來的寶貝？如晶說：你說呢？東沙笑了，又摸了摸自己的頭。

如晶幸福地挽著丈夫的手走出家門，東沙似乎也好久沒這種感覺了，走在久違的大街上，他長長地呼吸了一口夜空下的空氣。

如晶依偎在東沙身邊，邊走邊問：有多長時間沒這樣一起走了？

東沙裝著鬼臉說：昨天剛走過。

如晶擂了一下丈夫的背，說：說話從來不正經(jīng)。

東沙笑著說：一年是昨天，兩年也是昨天，今天我們不是又逛街了嘛。

如晶聽了仰頭大笑。

兩人很快來到最熱鬧的街區(qū)，島上的商業(yè)街兩旁店鋪林立，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如晶說我要吃栗子，東沙于是在吃貨攤前買了一包。如晶又說，我要買裙子，東沙陪著又進了商場。如晶后來又說，我要像他們一樣坐在街頭喝啤酒，東沙笑了笑說：好呀。夫妻倆今天好像興致都挺高，尤其是東沙，天天忙工作，他現(xiàn)在突然有了年輕時的浪漫沖動。

如晶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排檔，在街的轉(zhuǎn)彎處，那里車水馬龍，顯得特別熱鬧。東沙說：換個地方吧。

這兒挺好呀，街兩頭都能看見，靜中取鬧。如晶說。

東沙卻說：你說我們在這吃合適嗎？

如晶說：有啥不合適的，人家不是都在吃嗎？

東沙又說：人家是普通人，咱們不是嘛。

如晶看了看他，有點不開心了，說：你不是普通人，那你是什么人？總理？省長？市長？

東沙不好反駁，但心里像憋著什么似的。我還是覺得不妥。東沙說。

有啥不妥呀，今天兩人難得上街，別掃了興致。如晶邊說邊叫店小二。

東沙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妻子認真樣，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F(xiàn)在，他不想掃了老婆興致，又覺得這地方實在不妥。東沙開始為難了。就在剛才，東沙和如晶手挽手走著的時候，已經(jīng)遇見很多熟人和他招呼，有幾回他覺得難為情想擋回如晶挽著的手，只是如晶實在挽得緊。

東沙是個要面子的人，像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一樣。在這個島上，東沙雖稱不上大人物，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吧。其實，如晶早知道老公的心思，她是故意使壞。

算了，我們再找個地方吧。這兒真的不方便。東沙還在堅持。

你是不是覺得你是鎮(zhèn)長，鎮(zhèn)長是個官，官就不可以在這種地方吃，只能上大酒店？如晶連珠炮似地發(fā)問。

我沒說呀。東沙說。

你已經(jīng)全說了，你這點心思我還不了解？如晶生氣地說。

我不在這兒吃。東沙說。

不行，今天就在這兒吃，你說過今天要好好陪我的。如晶大方地坐下，翻起了點菜簿。

東沙拔腳想走，說：你一個人吃吧。

給我站住！如晶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

你看，這么多人走來走去，明天被人說閑話。東沙說。

怕啥？陪自己老婆吃飯，明天紀委也要找談話？如晶問。

我只覺得要注意身份。東沙嬉皮笑臉地說。

你啥身份？我告訴你，現(xiàn)在你的身份只是我的老公，其他什么也不是。再說了，就算你是鎮(zhèn)長，鎮(zhèn)長怎么了？鎮(zhèn)長就應(yīng)該和人民群眾在一起，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不也經(jīng)常和災(zāi)民一起吃方便面？如晶像領(lǐng)導(dǎo)一樣批評東沙。

如晶說話時，正巧有熟人過來招呼。鎮(zhèn)長，也來這吃呀，和嫂夫人挺溫馨喲。東沙正被老婆數(shù)落著，卻也只好笑臉相迎：晚飯還沒吃呢，想找前面好一點的飯店沒占上位，這不，現(xiàn)在也還沒定呢。

如晶則看也沒看對方一眼，故意大聲地叫著：老公，你找的地方真不錯，我點菜了喲。

熟人走了，東沙過來責怪：我的姑奶奶，輕點聲不行嗎？

我覺得挺好呀，家里多壓抑呀，難得可以大聲說說話。如晶笑著說。

東沙只好坐下，他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半臉。

把手放下，你這個吃相是當鎮(zhèn)長的嗎？如晶命令道。

好，好，我放下。東沙太了解老婆的性格，脾氣來時，九頭牛也拉不回。何況，現(xiàn)在身處鬧市中心，車來人往的，他完全沒有了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時雷厲風(fēng)行的做事風(fēng)格。如同他自己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咱是有身份的人。

