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利源死了

2011年12月23日，龍利源死去的那天上午，他像往常一樣，從他那占地3萬多平方米的木材廠走出，和街坊們聊天。在鎮(zhèn)口的司機看來，這位49歲億萬富豪沒有架子，偶爾會和他們在商店門口打牌玩“拖拉機”，過年還會給村里的老人發(fā)紅包。

大約9點鐘的時候，他給朋友黃文打電話，約他一塊去陽春市八甲鎮(zhèn)合路村看一片木山，他準備從一位老板那兒將其轉包下來。

黃和龍相識有十多年了。2000年前后，倆人合股承包木山砍樹，將木材賣到東莞、深圳等地做建筑材料。后來龍投資了4個水電站，黃文就買了一輛挖溝機幫他干活。如今，龍利源的木材廠已經壯大起來，黃文又買了貨車幫忙運貨。在附近的縣鎮(zhèn)上，黃文也幫忙打點關系，籠絡一些主管當地林業(yè)的官員。

龍利源有著遠大的抱負。五六年前，他開始承包山頭種起了松樹。他的目標是在全國種下6萬畝，如今已經種下了將近5萬畝。再過10年，第一批松樹就能產出松油，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

他們驅車從7米寬的113省道駛出這座清冷的粵西小鎮(zhèn)，半個小時后，在八甲林業(yè)站停了下來，撥通了鎮(zhèn)農業(yè)辦副主任黃光的電話。他想讓黃光拿著林權證幫忙看這片木山的山界——山界糾紛是常會發(fā)生的事，就在不久前，龍還因為這個問題和三甲鎮(zhèn)政府（八甲附近的一個鎮(zhèn)）有過沖突。“龍老板很直，他直接把管林業(yè)的領導罵了一頓，”黃文回憶說。

當時，黃光正和各村書記開一個關于林改的會議，龍和黃文只能去鎮(zhèn)上的火鍋店等他。八甲火鍋店幾乎是這位老板在鎮(zhèn)上的飯?zhí)?，每次經過都會在這里吃飯。龍利源給火鍋店老板阿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總是夸店里干凈，味道鮮美，也不挑剔。

龍利源交代阿萬下鍋煮貓肉，一個小時后，他們接到了黃光，去看了山界。等到返回火鍋店，來到飯店二樓的包間，已經差不多中午1點了。根據黃文的描述，火鍋店老板阿萬說，貓比較老，還要煮久一點，而阿萬則說，他很想端上去，是黃光要求燉久一點的。黃文回憶，黃光剛坐下不久，就接到一個電話，急匆匆離開了。等到貓肉端上來，他才回來。而在阿萬的記憶中，黃光到了廚房走來走去，還給了老板娘錢讓她去買3瓶飲料。阿萬還覺得很神奇，這位政府官員平時只會向他索要煙，今天怎么這么大方？

黃文事后想來，這天的貓肉充滿蹊蹺。對于那些過程，他已經講了無數遍，如今還帶著些許文學化的修辭——先是貓湯沒有味道，后來才加了鹽，加了鹽后滿是苦味。他把老板叫上來詢問，老板嘗了幾口，說味道有點甘苦，黃光接過話說可能藥材放多了，良藥苦口。黃文又問，該不會有人下毒吧？黃光說，以前開過酒店，如果有毒姜片會變黑。黃文因為苦就沒多吃。

吃完一碗貓肉和泡著貓湯的米飯，龍開始感到頭暈。他被送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他以為自己吃了不干凈的東西，食物中毒了，不斷向家里打電話，要求送去高州人民醫(yī)院，那里有他熟悉的朋友。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約半個小時以后，龍利源嘴唇發(fā)黑，死了。

億萬富翁的人脈邏輯

冬天，微雨中的高州云譚鎮(zhèn)顯得特別陰冷。這個三千多人的小鎮(zhèn)，周圍都是山林，大多數人從事著農業(yè)勞作。從鎮(zhèn)口坐摩托車到龍利源創(chuàng)立的源興木業(yè)有限公司，沿途就能看到堆放在路邊的木材。

龍利源在廠里建了一棟3層高的小樓，平時住在廠里頭。像許多民營企業(yè)家一樣，在一樓的玻璃柜里，展示著他和官員們進行考察的照片以及各種獎項。和廣東人大代表的合影掛在墻壁上，意氣風發(fā)的模樣。

當龍利源還是一名高中生的時候，他就邊讀書邊做生意。周末，他到山里面去砍柴來燒炭，賣炭來賺錢。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就到鄉(xiāng)下去收購雞鴨，運到高州縣城賣給當地的飯店。后來，到22、23歲的時候，開始做蛇皮袋生意，他把材料拿回家，讓家里人縫成蛇皮袋。后來又改行，到鄉(xiāng)下收購四季豆等，打好包裝，賣給來到當地的廣州深圳等地的大老板。

