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巧慧
1
在那張床上,我跟外祖母一起睡了六年多,從我一歲半至八歲,兩千多個日子,我一直是跟外祖母睡的。那時,父母帶著弟弟去遠方養(yǎng)蜂,他們是趕花人,一年四季追趕著季節(jié)不斷地遷徙,自然無法照顧兩個孩子,只好把年長一歲的我留置在外婆家。于是,我整個童年都跟那個小山村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那幢樸素的老屋和井欄邊落滿月光的庭院,那張雕花木床,截取了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的某段生命時光。外祖母去世之后,老屋便空曠起來,被廢棄的木床落滿塵埃。我總是不合時宜地分外留戀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像一只鳥不時銜起記憶的種子,隨著荒草在春的輪回中一茬茬長高。
那是一張普通的床,民國時代的婚床,木結構的框架,面板有三大塊白骨鑲嵌。中間一塊是一出戲的場景,隱約記得有人牽著一匹馬,路過一個涼亭;而兩邊則是花草。床板的木榫頭上倒掛下兩個獅子。那兩個木頭獅子如今放在我的書案上作鎮(zhèn)紙。床前便是一掌高的木踏床,右側是床頭柜。這些平常的東西固執(zhí)地在我的生命中烙上剝離不去的胎記。
那時的冬天似乎每年都有雪,屋檐下還有倒掛的冰柱,我淘氣地用掃帚柄去套。外祖母還是常常出去念經(jīng),中午趕回家給我做午飯,下午帶我一起去,或者給我留下一個熱熱的火銃,叮囑我別亂跑。有時我跟著用朱砂點經(jīng)卷,一邊熟練地背著《心經(jīng)》;有時實在冷,我就躲在被窩里。無聊的時候,便在火熜里爆豆子。抓一把干豆子,埋在炭火堆里,蓋上銅蓋頭,然后靜靜地等待。時間顯得悠長,寂寞也長起來,大片大片的空暇任由我揮霍或者用來發(fā)呆。我會數(shù)火銃蓋上的小孔解悶,那些小孔圍繞著中心向四周發(fā)散開來,像一朵盛開的菊花。我從中間往四周數(shù),又從邊上往中間數(shù);有時候我用指尖在孔上印花,用力按一按,指尖便留下一圈印痕。銅蓋頭經(jīng)過很多人很多年很多次的撫摸,散發(fā)出幽幽的光。忽然,寂靜里爆出“啪”的一聲,豆子熟了。我并不急著打開蓋子,就這樣傾聽著越來越密集的爆裂聲??諝庵兄饾u彌漫出炭火和豆子的香味,使一種名叫孤獨的東西越來越粘稠地在房中匯聚,仿佛攪拌不動。成年之后,我不再爆豆子,而迷上了放煙花??罩芯`放的煙花與豆子爆裂的聲音都是制造的熱鬧。熱鬧的背后,卻又浸透著說不出的寂寥,我仿佛永遠隔著厚厚的玻璃靜靜地望著這個世界。這是我一個人的孤獨。
多年之后,當社會學家提出“留守兒童”這個名詞,我忽然意識到我站在那么多留守兒童的前列。
留守,還是幸福的,因為等候的人總是會回來的。
2
過年的時候,便不再寂寞了。父母親帶著弟弟回家鄉(xiāng)到外祖母家看我。弟弟和我玩得很高興,說好晚上他也不回家。于是,外祖母早早地把被窩焐熱,給我們洗臉洗腳,讓我們進被窩。我讓著弟弟,讓他跟外婆睡一頭,而我睡在腳后頭——我是多么希望弟弟留下來——我們兩雙小腳互相抵著,你伸我蜷地做游戲;或者在被窩里“鉆地道”,把厚厚的棉被假想成某一處黑不隆冬的山洞,而我們儼然是藝高膽大的英雄;外祖母不注意的時候,弟弟會鉆出被窩翻筋斗給我看,或者披上一條毛毯從床上跳下去表演“輕功”。弟弟的小臉胖嘟嘟的,很可愛。等到玩得疲乏了,夜也靜下來,窗外的一些聲音顯得遠而渺茫,一只老鐘不疾不徐地搖著鐘擺,滴答滴答。外祖母忙完家務,正想歇息,弟弟卻開始想媽媽,哭著要回家去。外祖母便披上衣服抱著弟弟搖著搖著,變著法子哄他。我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還聽見她在輕輕地哼童謠:“寶寶囡囡乖啊乖……”踏床上,一個銅皮火熜上兩雙小棉鞋靜靜地烘著。
