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秀萍
(湖北文理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功能對等”(又稱作“動態(tài)對等”)翻譯常被用作《圣經》的翻譯原則,最初由美國著名翻譯理論家尤金·奈達首次提出,并于20世紀80年代引入到中國,對我國翻譯理論研究與實踐有著深遠的影響。奈達將翻譯的性質界定為“在譯入語中用最切近、最自然的對等語再現(xiàn)原文的信息,首先是語義上的對等,其次是風格上的對等”[1]。在此基礎上,奈達指出“功能對等”就是“譯文的信息接受者對譯文的反應應該與原文信息接受者對原文信息的反應基本相同”[2]88。
這種以讀者反應作為譯文的交際目的和檢驗標準的翻譯原則從理論上使翻譯的重點不再拘泥于原文的語言形式,而是轉移到原文的信息內容及交際功能在譯文中的再現(xiàn)上。因此,功能對等翻譯原則的提出讓理論界擺脫了長久以來對直譯和意譯的反復討論,為翻譯過程和譯文批判提供了有效的理論指導。然而,能否達到以及如何達到較高層次的功能對等,卻又成為對等翻譯理論所面臨的一個新的研究課題。
對此,筆者以為,翻譯不僅是一種文化交際活動,也是作者、譯者、讀者等多個認知主體間的互動交流,因而對等翻譯研究必然涉及認知主體在認知方式和概念結構等方面的差異。鑒于此,文章嘗試從認知語法的角度對奈達所提出的實現(xiàn)功能對等的一個重要途徑——核心句型(kernel)——進行重新審視,以期對回答譯文如何達到較高層次的功能對等問題有所啟發(fā)。
奈達強調,在翻譯過程的四個階段(分析、轉換、重組、檢驗)中,對原文意義的分析和理解是至關重要的,其成敗得失關系著整個翻譯活動的全局。[3]為了準確地分析原文語義,他提出根據轉換生成語法將語言的結構一分為二,即深層結構與表層結構,而所有語言中的句法都是由6~12個深層結構通過橫組合與縱聚合的關系衍生而來的表層結構。[2]39奈達認為,在翻譯過程中,源語向目的語的轉換,正是在深層結構這一層面上進行的,譯者必須通過所謂的逆向轉換法(back-transformation)分析出源語表層結構背后的深層結構,再將源語的深層結構轉換成目的語的深層結構,最后重組為符合目的語的語法規(guī)則和表達習慣的表層結構。[4]
為了分析深層結構,奈達采用核心句(kernel)這一概念來指代英語句法中最基本的深層結構,其特征是主動語態(tài)的簡單陳述句句式,在句法上不可再分。[2]39奈達基于詞的四大語義范疇,即物體(object)、活動(event)、抽象(abstract)和關系(relational),將英語句法的深層結構歸納為7個kernels[2]40,分別以以下7個例句為代表(劃線部分與括號部分為作者加注):
(1)John ran(quickly).(任何表示人或物體的名詞都可以充當主語。)
(2)John hit Bill.(任何施事都可以對受事施加行為。)
(3)John gave Bill a ball.(任何施事都可以實施“給”的動作。)
(4)John is in the house.(劃線部分可以替換為任何其它介詞短語。)
(5)John is sick.(劃線部分可以替換為描述主語特征的任何形容詞。)
(6)John is a boy.(主語是劃線部分所指概念中的一員。)
(7)John is my father.(主語與劃線部分所指相同,反之亦然。)
相對于紛繁復雜的表層結構,各種語言在數(shù)量有限的深層結構上更為接近,因此,核心句的存在使得語際翻譯成為可能。核心句理論的提出將語義成分分析及轉換生成語法等語言學理論引入翻譯過程研究,一方面為翻譯提供了新的研究范式,使翻譯研究從技巧總結走向了系統(tǒng)化、科學化;另一方面又使翻譯研究從抽象走向了具體,大大提高了翻譯的準確性與對等性;同時也為衡量譯文質量提供了客觀有力的評價標準和理論依據。
以下我們將采用深層結構分析法,以核心句型為分析單位來解讀《圣經》中的一個長句“John preached a baptism of repentance for the forgiveness of sins”。通過分析句子中的四大語義單位,理清各成分中隱含的因素,該長句可分解為以下5個kernels:ⅰ)John preached X;ⅱ)John baptizes the people;ⅲ)The people repent;ⅳ)God forgives Y;ⅴ)The people sin(X指代句子ⅱ、ⅲ、ⅳ,Y指代句子ⅴ)。
最后,經過對這些kernels之間的邏輯關系進行推理與整合,該長句可解讀為:John preached that the people should repent and be baptized in order that God would forgive their sins.
