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歲大了,每逢佳節(jié)都特別懷念當年的老戰(zhàn)友、老同志。十多年來,每到新年和春節(jié),我都會收到天南地北的老友和同志們寄來的一大批賀卡。今年第一張收到的賀卡來自北京,地址是南緯路二號6-2-903室。寄件人是黃履冰老大哥。
他今年過春節(jié)應(yīng)該是九十八歲高齡了!但一筆字仍像年輕時那樣挺拔俊秀。他信封上寫著我愛人凌起鳳和我二人的名字,華麗的賀年卡上寫的是:“恭祝新年快樂、健康長壽、闔府平安、萬事如意。黃履冰敬賀2011年12月20日。”其實,他該從北京的老朋友處知道起鳳已于去年7月去世,但信封上卻仍寫著起鳳的名字,我感覺他是有心這樣做的。這是為了安慰我。他知道我同起鳳之間的感情深厚。起鳳當年在北京時,曾在他領(lǐng)導下工作過。他對起鳳極好。后來,我們?nèi)ド綎|工作,又來成都,老黃先調(diào)安徽后又調(diào)回北京離休。只是我們基本總保持著聯(lián)系。因為他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共產(chǎn)黨人!一位我一直作為老大哥對待的好同志、好朋友!
天下常有巧事,但像我同老黃之間結(jié)識的這種“巧”。是難得的、少有的。
我同老黃整整應(yīng)當有七十年以上的“交情”了!在1938年到1940年抗日戰(zhàn)爭期間,我住在上海英租號漢口路(即三馬路)同安里21號,左鄰是19號,右鄰是23號。那時,上海淪陷成了“孤島”,除英、法租界外都在日寇侵略軍鐵蹄之下。我只是一個由初三到高一過渡時期的中學生,有時自發(fā)地和里弄中同齡的好友秘密寫些抗日傳單到夜間偷偷出去散發(fā):也結(jié)伴去慰問過被囚禁在膠州路的“八百壯士”孤軍營。黃履冰比我大十歲,住在同安里23號,我們是緊貼隔壁的鄰居。那時,他已在上海的聯(lián)合廣告公司做職員了,戴副眼鏡,一頭整齊的黑發(fā),穿著西裝,知識分子的派頭。但常是帶著笑容,對我這種年齡比他小的中學生也不擺架子。同安里23號是廣告公司的宿舍,他每天上下班時總是皮鞋“托托”地走來走去。我們既是鄰居,見面總是親熱地點點頭。我叫他“老黃”或“黃先生”,他叫我“王浦”(我本名王洪溥,他總叫我“王浦”)。聯(lián)合廣告公司常有多印剩余的有商店廣告的紙扇,還有彩色的電影廣告畫等,他會送我一些,我也很喜歡。當時,漢奸是極少數(shù),中國人的抗日情緒高漲,我們見面說話,少不了總是談?wù)剷r事,罵罵“東洋弄佬”。但我一點也想不到他是中共地下黨的人。更巧的是緊貼著我家21號的同安里19號里一家藥材行。有個年輕的職工韓西雅,比我只大四五歲,長得眉清目秀,面帶笑容。同我相識后,也處得很好。課余,有時我去看他進貨或出貨,用大秤稱一大包一大包用蘆席包著的甘草、黃連等等藥材,使我認識了不少中藥材的名字與形狀。有時我們也一同談?wù)効箲?zhàn),罵罵“蘿卜頭”(上海人當時把日寇叫做“蘿卜頭”、“東洋弄佬”)。當然。那時也根本想不到韓西雅也是中共地下黨的人。到1940年我搬離同安里了,同這兩位比我年歲大的朋友就失去了來往。后來,我在1942年離開上海。從江蘇經(jīng)過皖、豫、陜等省入川到了“大后方”求學。抗戰(zhàn)勝利后我從重慶回到上海。這時,我在重慶已與中共南方局地下黨的同志有了關(guān)系,我也有了記者生涯,開始用筆寫作了。1949年5月下旬上海解放。月底,在上海南京路大光明電影院開上海總工會籌委會成立大會。地下黨同志推薦我由上海復(fù)旦大學助教的崗位上來到上??偣I委會文教部工作。以后,成立上??偣螅彝蝗话l(fā)現(xiàn)韓西雅竟是有好多萬職工會員的上海店員工會負責人之一。上??偣院蟪闪趧映霭嫔鐣r,分經(jīng)理部和編審部,黃履冰任經(jīng)理部經(jīng)理。我是編審部主任。大家喜相逢,談起昔日同安里時期的舊事,不禁感慨系之。原來韓西雅和黃履冰都是在上海做了很多工作的地下黨員??梢娢覀凕h當時在上海的地下勢力,人數(shù)多么多,力量多么大,多么的不簡單。
我和老黃同事以后,合作共事很愉快,老黃為人黨性強,正派,和藹,認真負責,關(guān)心同志,業(yè)務(wù)也精。但到1952年,開始了“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老黃卻受到了不同尋常的大考驗。
貪污、浪費、官僚主義都是該反的,而且也有成果?!叭础币婚_始,就槍斃了河北、天津兩個大貪官——劉青山、張子善和其他一批貪污犯。但群眾運動起來后,“左”風起來了!上邊有句口號是“深山密林必有老虎”。這句話意思是說:“凡經(jīng)手大量錢財經(jīng)濟物資的人中必有老虎。“老虎”是指貪污分子。拿我們勞動出版社來說,經(jīng)理部自然就是“深山密林”,老黃和經(jīng)理部的出版科長郁瑞芳必是“老虎”,他倆當然是挨打的對象!