夏夜歇息總是遲一點,而外祖母習慣睡外邊,她怕我翻身時把手腳挨著蚊帳,蚊子會從小孔里叮進來。臨睡前照例要用煤油燈燙蚊子。記憶中的煤油燈有兩種:一種是可以提的,鐵皮制成的,里面放洋油,母親又叫三楸燈;一種是放煤油的,罩一個玻璃罩子,上面不封口。外祖母用的是后一種。把蚊帳敞開著,用蒲扇前前后后趕幾個回合,外祖母迅速地把床的四角垂下粗麻的蚊帳,在床前重疊,然后塞進涼席下面。我偶爾會淘氣地帶幾只螢火蟲進去,讓它們爬在床頂,模擬著屬于我一個人的星空,如若有一個提著燈籠飛動了,那便是我歡喜的流星。而外祖母總是持著煤油燈,角角落落地找著蚊子。找到了,慢慢地移燈過去,在蚊子下方停住,蚊子便掉下來,落在燈罩里面,有一點點被烤焦的氣味。
難捱的是沒有電扇空調,那時的尋常人家,25瓦昏黃的光也很金貴,還常常停電。麻質的蚊帳又極厚,床上熱得人睡不住。外祖母總是拿著一把棕樹葉制成的蒲扇輕輕地給我扇風。一下,一下,很有節(jié)奏的,我在一習又一習的涼風中睡去。節(jié)奏漸漸慢下來,她的鼾聲隱隱響起。然而我是極怕熱的人,有了涼風才好熟睡。外祖母的手一歇下,我又醒來,不安地在涼席上翻身,外祖母旋即又拿起扇子給我扇風。一個夏夜,外祖母不知要被我吵醒多少次。如今外祖母早已故去十多年,我回想起來,仍能想見她無數(shù)次在迷迷糊糊間拿起扇子為我扇風,又抵不住夜的沉寂與瞌睡的疲乏,搖扇的手愈來愈慢,愈來愈慢,終于緩緩地擱在了席上,那把蒲扇始終握在她的手中。這樣的夏夜過了整整六年。母親和弟弟是流浪的風去往遠方,而我成為植物在庭院中守候。那次分離的驚嚇把斷裂埋進我的生命,而外祖母一直在縫補。
第二天,當我醒來,外祖母早已起床,蒲扇就在我的枕頭旁邊,柄上似乎還有手心的汗?jié)n。蟬兀自在窗外聒噪著。
3
不敢再一個人睡懶覺是源于那口棺材。小舅舅娶妻之后,我們搬到了東廂房。房間顯得擠了,那口白皮棺材居然就放在了床背后。農村的習俗便是這樣,過了六十就要備后事了。外祖母比我大整整五輪,我到她身邊時,她已年過花甲。我很奇怪外祖母的篤定,只隔著一道床板,她總是能安詳?shù)厥焖铱偸窃噲D說服自己忽視這件事,卻一直做不到。其實,那只是五塊固定的木板加上一塊沒有釘實的蓋板,然而其中蘊含的某種冷酷的結局讓一顆幼小的心感到恐懼。一口棺材只是木板做的,釘上蓋頭卻是生死的距離。我害怕圍繞死亡產生的一系列事物,包括花圈和紅白錦被和繡著字的壽鞋,道士黑色的袍子和倒掛著寬大的衣褲所營造的氛圍讓人毛骨悚然。我怕這些色彩和道具和聲音衍生的怪異和詭秘,更怕死亡帶走我親愛的人。
一旦上升到哲學,生和死便是自然的事情,是一個生命存在的兩種形式。外祖母該是看透這種宿命的,因此她面對自己的棺材能夠安然入睡。而我,把這種恐懼深深地藏在心底,從未給任何人說起。也許就是這個時刻開始,我學會了忍耐。
八歲是童年的分水嶺,那年我離開了外祖母的床,脫離了一口棺材的陰影,回到父母身邊讀小學。角色的轉換非常迅速,我從一個備受寵愛的外孫女升級為一個弟弟的姐姐。也許留守的歲月造成了難以挽回的溝通障礙,我回到了父母身邊的那一日便開始沉默,顯出不合年齡的成熟。分離時盼著團圓,真的回來了卻發(fā)現(xiàn)難以交流。我仿佛還是隔著厚厚的玻璃望著陌生的家庭,難以完成彼此的認同,覺得弟弟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而我是與外祖母連在一起的。每年在外祖母家住不到半個月。每次去做客,我總還是跟外祖母一起睡,她越來越響的鼾聲和她不甚華麗的床令我感到親切。為了避免使母親難堪,我自覺地壓制著對外祖母的思念和依戀。忍耐和壓制成了新的課題,磨礪著一個漸漸長大的女孩子的心。有一次,我騎著父親高大的老式自行車摔到河里時,我沒有呼救,只是緊緊抓住岸邊的藤草,讓自己一點點爬上來,然后望著手掌中的泥和血一滴滴流下眼淚。那么多年,我終于漸漸學會把一些愛和欲望藏入那口棺材,并且用力地蓋上蓋頭,倔強地別過頭去,縱使那一瞬間的痛讓我忽然捂住心口,蹲下身去。
4