又如:我們可以用深層結構分析法,將含有歧義的句子“Flying a plane is dangerous”分解為以下兩個kernels,以消除歧義:
以上例證表明:深層結構分析法對于闡釋句子的深層含義、消除句子歧義,尤其是在解讀類似《圣經》這樣的因缺乏邏輯主語、結構復雜而晦澀難懂的長難句語義方面,不啻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這一結論在其他學者,如李長栓[5]、封全初[6]等關于核心句的研究中亦得到了證實。
然而,從認知語法的角度來看,奈達的核心句理論卻存在著諸多不足。
(1)語言學理論基礎的缺陷
核心句理論立足于轉換生成語法,試圖根據句法的生成與轉換來探索語言的共性。該語法的最終目標在于尋求以經濟性、生成性和分解性為原則的普遍語法規(guī)則,在研究方法上傾向于自上而下的演繹法。然而,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的共性不在于語言形式,而在于人的認知心理,語言研究的目的應當是尋找和解釋語言背后的認知機制,而不是建立普遍語法規(guī)則。語法是“約定俗成的、具有結構性的語言單位的總目錄”,既包括已成為語言單位的具體表達方式,又包括從具體表達方式中觀察和抽象出來、可以代表其共性的語法圖式”。[7]130基于這種語言觀,認知語法認為語言研究既要關注語言的共同特征,又要關注語言的具體使用,因此在研究方法上既需要演繹法,又需要歸納法,強調事實論據的廣泛性和理論研究的實證性。Langacker就曾經對傳統(tǒng)生成語法的研究方法提出過批評,認為其事實論據基礎不夠廣泛,而且在理論形成之后,對其適用程度及影響其信度的種種因素也沒有進行充分的論證。[7]129因此,從認知語法的角度來看,深層結構分析法以句法的生成與轉換作為語義的演算機制,這無論在理論基礎上還是在研究方法上都存在著先天性的不足。
(2)語義與句法的割裂
在語義與句法的關系上,核心句理論割裂了句法與語義的聯(lián)系。認知語言學認為,意義是基于身體經驗的概念化和范疇化,句法結構是來自概念化的典型事件模型,而典型事件模型又是來自對現(xiàn)實世界的體驗。[8]24從這種意義上來講,句法與語義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句法結構是語義內容的重構和象征化,是由語義結構決定的。換言之,句法結構的選擇是由語義決定的,與語義及認知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而核心句理論的依據是句法具有自治性與生成性,原則上獨立于其他知識技能。語義是能夠解釋句義的句法的一部分,語義表達來源于句法表述,可根據詞與句法結構來進行演算。并由此推斷,每一個核心結構都可以衍生出無數(shù)個表層結構及無數(shù)種語義。上述論證表明,核心句理論摒棄了身體經驗對語義認知的影響,試圖從語言結構內部進行分析和揭示語義。這種形式主義分析法勢必割裂形式與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由此識解的意義也必定是片面的,甚至是歪曲的,將直接導致對源語文本的誤讀,從而引起誤譯乃至錯譯。
(3)語義分析方法的不足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義等于在腦海中被激活的相關概念內容以及加于其上的識解,它植根于言用者的認知域網絡即百科知識體系中,只能在其他認知結構中才能被完全理解。[8]26因此,語義描寫應包含言用者的認知方式、概念框架、背景知識、社會文化等在內的多個維度。盡管奈達也強調,要從語言的使用者、使用場合、語言環(huán)境、社會文化等方面分析詞的指稱意義、內涵意義和聯(lián)想意義[9],但在句法結構分析方面,深層結構理論恰恰忽略了人類認知因素對語義識解的影響,因此,由該理論指導下的語義分析是否全面、準確,也是值得商榷的。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由奈達的第5個核心結構(“John is sick.”)衍生的一個表層結構“The river is big”。用來描寫主語特征的形容詞big在不同受眾群體的腦海中可能會形成不同的識解。由于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身處島國的日本人習慣了“袖珍”式的微型自然景觀,并形成了以小而精致為美的審美觀,被譽為“在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民族。他們眼中的“河(river)”在中國人看來不過是一條小溪(stream),而中國的黃河更是讓他們匪夷所思,冠之以“大黃河”。可見,由于民族心理、地理環(huán)境、社會文化、認知體驗等因素的差異,相同的表達方式會對不同的受眾群體產生不同的認知語義??梢?,翻譯中的語義分析如果忽略了源語使用者與譯語使用者在這些認知因素上的差異,勢必會造成語義信息的缺失或曲解。
除了認知域,語義描寫還涉及到意象(imagery),即形成一個概念或概念結構的具體方式。由于意象的不同,具有相同語義內容或描述相同客觀情景的表達方式可能會對不同的受眾產生不同的認知語義。同樣,不同的句法結構也可以在不同的受眾大腦中形成不同的意象,造成不同的語義理解。Langacker創(chuàng)建了一套分析句法范疇的語義識解系統(tǒng),包括精細度(level of specificity)、背景(background assumptions and expectations)、轄域(scale and scope of predication)、突顯(relative salience of substructures)和視角(perspective),并指出這些因素的差異都有可能給受眾造成不同的意象。[7]64試比較奈達的第3個kernel(John gave Bill a ball.)和由此生成的一個具有相同語義內容的表層結構:
在認知語法看來,a句中兩個名詞(Bill和ball)并置在動詞之后,象征著兩者的接近,突顯的是ball轉移的結果;b句中的介詞to突顯的是ball的轉移方向,故而簡單籠統(tǒng)地把兩個句子都譯為“約翰給了比爾一只球”是遠遠不夠的,并未成功地再現(xiàn)原文兩個句子在認知語義上的差異。
同理,由于圖形/背景(figure/background)這種認知模式的差異,由第2個和第7個kernel分別生成的兩組表層結構也會產生不同的意象。試比較以下兩組中句子之間的差異:
以上兩組句子如果分別簡單地譯為“約翰是我的父親”和“約翰打了比爾”,同樣也沒有忠實地傳達出原文對圖形與背景的區(qū)分與突顯,沒有成功地再現(xiàn)原文的意象。誠如奈達所說,語法即詞的組合是具有意義的,各個詞項的位置不可隨意調換。[10]但這種語法意義僅僅局限于詞序組合方式對語義的演算,在很大程度上并未考慮語義識解方式對語義的影響,從而忽略了由認知方式的差異導致的語義區(qū)別。
至于第4個kernel:John is in the house,在不同的語境中,或從不同的視角觀察,同樣的介詞短語in the house可能會被理解為不同的情形。Langacker就曾經以“The ball is under the table.”為例,列舉了7種不同的認知圖景。[8]17
最后來看奈達的第1個kernel:John ran(quickly).試比較:
按照生成語法的觀點,上述兩個句子的深層結構是相同的,因而有無副詞quickly都不會影響語義的表達。但是,按照Langacker的語法配價觀(grammatical valence),句法成分之間的對等狀態(tài)(即配價)不僅具有象征性,而且句法成分之間的突顯度也是不同的,也就是說,配價還具有層級性。從這種意義上講,John ran quickly比John ran在語義表達的精細程度上更高。
以上分析表明:由同一個深層結構衍生出的不同表層結構在語義內容上貌似相同,卻由于認知主體識解方式的差異而產生了不同的認知語義,即便是同一個表層結構,也會因認知主體群在現(xiàn)實世界中身體經驗的差異而產生不同的系統(tǒng)語義。這進一步說明,功能對等的翻譯原則如果只關注形式句法結構而忽略認知因素的差異,就無法對原文進行準確的分析和解讀,也無法用目的語準確地再現(xiàn)原文想表達的“兩個世界(即現(xiàn)實世界與認知世界)”[11]589,而實現(xiàn)“譯文讀者對譯文的反應與原文讀者對原文的反應基本相同”這一較高層次的翻譯對等目標也就成了一句空話。因此,必須在深層結構與表層結構的相互轉換中引入認知方式與概念的轉換,用認知語法分析來彌補核心句理論的缺陷,只有這樣才能有效地發(fā)揮核心句語義分析法在識解原文語義和構建目的語結構中的積極作用,從而使進一步提高功能對等的層次成為可能。
在功能對等原則指導下的翻譯過程中介入認知語法分析時譯者應把握好以下兩個原則:
第一,譯者應熟知源語和目的語兩種語言在認知方式上的異同,并善于在語際轉換中進行有效的概念化整合。翻譯的任務并不僅僅是為源語在目的語中找到對應的語言符號,還應該為兩種語言在認知結構上進行概念化調整。從某種意義上說,功能對等的層次和譯文質量的優(yōu)劣都是由譯者對跨語認知結構的把握和調整決定的。因此,譯者除了具備雙語能力以外,還應熟悉兩種語言的認知方式和概念化結構,包括作者和讀者的認知背景和思維模式。
第二,譯者應堅持“創(chuàng)而有度”的翻譯原則。一方面,語言之間存在著認知思維結構的差異,而語言轉換又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到認知主體識解方式的影響,這就為在翻譯過程中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提供了創(chuàng)作空間。但另一方面,語言和文本都是基于認知主體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和體驗之上的,譯者對原文以及讀者對譯文的理解也都是基于認知和體驗之上的。這又決定了譯者不能任意發(fā)揮、胡亂翻譯。一方面要忠實于作者的意圖和體驗,另一方面又要考慮到讀者的接受程度。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解釋的合理性”與“翻譯的和諧性”[11]583。
綜上所述,奈達雖然強調對原文文本語義的研究,并提出以目的語讀者對譯文的反應作為評價譯文質量的原則,但由于理論基礎與研究方法的合理性存在不足,他所倡導的深層結構分析法和核心句理論忽略了認知方式和概念化結構在語義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對語言的分析仍囿于語言系統(tǒng)內部而無法對語義做出全面的描寫和解釋,因而無法使譯文讀者對譯文產生原文讀者對原文那樣的反應。盡管奈達本人也承認功能對等只能是相對的、一定程度上的對等,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爭取等值等效的努力就失去了意義。如果譯者在語義分析的過程中具備較強的語際認知差異意識和概念化整合意識,那么對原文的解讀就會更忠實,對譯文的重組就會更貼切,距離奈達所提出的翻譯標準——最切近、最自然——也就更接近了。
﹡本文所引用的部分例證來自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柯平教授的課程講義,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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