很晚的時候，如晶提出要回家。東沙如釋重負，像出門時一樣又長長地呼吸了一下夜空下的空氣。

如晶笑著問：累嗎？

東沙當作沒聽見，把頭轉(zhuǎn)向別處。如晶微微一笑，說：你活得真夠累的。

東沙終于說話了：你不累嗎？

如晶開心地笑起來：至少今晚不累。

東沙站起來，也沒招呼如晶，獨自走了。

如晶急著叫喊起來：給我站住！你忘了牽我的手。

笛 子

天蒙蒙亮，東沙就醒了。他是被夢驚醒的。

起先，東沙靠著床頭坐了一陣，腦子里不停地重放著夢中的情景。后來身子索性落了地，躡手躡腳地在客廳里踱起了步，他心里搗鼓著：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怎么會呢？繼而他踅回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澆洗了自己的臉?？墒牵瑝粝窕脽羝粯右琅f晃在眼前。

老婆如晶還在熟睡，他不想去吵醒她。要是平時，他早就一把拉起她的手，像講故事一樣講開了。是一個夢，而且是個很無聊的夢，他覺得沒必要和如晶講。

他點燃煙，雙腿盤起，靜靜地靠在沙發(fā)背上。吊燈賊亮地照著，東沙瞇著眼，想象著如晶莫非也在做一個有意思的夢。

這會，夢像河水一樣清澈，所有的細節(jié)如同晶瑩的水珠在他腦海里跳躍。

他走在岸邊，吹著悠揚的笛子。有船駛過來，載著一個好看的小女孩。他想吹首曲子給女孩聽。卻不料，吹出的氣流像子彈一樣飛了出去，打在女孩身上。他吹出第一口氣時，女孩瞬間被吹倒了，接著他吹第二口氣，女孩漂亮的連衣裙突然著起了火。女孩驚叫著撲打身體，而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情況。當他再吹時，氣流又一次被彈了出去，他知道是自己的緣故了，于是慌了。后來，警察找到了他，懷疑他是兇手。他不停地解釋：我只是吹曲的，怎么可能是我在惹事。警察說：先跟我走一趟。警察會把自己帶到哪兒去呢？驚恐之下，夢醒了。

我有這么大威力嗎？吹笛居然能把人給吹倒？東沙苦笑著問自己。

同時，東沙也想起了自己的工作。最近一段時間，他被數(shù)不清的事纏著，像枯樹上的枝藤。他解不開套，他不止一次地想辦法，到最后仍然功虧一簣。這會兒，他還在苦笑自己，要是有吹笛的威力就好了。可，那只是夢。

你這是在干嗎？今天不用上班嗎？天亮了嗎？如晶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丈夫身邊。

剛才做了個夢，警察想把我逮走。我被嚇醒了，現(xiàn)在睡不著。東沙郁悶地說。

警察逮你干嗎？你心里有鬼吧。如晶沒好氣地說。

最近老是做些莫名其妙的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東沙說。

一定是做了虧心事，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如晶笑道。

如果我也做虧心事，全天下的心都虧光了。東沙說。

那你怎么做亂七八糟的夢呢？像我吧，每天也做夢，但是夢中連陽光都是金燦燦的，沒有烏云，更沒有下雨。如晶哈哈大笑。

說實在的，可能是工作壓力造成的。東沙說。

那倒有可能，人家工作都是玩一把走人，就你玩得認真。我還聽說，夢里發(fā)生的事都是相反的，像白天的壓力會轉(zhuǎn)為夢中的動力，你在夢中臆想呢。如晶像教授上課一樣說著話。

相反的？東沙一骨碌從沙發(fā)上坐起來。他拉住老婆的手，一五一十地把夢到的情景匯報了一遍。

如晶看了看她，冷靜地說：吹笛的事可以理解，但那女孩就有問題了，這個是不相反的。

對，對，這個不相反，男人嘛沒有一個不喜歡女孩子的。東沙邊說邊笑起來，他知道老婆嚴肅的時候，往往都是故作鎮(zhèn)靜。這么多年，他還是了解如晶的。

少了你，地球照樣正常轉(zhuǎn)。我睡覺去嘍，你一個人再做夢去吧。如晶說完就走了。

早上，東沙頭昏腦脹地去上班。在辦公室門口，遇到女文書小張，他情不自禁地讓出道來，將身體貼向墻邊。文書小張被東沙古怪的舉動嚇著了：鎮(zhèn)長早！東沙突然清醒了一下，也道：早上早！說完，他像昨晚抱笛子一樣使勁抱緊公文包，一聲不吭地溜進了辦公室。