老黃和老郁二人先后不許回家被分關(guān)在二樓上的兩間小房里讓他們“交代”貪污的問題,組織了“打虎隊”開會“幫助他們交代問題”。用了不少逼供的手段,出了許許多多大字報和大漫畫作為“紙彈”打老虎。因為老黃是經(jīng)理,卻又“太頑固”不肯承認貪污,有一天把他愛人老童找來,逼她“幫助”老黃坦白交代。老童也是地下黨同志,上海解放后是第一任勞動局長馬純古同志的秘書,她來后介紹了經(jīng)濟情況,由于夫婦倆都是供給制,家中生活拮據(jù),黃履冰從來沒有拿過貪污的錢回家,逼到后來,老童哭了,挨了大家一頓傾盆大雨的“幫助”后被轟走了。
我是相信老黃的清白的。他家里我去過,很一般,不奢侈。他沒有什么嗜好,連煙都不抽,他工作的勤懇和認真及為人的正派。怎么也使我無法將他同貪污聯(lián)系起來。我當時仍忙于業(yè)務(wù),因為有個定期要出版的《工人》半月刊,發(fā)行量有十六七萬冊,要配合運動如期出版,不能脫期。我得獨挑大梁編刊物。一人干幾個人的活。所以“打虎”我也不參加,大字報也可不寫。但這時,因為“打虎”的成績不大,上邊派了一位韓部長來“加強領(lǐng)導”。
韓部長很有朝氣,還帶了電教隊隊長等一伙人來打虎,都是“左”派。出版社是大量用紙的單位。黃履冰和郁瑞芳不肯坦白,韓部長帶了“左”派把所有給出版社供紙的紙商都一個個抓來了,要他們交代行賄的罪行,交代了罪行的可以放回去,不交代的就關(guān)起來蹲在小房間里不讓回家。打虎隊的隊員日夜忙碌,后來,傳聞老板們都交代了行賄的罪行。詳細情況我也不了解,只知道韓部長很有魄力,使反貪污的成績大大進展,得到了上邊的口頭表揚。并且風聞老黃和老郁將要無法頑抗,勝利已經(jīng)在望。
有一天。韓部長突然找我談話。批評了我“脫離政治”、“右傾”:“脫離政治”是因為我忙于編《工人》半月刊,對反貪污打虎“漠不關(guān)心”;“右傾”是因為聽說我“同老黃有私交”,迄今不參加批判、揭發(fā)黃履冰的貪污罪行。我做了解釋,說明編刊物如期出版是必須做的,承認了我對老黃有“右傾”,因為我覺得他不會是只“大老虎”……出乎我意料的是韓部長說:“同志啊!別糊涂;你要看證據(jù)嗎?”說著,他開抽屜真的將一沓證據(jù)拿出來放到我面前了!
我真是自我在內(nèi)心里譴責自己了!
這些白紙黑字的證據(jù)不能使我不信啊!……
一張張字跡不同的證據(jù),都是紙廠老板和紙商寫的認罪揭發(fā)書。上邊均有他們的簽字和大拇指手印。承認×月×日行賄給黃履冰多少多少錢,×月×日又給過多少多少錢。有的還寫著是在上海大三元餐館和梅龍鎮(zhèn)酒家宴請黃履冰和郁瑞芳時給了多少多少人民幣……那總數(shù)加起來是非常驚人的。我看著看著手心都出汗了。不由得想:咳,知人知面不知心!老黃怎么會這么厲害呀!……
但更使我吃驚的,是出版科長郁瑞芳親筆寫的一封檢舉揭發(fā)材料了!他承認。黃履冰和他收受紙商的大量賄賂,數(shù)字太大,次數(shù)太多,他要繼續(xù)交代,收受這么多賄賂是由于他倆在鎮(zhèn)江秘密開了一個紙廠,目的是將來用這個紙廠生產(chǎn)的紙供給勞動出版社來使用。郁瑞芳的字我認得清,條子上寫的字和簽名確都是郁瑞芳的親筆。
老黃和老郁貪污的款數(shù)那比劉青山、張子善之流大得多了!這本是難以使我相信的事。但卻又怎么能不信呢?我愣在那里,心都戰(zhàn)栗了!