這樣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他在東莞打工，并開了一個小手袋廠。這個廠越做越大，請的人越來越多，到2000年的時候，已經有五六百工人，開始代工hp的電腦包以及一些名牌的相機包了。但這時，龍卻把那邊的生意交給弟弟打理，回到高州做木材生意。

在外人的印象中，龍利源為人大方，不拘小節(jié)。2010年，八甲中介人阿標介紹他承包一片1400多畝的木山。開山路時，要推倒村民的樹木和果園。阿標說，當農民來索賠時，“多要一千幾百他都照給，樹也按最高的價格賠償?！?/p>

2007年，他建立了木材廠。廠里有一百多名工人，大多是是周邊的村民，有活干的時候就集中到廠里來。廠里需要大量的木材，種樹也得拿到山地。在周邊的縣鎮(zhèn)上，龍利源積極挖掘當地人脈，拓展自己的木山領地。黃光就屬于可發(fā)展的人脈資源。

2008年末，龍利源想包下八甲一座山頭，黃文便帶著龍利源找到八甲鎮(zhèn)農業(yè)辦副主任黃光。當時，龍利源已經聽聞了陽江抽水蓄能電站將落戶于八甲鎮(zhèn)高屋村——根據當地新聞記載，這是陽江市有史以來投資規(guī)模最大的建設項目，總裝機240萬千瓦，投資八十多億元。龍還聽聞到時將有四千多畝的山林被淹沒。和黃光吃飯的時候，他問，自己能不能獲得砍伐權。兩人從此有了經濟來往。

根據黃文的說法，黃光提出，只要150萬就能獲得四千多畝木山的砍伐權。日記賬表明，2009年9月，龍給黃光六萬塊作為辦事費。同一月，兩張有黃光落款簽名的收據寫道：“今收到龍利源同志交來的購木山款35萬正?！?/p>

黃文介紹，這70萬是砍伐木山的定金。交了定金之后，黃光帶龍利源和黃文去見當時的劉姓鎮(zhèn)長?！皠㈡?zhèn)長說，這種事情找黃光就可以了，讓黃光去辦?！秉S文說，“龍老板對我說，把150萬交給黃光買木山，錢由他們去安排。”

日記賬表明，在2009年的9月到12月間，龍又支付了黃光92萬的辦事費、木山稅及押金等。黃文稱，最終龍和黃就這四千多畝的木山砍伐簽了合同，還蓋上了政府的印章?！包S光說，因為項目還沒有公開招標，所以合同還不能給我們，投標的事由他去操縱?！?/p>

農業(yè)辦副主任的機心

在八甲當地，黃光多少顯得有些神秘。他獨自一人住在鎮(zhèn)上，家人則都被安排在陽春城里。在外人的講述中，黃光有著精明的經濟頭腦。1990年代，黃光從一所農校畢業(yè)，畢業(yè)后到八甲鎮(zhèn)政府工作。他是鎮(zhèn)上最早發(fā)展娛樂業(yè)的人之一，他經營起卡拉OK，當第一批樓房建起的時候，他又承包下來開酒店。黃文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黃光的。在一次飯局上，酒快喝光時，黃光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以后有朋友吃飯就來店里，可以記賬。還告訴他，自己在八甲鎮(zhèn)政府主管企業(yè)，以后有事直接來找。1990年代，八甲鎮(zhèn)發(fā)展過炮竹產業(yè)，黃光曾擔任炮管辦主任，輸出炮竹都要經過他的審批。后來，還因為經濟問題被隔離調查過一段時間。

在中介人阿標心目中黃光是一個貪官形象。他曾幫過一位外地老板辦理林權證，當他找到黃光時，“黃光說，你給錢我就拿，不給我也不會要，之后呵呵大笑起來?！卑讼蛭覀冄菔舅男β暋２贿^，在阿標的經驗中，要錢的官員不止他一個。據他介紹，一張證辦下來，每個參與的官員都要打點，“有一次給少了，一鎮(zhèn)領導就只批了一半木山的界限?！?/p>

龍的妻子經常聽到黃光打電話給他。她擔心事情辦不成還會惹來麻煩，勸自己的丈夫要注意。但龍利源總是揮揮手說：女人不要管太多事。龍有事業(yè)上的野心，對他而言，黃光這樣的政府官員似乎還有更多的利用價值。

