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3 日6時9分34秒,韓寒發(fā)了一篇名為《談革命》的博客。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它的可能是一個網(wǎng)名“冷娃”的人——至少他(她)是第一個留言評論成功的網(wǎng)友。“冷娃”先后評論了五條,第一句是“沙發(fā)”,第二句是搶到了沙發(fā)很感動,第三句是希望韓寒注意身體,第四句是再次表達自己的激動,第五句終于說到了正題:“將革命進行到底!”
次日傍晚時分,韓寒以罕有的勤奮,又貼出一篇博文,《說民主》。26日一大早,他再接再厲:“圣誕再打折,東西還是不會白送的。那我就先開始討價還價了”——《要自由》。
于是便有了大討論。
“革命”、“民主”、“自由”3個對于中國大眾來說熟悉得如隔壁傳來夜夜笙歌卻始終不及觸摸的詞匯,在年末以一種空前集中的方式涌將過來。學(xué)者們開始給網(wǎng)民普及政論,不同立場的派系開始吵架,老百姓開始在支持、反對、將信將疑和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關(guān)注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這3個宏大的詞匯,通過韓寒這個賽車手、通俗作家、身份可疑的公共知識分子、青年意見領(lǐng)袖的橋梁作用,伸向民眾的意識領(lǐng)地:一些人茫然,另一些人被或深或淺地刺痛。
“這種討論可能不一定有效,但是讓大家知道這種討論可能無害?!表n寒事后這樣跟我們解釋他的初衷。他倒是專門挑了個時機,即自己新書《青春》上市后兩個月。文章是兩個月前就寫好的,但因為擔心被指摘為“為新書炒作”,他一直押著未發(fā)。
“我還是想在2011年把這個發(fā)掉,眼看都2012了,就趕緊發(fā)了吧?!?/p>
對于他來說,這似乎是沒有什么波瀾的事。
作為另一種存在
他最艷麗的衣服大概是賽車服,通身上下五顏六色的廣告logo。平時,他幾乎只穿黑色。頭發(fā)長了會戴黑色的曲線金屬發(fā)箍,露出寬腦門,瘦削的臉有著漂亮的輪廓,眼睛鬼亮,喜歡笑,像個懂禮貌的孩子,溫和而真誠。長相是他受歡迎的原因之一。更多的人總是希望在他身上尋求視覺之外的收獲。
兩個月前他出版了新的雜文集《青春》。封面是白紙黑字上飄過一抹綠。他否定過紅色字體版本的封面設(shè)計,盡管他喜歡某高端汽車品牌和某知名咖啡品牌的標志性的紅色,但他不能忍受這個顏色用在自己的作品上——“因為覺得壓抑、邪惡”。這本書在上市兩周后加印,并進行了微小的改版:應(yīng)他的要求去掉封面“這一代年輕人的希望在哪里?”他說,“這句廣告似乎意味著本書要進行解答,其實,我不知道答案。”
這是《獨唱團》之后的第二次出版。上海郊區(qū)的“韓寒工作室”內(nèi),保持了《獨唱團》編輯部原樣:藍色水筆在白板上反復(fù)寫了多遍:“忘掉贊美,準備第2期”。韓寒就著字體描一遍,確定那是他寫下的,好像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墻上掛著被迫改成《幼稚園》后的第2期《獨唱團》紙樣。在這套高檔小區(qū)的公寓樓內(nèi),植物開始枯萎,但依然在生長。
為了寫“韓三篇”,他是讀了些書的,像哈維爾、托克維爾,他是知道的。但文章一見光,他的“不讀書”再一次成為天下人的共知。
十多年前,大家覺得他不上學(xué),但讀書,對世事的洞見超越年齡。上世紀90年代,韓寒隨父母搬到金山縣,“他喜歡讀書,但畢竟家里書有限”,父親韓仁均在縣圖書館辦了借書證,韓寒得以到“少兒讀書社”看書,幾個晚上的閱讀讓他萌生自己動手寫的念頭:“他們都沒我寫得好!”韓寒告訴父親。從此他不再去圖書館,而是每晚埋頭在家寫,“寫了十幾篇散文和小說,然后寄出去。”
十多年后,韓寒開始被人說成“無知”、“缺乏邏輯”。
“我的雜文其實這么多年一直要堅持一點就是不用典。”韓寒在初二寫《三重門》的時候還很酷愛掉書袋,“其實那些書袋都是我昨天現(xiàn)看的書,拿一個本記下來,要不是我哪會背得出這些話。所以我特別能理解,深刻了解那些掉書袋的人,書袋是怎么掉出來的?!?/p>