韓部長教育我說:“資產(chǎn)階級的糖衣炮彈是最厲害的!同志,頭腦別太簡單!現(xiàn)在黃履冰還在拒抗!但他如果再頑抗,我們決定逮捕他了!你別右傾了!打黃履冰這只大老虎!你不能置身事外!你今天就參加打虎!”
我昏頭昏腦地出來,那個陰天,很冷,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回味著韓部長的話,覺得老黃的問題太嚴重了!渾身冰涼。
突然電教隊的隊長老王來找我了,通知我:“今天用車輪戰(zhàn)法對付黃履冰,打虎隊分班輪流上陣:你排在晚上六點到十點,在小會議室,四個人一班!你準時去!黃履冰這個家伙:到現(xiàn)在死不承認,看來,他是非逮捕不可了!……”電教隊長老王是個粗線條的人物,說話語氣粗魯,臉也不會笑,說完就走了:“打虎”他是很積極的,聽說有時整夜都不睡?!败囕啈?zhàn)法”是小時候我看《說岳全傳》時熟悉的,是岳飛當時用來對付雙槍陸文龍的作戰(zhàn)方式,用來疲勞敵人以取得勝利的一種方法,如今用來對付老黃了。
我吃了晚飯后,準時到了小會議室,上一班打虎的四個人已經(jīng)走了!雪亮的電燈已經(jīng)開了!一張長條桌后放著我們坐的四把椅子,坐著我們四個“打虎”的人,老黃穿著一件棉軍大衣灰溜溜地垂著雙手站在我們對面。天氣寒冷他站得久了,兩只手燈光下泛著紫黑色,臉有些浮腫,嘴唇干燥,看得出他很累很痛苦,這使我心有不忍,但上一班人沒有使他服罪招認,到我們的這一班,他也仍不招認,只是搖搖頭,偶然回答一句:“沒有!確實沒有!”“真的沒有!我沒有貪污!”
我心里老想著他將要被逮捕的事,起先總希望他坦白,忍不住總說:“黃履冰!你趕快坦白吧!證據(jù)全掌握了!你現(xiàn)在坦白還可以從寬,交代了,把錢退出來還不遲!別再頑抗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打”他這只“大老虎”,他是低著頭的,最初可能沒有注意到我。突然,他發(fā)現(xiàn)是我了,聽我語氣厲害,他竟抬起頭來朝我看了一眼,表情帶著責怪,語氣冰冷鐵硬,似是說了一句:“怎么你也這樣說?我怎么會貪污?”見他這樣,我激動了,心想:你不知道快要逮捕了嗎?我把桌子一拍,說:“你還不肯交代?再不交代真就死路一條了?!碑敃r我激動地想:你真是要錢不要命了,我真怕他像張子善、劉青山一樣!心里急,拍了桌子卻很傷心。
誰知他仍舊搖頭。一個字也不說了。站在那里人有點搖晃,卻仍堅持站著。我腦子里想著我看到的那一張張證據(jù),心亂如麻,但也不想再說什么了,聽著別人不斷吆喝著猛攻,到了十點鐘,我隨另外三名打虎隊員下班了,接班的四個人來到并坐在我們的位子上。老黃繼續(xù)站在那里接受“車輪大戰(zhàn)”?;丶业穆飞衔蚁耄豪宵S是不會交代什么的!可能自知問題太嚴重,交代了也沒有好果子吃!所以才會這么頑抗到底!對他的“頑抗”,我感情復(fù)雜,許久睡不著。老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第二天,聽說由于老黃堅決頑抗,停止了“打虎”。到第三天,社里全體人員都接通知到市政府大禮堂開全市“三反”寬嚴大會。市府大禮堂很大,人早就坐得滿滿的,氣氛熱烈。九點鐘,主持人宣布:“請潘漢年副市長講話。”戴眼鏡、口才很好的潘漢年副市長講話鼓動深入開展“三反”運動后,寬嚴大會開始。我緊張地看到黃履冰、郁瑞芳和另外一些單位的“大老虎”夾雜著一些公安人員都坐在第一排。這時,臺上的主持人高叫:“將上海勞動出版社經(jīng)理部出版科長郁瑞芳帶上臺來交代,揭發(fā)!”