不久，辦公室主任進來了，問：鎮(zhèn)長，你身體不舒服吧？

挺好呀！東沙迷糊著眼睛，打著哈欠，他搞不清主任為何要這么問。

噢，我剛聽走廊上的人都在說鎮(zhèn)長今天氣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主任說。

他們瞎扯什么呀，他們怎會知道我身體不舒服。我的身體從來都是棒棒的，既沒三高也沒三低，好著呢。東沙埋怨著。

今天辦公室出奇的靜，一個上午居然沒人來打擾他。東沙后來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才知道門讓辦公室主任鎖上了。東沙笑笑，心里想：這小子，倒蠻機靈的。

如晶后來打來一個電話，說是給東沙買來一支笛子，她是跑了好多店才找到的。

東沙以為自己耳朵不好使了，問：你說什么？給我買什么了？

如晶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著：笛子，給你買了笛子。

東沙撓了撓頭，說：買笛子作啥？我又不會吹的。

如晶說：做夢時吹嘛。

東沙笑起來：你比我的夢想象力還強，可是，今晚不知還能不能遇上那女孩。

如晶說：小姑娘被你嚇跑了，不會來了。

東沙說：但愿吧，我也不希望那樣，否則警察真的要把我逮走了。

如晶嘆了嘆氣，說：回家吧，下班時間過頭了。

東沙說：這就回。

沒 事

東沙鎮(zhèn)長上班從來都準時，這不，早上7點半，他一分不差地打開了辦公室的門。不過，也有比他早到的，東沙時常遇到有事前來訴求的群眾。有一回，東沙問群眾：這么早呀？群眾說：不早，太陽都曬上屁股了。東沙只得慚愧地說：那我來晚了。群眾就說：你也不晚，干部上班都是這時候。

今天比東沙來得早的是位婦女，東沙客氣地說：請坐。

婦女看了看東沙，一聲不響地走了進去。

同志，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鉀Q呀？東沙問。

婦女還是不響，她的頭一直看著地上，在東沙連問三遍后，才緩緩抬起來。

沒……沒事。婦女說。

沒事？東沙還是頭一回碰到這狀況。

真的沒事。婦女又說。

沒事來這尋開心呀，東沙心里想著，但又不好把話說出口。看著眼前山一樣高需要處理的材料，他本想批閱，又覺得不妥，有群眾在自己辦公室呢，怎能可以只顧著自己做事?？墒牵裉斓倪@位群眾好特殊，東沙也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他覺得面前的婦女一定有話和他講，其吞吞吐吐的似乎藏著很多委屈?；蛟S，是頭一回見到自己才顯緊張，可這不太可能，一個有怨想訴說的人，其話匣子從來都像決堤的河水似的。東沙給她倒了一杯茶，想幫她先冷靜一下。

婦女似乎激動了，顫抖著手捧起茶杯，先是輕輕呷了一口，然后咕嚕一聲把整杯茶喝了下去。東沙突然想笑，他覺得那人太奇怪了，怎么連燙的感覺也沒有，莫非是民間武功高手？

這時，婦女站起身來。東沙感覺她要講話了，于是頓了頓神，把剛才準備批閱的文件推向一邊。他突然非常想聽她說話，哪怕她講得不好。她會講些什么呢？東沙自己先思忖了起來。

可是，婦女起身后直接往門口走了。東沙有些驚異，辦公室的門不是關(guān)得好好的嗎？她起身去干啥？婦女卻不按東沙的思路走，她既沒去關(guān)門也沒去開門，而是直接出去了，出去時，還不忘輕輕帶上門。