我讀師范二年級的秋天,外祖母病了。母親起初沒有告訴我得的什么病,我聽了也不驚奇。生病很正常,每個人都要生病的。學業(yè)也忙碌,單純的我沒有去想一個老人病了意味著什么。及至我看到她,才惶恐起來。外祖母的皮膚都已經(jīng)變黃了,說是因為總膽管被阻塞,膽汁往外泛的緣故。我回家就責問母親,為什么不給她住院?母親這才拿出一張皺皺的病歷卡給我,指著其中的一個英文單詞問我:“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我看著這個詞:“Ca”,這是化學中鈣的元素符號。這個詞有什么意思嗎?母親說:“這個詞,醫(yī)生說是縮寫,表示診斷為癌癥?!蔽肄Z然想到了那口白皮棺材,它在溫床背后閑置了十八年,終于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外祖母得的是胰頭癌,已是晚期,醫(yī)生隔著肚子即可觸摸到乒乓球那么大的腫瘤,一般皮膚泛黃后活不過三個月,最多不超過半年;外祖母當時已經(jīng)七十八歲了,這樣的高齡是不適合手術的。死亡,仿佛一下子臨近了,令人束手無策。我不肯相信這個現(xiàn)實,因為外祖母除了皮膚之外,一切都沒有變,她依然慈祥和氣。而皮膚的顏色,看過幾次之后,似乎也漸漸習慣了。我?guī)缀跤字傻匾詾椋t(yī)生誤診了,外祖母只是得了小毛病,她將這樣一直活下去。有時候我給她買水果;有時候帶朋友一起去看她,用二胡給她拉戲曲;有時候母親把她接到我們家來。
親人們一直都瞞著她,外祖母許是隱隱覺出了什么。有一次她摸出掛在胸口的觀音掛墜,說菩薩會保佑她。我一下子就鼻子酸了。她并不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而寄寓信仰。更大的不幸是表姐的辭職。表姐原在廣東醫(yī)院工作,外婆吃的一種很昂貴的藥都是她從廣東郵寄過來的。但是因為體制和工資的種種問題,很有才干的表姐辭職下海做生意去了,外婆的藥斷了,必須由這邊的親人自己去購買。我在那時根本還沒有資格參與事情的內部,更沒有權利發(fā)表意見。我至今不知道是誰主張換一種便宜的藥,初夏的時候我去看她,她已經(jīng)改服口服液了。天氣熱了,又沒有冰箱,藥開瓶之后,就用井桶吊在井里邊。外祖母跟我說,上次服的藥好,現(xiàn)在的藥,沒幾天就有點酸味,怕是沒什么治療效果。我懂她的意思,可是,我又能為她做些什么?父母常年舉債,起初是養(yǎng)蜂虧本,而后是造房借錢,清貧的家境一直壓迫著我們。成人們的專制讓我錯誤地以為,他們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們總是習慣著自己去處理,從來不征求我們的意見。也許跨代撫養(yǎng)早已在我跟父輩之間劃下了畢生都無法跨越的溝塹。每星期我還得伸手向父母要三十元的生活費,我從未想過可以向施與者反抗。
我最終所做的,就是偷偷地向一位已經(jīng)工作的朋友借了一些錢,然后瞞著所有的人跑到杭州去幫外婆買藥,即使我的錢只夠買一盒,我也要盡力讓外祖母寬一寬心。王小妮說,當我們不缺錢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很多比錢重要的東西??墒?,我們常常是缺錢的,而且很缺錢。然而,買不到那種藥!十八歲的我拿著杭州地圖跑了好幾家醫(yī)院,都被告知沒有。我至今還記得那種藥的名字叫“保爾佳”,我寫信托中國美院的教授吳德隆先生幫我打聽,他回信說他托中醫(yī)院的朋友問了,杭州沒有這個藥。然后,我又跑到了寧波,找到一個在衛(wèi)校讀書的同學,一起去寧波的醫(yī)院問,一個個醫(yī)院的藥房都問下來,也沒有。唯有李惠利醫(yī)院有這樣的針,但是卻沒有外祖母在吃的片劑。那種針是五百多一枚的,而且不能外配,必須病人前來住院,經(jīng)過全面檢查才行,因為這種針是有巨大的副作用的,不能常打。那么,最后的一個希望破滅了。而且我依稀記得母親說前不久外祖母打過一枚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種針,好些事親友們連外祖父都瞞著,我更是無從知曉了。從來也沒有這樣的遺憾過,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自己已經(jīng)長大,不僅僅是因為會有可以自己支配的錢,更重要的是我會擁有更多的知情權,而不是被粗暴的斥責一聲:小孩子少管閑賬!那么,或許,我可以多做一些什么。我的外祖母,你為什么不能再多等幾年?