他總愛拿賽車打比方。
“比如說這個賽道可以做1分15秒,但事實上它是由天氣、賽車、車手很多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的,我們不能把這個當成永恒的東西來引用。你開著一臺SUV在上面溜馬路的時候,你肯定做不到這個時間。很多人可能覺得有很多的書引號比較酷,表述知道的多顯得自己很淵博”,“我初二已經(jīng)過了這個時候了。”
他覺得用典過多是底氣不足的表現(xiàn),“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應(yīng)該讓自己的文章成為他人的典,我覺得這才更酷一點?!?/p>
在韓三篇發(fā)表之前的博文里,韓寒曾提出因為兩年沒有搞讀者見面,所以希望大家向他提問,他匯總之后做解答。而韓三篇的確也是問答體寫就。但實際上,有關(guān)宏大話題的討論,是他早就想說的,他自問自答,想把嚴肅的問題說得大眾愿意看。
“這些東西我知道普通讀者一點興趣都沒有,普通讀者對這些東西完全沒有看張柏芝、謝霆鋒的興趣大,你得盡量弄得讓人家能夠讀下去?!?/p>
作家石康說過,韓寒擁有一種很實際的能力,即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告訴別人,而那些東西多半是別人需要的。
韓寒的父親韓仁均覺得,在遺傳方面,韓寒繼承了他懂得換位思考的性格。母親也佩服兒子:“出名以后,這小孩一點不發(fā)脾氣,我也很喜歡聽他講話,他講得很有道理。我覺得我兒子一身正氣,還很大氣?!?/p>
這幾年開拉力賽,韓寒去過各種各樣的中國鄉(xiāng)鎮(zhèn),他愿意去跟各種各樣的人聊天,發(fā)現(xiàn)世界不是想象中那樣。在貴州山里比賽,當?shù)氐穆芬环?,人們像忽然被擠出來的牙膏,簇聚在山頂。
“你當時是很茫然的,因為你不知道這些人什么需求,沒有人問過他們是什么樣的。中國有3億多年收入還不過幾千塊錢的人,你從來不知道那些人的需求是怎么樣,他們從來都不用互聯(lián)網(wǎng)。”這樣的茫然感讓這個出生在中國最繁華城市的遠郊區(qū)的80后青年覺得,“不能以自己的喜好去設(shè)想一個國家的未來”。
“拿一個海面來說,我們只是海面上的小波浪,東風吹的時候往東刮點浪,西風吹的時候往西刮點浪,當然執(zhí)政者是希望一點浪都沒有很平穩(wěn)地讓他們在一艘游艇上享樂。但事實上,海底下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我們都沒有去關(guān)注過這些海底下的力量,只在那上面討論浪花一朵朵?!?/p>
韓三篇的出現(xiàn),更多地在提醒,社會中還有另外的存在。17歲的退學(xué)生韓寒曾是異類,讓同齡人看到背叛中國教育的勇敢、不上大學(xué)的非主流式生存也是一種不錯的生存。現(xiàn)在,成名12年的他,儼然不得不被劃分于上流社會,用筆提醒高談闊論者,注意海底暗流。
他能感到,在這個社會上,大多數(shù)的人是沉默的。他有時會購買《故事會》、《知音》之類的明顯不符合他閱讀需求的刊物,只為了看看,它們的讀者在關(guān)心什么。
他承認自己有點“標題黨”,韓三篇“也算不得寫得很好”,他只是“不喜歡一天到晚喊大詞的知識分子,喊這種詞會顯得很勇敢,但會造成一種負面效果:一些明顯不可能做到的,成了大家的期待,這樣的期待才是符合期待的,其他的期待都是沒有達成目標,那人會不停地活在失望之中。”
離開地面的恐懼
如果韓寒的人生戲劇有臺本,那么《麥田里的守望者》或許比較合適,至少是吻合一部分。霍爾頓#8226;考爾菲德害羞、憤怒、游蕩、葷詞掛口、天馬行空、不愿讀書、憧憬豪車、對性渴望,但并沒有“垮掉”,卻無比純真地想在麥田里守望孩子,以免他們跌落懸崖。
小時候坐在爸爸自行車后座的韓寒,在路過鎮(zhèn)政府時說,“我們鎮(zhèn)長怎么那么腐敗啊,我一定要把貪官打倒。長大以后,我要做清官,把所有貪官都鏟除掉?!?/p>