東沙目睹著眼前的情景，他拍了拍自己的臉，以為是做夢。然后，緩過神來的東沙打電話給辦公室主任：那位婦女呢？

哪位？沒人來過呀。主任匯報說。

看來你上班遲到了，快去下面找找，剛才有位婦女來我辦公室。東沙急著說。

不久，主任氣喘吁吁地跑來，說：找不到人，也問了很多人，都說今天早上沒見過婦女。

東沙一聽，驚得差點跌倒在椅子上。

幾天之后，東沙還一直記得那天的怪事，心里憋得慌慌的。他每天關(guān)照辦公室主任：如果那個婦女再來，一定要請她來自己辦公室。主任聽多了，心里也發(fā)起了毛，問：鎮(zhèn)長，那婦女究竟是誰呀？東沙說：一個沒說出話的女人。

那天，有個婦女大喊大叫著來鎮(zhèn)里上訪，很多人拉扯著不讓她進。主任卻欣喜若狂地迎接了她，不但給她倒茶，還給她吃巧克力。有同事看不下去了，問主任這是你家親戚？主任笑著說：是鎮(zhèn)長的貴客。同事說：鎮(zhèn)長呢？主任說：鎮(zhèn)長去縣里開會了。

后來東沙回來了，狠狠地把主任批了一通。主任說：鎮(zhèn)長不是要我找那個婦女嗎？我以為是。東沙氣不打一處來，說：這鎮(zhèn)上一半人口是婦女，你全叫來分巧克力？

可是，有一天那個婦女果真又來了。她出現(xiàn)的時候，東沙還在上班路上。主任卻是提早到了。婦女在走廊里若隱若現(xiàn)地走來走去，幸虧是白天，主任壯著膽大喊道：誰？婦女立在墻角邊，低著頭不響。主任又叫了一聲：你是誰？婦女顯然被嚇著了，死命地往墻旮旯處鉆。主任問：你就是上回來找鎮(zhèn)長的那位婦女？婦女點點頭。主任嘆著氣說：終于找到你了。婦女依然點點頭，不響。因為有上次教訓(xùn)，主任這次把她看得緊緊的，生怕她又跑了。

東沙來了，他在走廊里細細地瞧了一下婦女的臉，上回他壓根就沒認真看過。請進吧。東沙說。

婦女看了看東沙，微微一笑，然后跟著走了進去。

同志，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鉀Q呀？上回你沒說就走了，我還納悶著是不是我有啥不對的地方。東沙說。

婦女還是不響，兩只手反復(fù)地搓來搓去，而她的頭還是一直看著地上。

我覺得你是個不平常的人，有什么委屈盡管跟我講，我會試著幫助你。東沙認真地說。

沒……沒事。婦女說。

沒事？東沙的頭這回真的大了。

真的沒事。婦女又說。

那你干嗎來我辦公室？東沙問。

婦女笑笑，不答。繼而，像上回一樣起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東沙給主任發(fā)短信：跟著她。

主任不久回來了，說，那婦女是廠里職工，沒有心理障礙。

主任不解地問東沙：鎮(zhèn)長，那位婦女為何三番五次來你辦公室呀。

東沙摸了摸頭說：看來真有事了。

值 班

東沙穿著西裝短褲和拖鞋在鄉(xiāng)鎮(zhèn)的街頭上踢踏踢踏地走著。今天又輪到他值班。

鄉(xiāng)鎮(zhèn)的值班和縣城里不同，城里更多時候是象征性的，過了八九點鐘就能各自回家去。鄉(xiāng)鎮(zhèn)可不能，必須老老實實地在辦公室待著，吃住行都在一起，每個班子領(lǐng)導(dǎo)帶著一批人。東沙是鎮(zhèn)長，平時工作忙，很少有大把時間集中起來可以自由支配。晚上值班，成了東沙與群眾拉家常的好機會。

東沙走著的時候，遇上散步的群眾。有群眾認得他，招呼：東沙鎮(zhèn)長，又值班呀？東沙與群眾握了握手，說：是的，您老逛街呀？群眾聽鎮(zhèn)長和自己說話顯得很開心，湊上身來和東沙并排走在一起。東沙也瞅住時候，問：村里怎樣？來鎮(zhèn)里辦事順嗎？群眾說：還行，比以前強多了。東沙笑笑，說：要講真話喲，講真話。群眾說：今天都和鎮(zhèn)長走一塊了，還能說假話？