買藥的事終于是失敗了,借錢的事更加不敢讓父母知道,當時家里新造了房子,欠了很多的債,我是絕不敢告訴父母的,倒也不是怕挨罵,是怕父母又為了經(jīng)濟吵架。因為終于沒能買到藥,心中覺得愧對外祖母,以及于有一段時間我不敢去看望她,我怕看到她日益消瘦的容顏和失望的目光。是的,我怕。至今,我也深深地愧疚著,這么多的外孫女中,我是她最疼愛的,她把我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撫養(yǎng)成活蹦亂跳的小姑娘,給了我一個外祖母和一個母親雙倍的愛,而我,卻什么也做不了!外祖父最后終于知道了真相,他堅決說:我不要養(yǎng)老銅鈿,把積蓄全用完了也要給她治!一輩子的夫妻,從沒有拌過一次嘴,他的這句話遠比我所有的懺悔和遺恨更有力。
5
然而誰又能與死亡相抗衡?所謂回天無力。有一次在普陀島上,我忽然悟到我們是身體的奴隸,窮其一生努力地想讓這個軀體吃好些穿好些住好些,可是最終,每一具軀體都將背叛我們,衰老乃至死亡。外祖母的軀體正在冷酷地背叛她。再見到外祖母,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我很熟悉的床,曾經(jīng)是外祖母和我的床,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ò锥∈璧念^發(fā)披散著,沒有人再為她夾一枝喜歡的梔子花。瘦骨嶙峋的身軀已經(jīng)起不來,只能說一小會兒話然后沉沉睡去。她睡著的時間越來越長,仿佛疲憊不堪,這場與病魔的斗爭她孤軍作戰(zhàn)委實太累了。生命力正無情地從她的身上流失,像一只沙漏不肯停息地鏤空外祖母的軀體。我捧不住那些流沙,它們從我的指縫間紛紛落下了。
暑假的時候,經(jīng)中國美院吳德隆教授的推薦,我將去杭州進修美術。即使家中再困難,對于我的培養(yǎng),母親總還是支持的。臨行前去看望外祖母,她已經(jīng)搬到大舅家里了。我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她的手露在被子外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一些暗色的烏青觸目驚心,是注射留下的淤血吧。外祖母總是這么忍耐,從未見過她罵人,甚至沒有起過高聲。即使到了病重時分,她也只是哼哼,不肯大聲呻吟,也沒有提過要求——包括治療。當她疼痛難忍的時刻,家人請來郎中為她注射配來的杜冷丁,這種麻藥可以減輕癌癥的痛苦。
我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一節(jié)一節(jié)地撫摸著。她的手指異常的僵硬,幾乎無法伸直。我希望我掌心的溫度能夠溫暖我的外祖母,讓她在冗長而縹緲的睡夢中抓住一絲人間的氣息。就是這雙手,曾經(jīng)多少次為我穿衣縫鞋,曾經(jīng)多少次為我煮粥喂飯,曾經(jīng)多少次為我扇風挾被,曾經(jīng)它鮮活而生動,寬厚的手掌補全了我童年空缺的愛。而今日,它是這般了無生氣地垂落著,仿佛一把欲斷的枯柴。
外祖母一直都沒有醒過來,我不知道她醒來是否還會認得出我,這幾天,她的生命就靠流質食物維持著,牛奶或者麥片。時候不早了,外祖父催我動身。我依依不舍,這一去就是兩個月,她還能等我回來嗎?外祖父送我到門口,嘆著氣說:“唉,怕是真的不行了……她去年說想吃西瓜,總算今年夏天的西瓜吃到了,也該放心了……”望著他哀傷的眼睛和佝僂的身子,我感到深深的涼意。
這一別,就成了永別。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