2006年以后有了博客平臺,韓寒有了擴音器。他在與父輩作家白燁論戰(zhàn)時說:“別搞得多高深似的,每個作者都是獨特的,每部小說都是藝術(shù)的,文壇算個屁,茅盾文學(xué)獎算個屁,純文學(xué)期刊算個屁,也就是一百人手淫,一百人看?!?/p>
2012年元旦后,他接受我們的采訪時說,他去香港住120層的豪華酒店,經(jīng)常坐在窗戶旁,望著遙遠的地面發(fā)呆,想的是“如果大家都能夠(住進來)……”
在他的家鄉(xiāng)上海,在能夠自己支配的時間里,他依然住郊區(qū),有時還回到更偏遠的金山鄉(xiāng)下跟爺爺奶奶住。韓寒自己的房子在一樓,他租的用來當作工作室的房子在二樓,能“嗅到一點地氣”:“無論怎么樣腳要踏上的土壤,總是最終能承載你的地方,你在高空中看的一切其實都是虛空的?!?/p>
“他交往的圈子還有很多是他的表弟、同學(xué),還都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人,他實際上的物理區(qū)域和心理空間都是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如果你讓他住在靜安區(qū)的高級公寓里,他害怕高樓,他覺得那個不接地氣,就寫不出東西?!表n寒的好朋友、出版商并時而客串經(jīng)紀人的路金波說。
接地氣的表現(xiàn)是,他經(jīng)常在博客里提到底層人民的事。比如一個17歲的農(nóng)民工在火車上站了62個小時回家,“工作一年,排隊一天,買好原價票,穿著紙尿褲,站著回老家,相當有尊嚴?!?/p>
一次韓寒在內(nèi)蒙古拍廣告,路金波半夜去探班。好不容易完成當天拍攝任務(wù)的韓寒被他叫去吃東西?!八匾饫@了幾步,走過去找那些搬箱子的民工,拍了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說:收工了啊,辛苦了?!甭方鸩ㄗ⒁獾絼偛胚€在跟自己大吐苦水喊累的韓少這樣一個細節(jié)。但民工并不知道這個廣告男主角是誰,也不感興趣,“眼神很漠然”。
其實,在一百多層豪華酒店窗邊時,韓寒是這樣呆想的:“我覺得自己有罪惡感,但是不覺得自己有原罪,我也不知道罪惡感源自于哪里??赡芫驮醋杂谥袊@個社會很多的差距的確太大了。我沒有付出太多的勞動,寫文章都是在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用的電腦都是好的電腦,就能掙不少錢。很多人可能做得很辛苦,收入特別低,而且還沒有保障……咳,反正就是一直很糾結(jié)?!?/p>
韓寒曾有一輛法拉力跑車,是朋友抵債給他的,作為“真心在機械上認可”這架豪華之物的車手,因住在郊區(qū)而對代步工具有著剛性需求的車手韓寒,一年開法拉力的里程,只有一百來公里。因為“實在是不好意思開。
對底層的悲憫很快招來了各路的夸獎,他在2008年5月14日到達汶川地震災(zāi)區(qū)時,輿論驚呼:曾經(jīng)的叛逆少年,已然成為社會中堅,有責任感的中流砥柱。在那一年,他還獲得了各路“公民獎”。他在一段獲獎感言中說,自己做得很少,能得這個獎,說明別人做的更少。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媒體形象變得主流和正面了不是因為“社會進步”或者“大家觀念(更新)”,而是“80后的那批人當上記者了”,當年的小讀者變得有話語權(quán)了,他也就變得主流和正面了。
與世界保持距離
一面倒贊譽下的韓寒,似乎哪里不對勁兒。他開始警惕,開始不自在,開始覺得被綁架——他形容說,雜文作者越來越像哭喪的。
“2009、2010年的時候,大家都夸獎我,站在弱勢群體那面老是為群眾說話,……我當時就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那里哭喪的人,反反復(fù)復(fù)說著車轱轆話,大家也覺得你哭喪哭得好,哭得優(yōu)美,哭得態(tài)度特別的漂亮。然后瞬間就散了,等著下次哭喪的時候看我哭喪?!矣幸粌纱稳毕丝迒?,就會批評你:你他媽是不是成為了政府的走狗?!”