東沙后來在巷子里隨便走了幾戶家庭，在弄堂口，看見一位單身男人正獨自飲酒，他也來勁了，叫著男人名字說：我陪你喝一杯。男人見是鎮(zhèn)長，哇哇叫著趕緊讓座。不過，東沙聊了幾句就走了，男人拉著他的手不肯放：不是說陪我喝一杯嗎？東沙笑著問：喝醉了我怎么值班？東沙路過一口水井，見一位老婆婆在乘涼，就問寒問暖起來。老婆婆樂呵呵地拉著他的手，然后回屋端出一盆瓜子，抹著眼角說：嗑吧，你來咱家，這家就是福。東沙客氣著：別這么說，以后我多來就是了。東沙不知不覺和老婆婆拉起了家常，不一會，滿盆瓜子嗑去了一半，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婆婆，下回值班我?guī)Ч献舆^來，再來您家嗑。老婆婆開心地說：就怕你不來嗑，一定來噢。

夜?jié)u漸深了，鄉(xiāng)下人睡得早，東沙走回了鎮(zhèn)里。那會兒，女同志們還在院子里聊天。見鎮(zhèn)長穿著西裝短褲和拖鞋來了，大家哄的一聲笑開了。東沙板著臉，認真地說：有什么好笑的？沒見過呀？有女同志笑著問：鎮(zhèn)長，你的西裝短褲花色真多，上回穿的是格子，今天是直條了。東沙說：還有一大摞橫的豎的在家存著呢，這大熱天的，穿短點舒服，你們女同志不是都喜歡穿裙子嘛。女同志們被東沙的話逗樂了。東沙這時嚴肅地問：怎么還在這兒？萬一有事，值班電話誰聽？女同志們異口同聲地說：男人們堅守，婦女同志嚴陣以待。東沙哈哈一笑，背著手走回辦公室去了。

東沙有一回去縣里開會，有老領(lǐng)導(dǎo)向他咬耳朵：我說東沙呀，聽說你在鎮(zhèn)里值班天天穿著花短褲和拖鞋？要注意形象喲。東沙說：沒有呀，只是夏天穿穿，而且穿的是西裝短褲。老領(lǐng)導(dǎo)正色道：差不多。東沙笑著說：我又沒耽誤事，鎮(zhèn)里有啥急事，我五分鐘就能搞定了。老領(lǐng)導(dǎo)說：話不能說大了，真有事一分鐘也不能耽擱。東沙只好謙虛地說：是，是。老領(lǐng)導(dǎo)又說：那不是舊時代，沒吃沒穿的，懂我意思嗎？東沙摸了摸頭，說：懂。

老婆如晶不知從哪里聽來的消息，有一天晚上同樣問起了這事。東沙說：看來我的人身自由受了威脅。如晶說：誰威脅你了，是你在威脅人家。東沙納悶著問：我威脅？如晶說：你一個堂堂正正的鎮(zhèn)長，叫花子一樣在街上逛，群眾難道沒被嚇著？東沙聽了哈哈大笑，說：這也太小題大做了，以前穿西裝革履走村入戶時，群眾拿陌生的眼神看著我，現(xiàn)在群眾喜歡我這樣。如晶說：不要太過了，我了解你，可別人不一定理解。東沙說：平時我也穿得端端正正呀，值班時候有了像回家一樣的感覺嘛。如晶生氣地說：說不過你，反正不要太隨意了，無數(shù)雙眼睛在看著，你是一鎮(zhèn)之長，平時你不是很在乎干部要講形象嗎？東沙驚疑地看著老婆，問道：干部形象應(yīng)該是怎樣的？

那天，氣象臺預(yù)報說臺風(fēng)向舟山群島靠攏，東沙知道這回值班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搞定了。他打電話給如晶，說不能回家。如晶提醒說：記住，不要穿著西裝短褲和拖鞋去抗臺，萬一被電視鏡頭捕捉到，就不雅觀了。東沙笑著說：知道。

臺風(fēng)挾著狂風(fēng)暴雨肆虐著鄉(xiāng)鎮(zhèn)的角角落落，那幾天，東沙帶著干部群眾奮戰(zhàn)在抗臺最前線。如晶后來打來一個電話，問：老公，你收看今晚的縣電視新聞了嗎？東沙說：哪有時間看，忙死了。如晶笑著說：我看見你了，鏡頭里的你還有個淋雨點扛沙包的特寫鏡頭。東沙說：那怎么了，這么大的風(fēng)這么大的雨大家都在忙活呀。如晶哈哈笑著說：我看你赤著膊，你們鎮(zhèn)里的男人都赤著膊。東沙一愣，說：?。课以趺磿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