事實上，八甲聯合村一塊兩千多畝的集體性質的木山，就是黃光幫忙辦理的。聯合村書記伍紹棟稱，這塊村里惟一的集體性質木山在2006年以10萬元承包給一位商人，但上一任村書記并沒有留下這份合同。2011年初，黃光讓伍紹棟簽下該商人將木山轉包給龍利源的轉包合同。伍紹棟同意簽名，同時要求龍贊助兩萬塊給村里修路，龍應允并支付了。但黃光稱合同還要完善，伍書記至今沒拿到。

黃光和龍利源再次頻繁地經濟交往，是從2011年的10月開始的。黃文回憶，“黃光說自己在廣州有一個親戚，可以幫龍老板搞到一張施工證，龍老板就讓他去辦了?！饼埖娜沼涃~顯示，從2011年10月份到12月份，為了這張施工證，龍一共支付了黃光120多萬。

龍的妻子回憶，這段時間，“黃光要錢要得很急，又反反復復，一會要去廣州，要立刻匯錢，一會又說不去了。”

龍記在日記賬上支付黃光的最后一筆錢是20020元，發(fā)生在12月6日，龍利源死亡前17天，事由是：支付黃光辦事費（取證請人吃飯）。

拿到施工證后，龍的妹夫及黃文便懷疑是假證，到網上驗證也查無此證。黃文打電話去質疑黃光，黃光則說：要20天后才能聯網。

在黃文的表述里，龍利源顯得毫不介意，當他們一并去見黃光時，黃文還提起假證的事，但“龍老板說，不要捅破這件事”。

幕后真兇？

龍利源中毒那天，吃下不少貓肉的黃光也陷入昏迷。那個下午，他和黃文被送去陽春人民醫(yī)院重癥室。3天后，黃文出了院。黃文稱，出院前他跑去黃光的病床前，問他對中毒的人怎么看，黃光則悲嘆，都是將死的人了，反正兒子也有人養(yǎng)了。

很快，黃光及其家屬聽到了黃光是投毒者的懷疑聲。那段時間，黃的妹妹陷入恐懼。有一天，她還看到一名高大的男人，躲在病房門口邊上打電話，“他把手機拿在手上，想聽電話鈴在哪個地方響起。我害怕有人來謀害我哥。她甚至還建議警方將黃光帶去警局審問，“這里畢竟不安全”。

黃光去警局時，她看見病房門口有記者，“我問我哥，你想不想對那些記者說什么。我哥說，萬一說錯了話得罪了朋友怎么辦。他這個朋友指的是黃文?！艺嬲嬲乔灏椎模揖褪桥氯思矣绣X有勢，公安局抓不出人來，把這只死貓給我吃?！?/p>

2011年12月29日，黃光被警方控制。陽春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長陳華文接受本刊記者采訪稱，根據黃光的供述，在貓肉火鍋期間，趁黃文不在的時候，龍利源要他把“70萬結算清楚”，還稱此前龍反復追債， “如果不還錢我就叫商會的人來向你要”，遂產生同歸于盡的念頭，并將放在車后箱里的今年5月份采摘的毒草斷腸草投進貓肉火鍋。在警方提供的一段視頻里，黃光帶著警方指認現場，演示了整個投毒過程。

而龍利源的家屬和黃文，則否認逼債的事情。甚至出事前不久，龍利源還準備好了龍眼干，和黃光一塊去“辦事”。黃文稱當天吃飯一直沒有離開龍利源。

黃光家人至今相信“黃光是個好人”，2010年和黃光離婚的前妻徐女士，接到記者電話時，哭了起來。徐講起自己和黃的女朋友一同去看守所看黃光時，黃光依舊聲稱自己沒殺人，希望家人相信他，也相信警方會作出公正的處理。

離婚后，黃光還會不時去看望徐女士。黃的父親是一位退休教師，和老伴兩人至今仍和徐女士住在一塊。而且，黃每個月都會去看前岳父岳母，陪他們聊聊天。甚至前妻和其女友相處得很好，還經常在一塊吃飯。

黃的妹妹承認，黃光賭過六合彩，“有時一萬兩萬地賭”。當地的電信局工作人員則透露，黃在2011年11月份欠下了七百多塊的電話費，至今尚未繳費。更多的細節(jié)，已經無從得知，在八甲鎮(zhèn)，每個人都想和黃光撇清關系。他在八甲的親友，也害怕“遭到報復”而三緘其口。

記者撥通鎮(zhèn)長的電話，對方一聽是記者立刻掛了電話。而當我們來到鎮(zhèn)農業(yè)辦主任黃世達的家門口，問起蓄能水電站木山的合同時，黃世達聲稱自己毫不知情，并竭力否認這是政府的行為。

“那些事情都是黃光一個干的！”剛從車禍中恢復過來的黃主任皺緊眉頭，擺擺手，扶著腰走進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