“有一陣子我變成了這樣的人,當悲劇發(fā)生的時候我內(nèi)心其實已經(jīng)麻木了,但是我不得已還得去那里哭個喪。”后來他慢慢覺得,“操,后面有槍指著我,那桿槍未必是執(zhí)政黨的,有可能是民眾的?!赡芪ㄒ徊煌氖菆?zhí)政者的槍是真槍老百姓的槍可能是仿真槍,他可能打BB彈能夠弄疼你但是未必能傷害你,但是執(zhí)政者是可以傷到你,所以在同等的情況下,我覺得還是必須得先批評執(zhí)政者為優(yōu)先。”
知名媒體人許知遠這么評價那個時候風頭強勁的韓寒:“韓寒掀起的迷狂,襯托出這個崛起大國的內(nèi)在蒼白、可悲、淺薄——一個聰明的青年人、說出了一些真話,他就讓這個時代的神經(jīng)震顫不已。與其說這是韓寒的勝利,不如說是庸眾的勝利,或是整個民族的失敗。”韓寒覺得許知遠說的是對的,“我特別理解他說的所有東西”。
浙江樂清發(fā)生錢云會案時,韓寒看了網(wǎng)上各種各樣的現(xiàn)場照片,根據(jù)自己作為車手的判斷,認為“這就是一場交通意外”,但他不敢下這個結(jié)論,而對錢云會為村里人做事的敬佩和對政府一向的不信任感,使“政府謀殺論”成為主流知識分子的共識。韓寒在2011年元月初寫下《需要真相還是需要符合需要的真相》,婉轉(zhuǎn)地表達了對主流知識分子共識的質(zhì)疑。
“我覺得很多知識分子去做有罪認定的話其實跟政府沒什么區(qū)別,政府就是做有罪認定出身的,他們就是這樣當惡人的。所以當時其實是一個挺明顯的(與主流知識分子劃清)分界線(的事情)?!?/p>
當大家對韓寒的印象還停留在對民眾疾苦熱情疾呼的公共知識分子符號上時,他已經(jīng)悄悄地在自己與執(zhí)政者、民眾和公知之間,像孫悟空那樣,用金箍棒畫下一個不可見的圈。他的圈里只有自己。
曾在《紐約客》上長篇報道過韓寒的美國記者歐逸文,對于“韓三篇”這樣評價:“他的言論之所以在網(wǎng)上引發(fā)如此騷動,是因為韓寒拒絕了人們對他形象的一貫解讀?!倍@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他拉長了自己的戰(zhàn)線,豎立了更多對手,其中包括曾一度對他欽佩有加的一幫人:中國最激情燃燒的民主主義者?!?/p>
韓寒對“得罪人”的態(tài)度是:“顧不上他們了,反正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真實想法?!薄澳阋晃兜嘏拿癖婑R屁,一味地討好民眾,其實說到底跟當年老毛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沒什么區(qū)別,他心里再清楚不過:群眾就是瞎的。這其實是另外一種不誠懇的表現(xiàn)?!?/p>
他也有點害怕被罵,但“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光屠殺政府不屠殺平民這不對”?!吧鐣慕M成、體制的組成其實就是一個民眾的選擇,當民眾無法忍耐的時候,體制自然就可以消失,體制既然長久的存在,除了體制的強權(quán)以外,其實真的是需要有民眾的配合?!彼脑瓌t很樸素,就是不希望流血,不希望害人。
“我特別不希望傷害到人,有的時候談戀愛也是這樣,分個手分5年分不掉,因為不希望去害人,或者傷害到任何人,所以我覺得跟我對于革命的態(tài)度其實是一樣的,我的觀點也是盡量地少犧牲,我寧肯被人多罵一點。”
“但是”,他在《要自由》的博客里這樣轉(zhuǎn)折:“如果兩三年以后,情況一直沒有改善,在每一屆的作協(xié)或者文聯(lián)全國大會時,我將都親臨現(xiàn)場或門口,進行旁聽和抗議。蚍蜉撼樹,不足掛齒,力量渺小,僅能如此。當然,只我一人,沒有同伴,也不煽動讀者。我不會用他人的前途來美化我自己的履歷。同樣,我相信我們這一代人的品質(zhì),所以我相信這些遲早會到來,我只是希望它早些到來。因為我覺得我還能寫得更好,我不想等到老,所以請讓我趕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