臺下人聲嗡嗡,領(lǐng)呼口號的人高叫:“貪污分子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臺下隨著呼叫口號的聲音震耳欲聾。只見郁瑞芳被人領(lǐng)上臺去,走到臺上的麥克風前手拿一篇寫好的稿子鞠了一個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念了起來,大意是先介紹了自己,坦白交代了自己貪污的錢數(shù),具體到日期、數(shù)字都一清二楚。接著說:這么多錢,是經(jīng)理黃履冰同他一起貪污的。黃履冰貪污了多少,他弄不清!黃履冰應(yīng)當自己坦白交代。他還說,他和黃履冰貪污的目的是拿錢到鎮(zhèn)江開了一家造紙廠!……
他說得“貨真價實”,說完,臺上臺下口號聲響得像山呼海嘯:“把大大小小的老虎都從深山密林中揪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貪污分子必須坦白交代!”“堅決把‘三反’運動進行到底!”……我心里難過地想:黃履冰真是完了!……
果然,口號聲中郁瑞芳被引下臺仍坐到他原來坐的位子上了!口號聲中兩個公安人員將黃履冰押上了臺,引到麥克風前要他坦白交代。懾人心魄的口號聲又響了起來:“大貪污犯黃履冰必須坦白認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大貪污犯黃履冰不坦白交代死路一條!”……
當四下里口號聲停歇下來,一片肅靜時,黃履冰湊近麥克風,大家本以為他要坦白交代了,誰知他卻正氣昂然地大聲說:“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共產(chǎn)黨人是不貪污的!我沒有貪污!”
他的話與大家想聽到的距離十萬八千里了!此時此刻,他不但不坦白罪行,居然還往自己臉上貼金。那怎么行?有人在臺下高叫:“槍斃!——”臺下呼應(yīng)著“槍斃”的人也起碼有好幾百。主持人走到麥克風前大聲宣布:“大老虎郁瑞芳坦白從寬,不予逮捕,回原單位處理!大老虎黃履冰抗拒從嚴,立即予以逮捕!”
兩個公安人員跑到麥克風前,給黃履冰“魁”地銬上了手銬,一邊一個挾著黃履冰下臺從邊門押上汽車帶走了!
大會場里嗡嗡地響,大家議論紛紛。我心里打鼓,心跳得咚咚響。我猜不出老黃怎么會這樣!這怎么啦?以后會怎么樣?老黃就這么進了大牢被槍斃了嗎?散會后,我離開市府大禮堂步行走回單位,黯然無語,天冷,臉冰涼,手也冰涼!到了單位,在傳達室里看到當天的《解放日報》已送來了。拿起報紙,觸目驚心,在第一版上的中央地位,花邊框里醒目地刊登一條大新聞,報題是:
勞動出版社挖出大老虎
經(jīng)理部經(jīng)理黃履冰今日逮捕
報紙上這篇文章肯定是昨天就寫出由打虎辦公室韓部長看過同意的。老黃喪失了坦白交代最后求得寬大的機會。我難過地想:他完了!啊!啊!他完了!
臉上吹著冷冷的北風,我手里拿著白紙黑字的報紙從傳達室走向辦公室,思忖著:我為什么仍不太相信老黃是大貪污犯呢?他今天在大會上居然還說:“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共產(chǎn)黨人是不貪污的!我沒有貪污!”是的呀!共產(chǎn)黨員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為了革命為了人民,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怎么會貪污呢?唉!唉!……但,老黃的事怎么解釋呢?郁瑞芳的揭發(fā)和交代怎么解釋?我在韓部長那里看到的那許多簽名蓋著拇指印的證據(jù)難道還不足以證明老黃是貪污了的嗎?……
院子里貼滿了的已被冷風吹得歪斜破壞的大字報在瑟瑟顫抖。屋子里,墻上、樓梯上舊大字報上又貼上了不少新大字報和漫畫。一張新貼出的大漫畫上畫著一個戴眼鏡酷似黃履冰的人頭虎身怪物望著公安人員手中的一副手銬頭腦里打著一個大“!”號,邊上寫的是:“趕快坦白交代。不然嗚呼哀哉!”
運動使得單位里熱氣騰騰,又陰森森。運動中,人同人之間互相都不太說話,但心情似乎又都很沉重。我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拿出桌上的文稿繼續(xù)做編《工人》半月刊稿件的工作。但腦子里始終擺脫不了老黃被逮捕的那一幕。
一天,兩天,三天,過得既慢又快,奇怪的事出現(xiàn)了!
三天以后,下午九點鐘光景,公安局的一輛汽車突然開進了大門,停在院子里,從車子里下來了公安人員和黃履冰。老黃仍穿著他那件棉大衣,然后又被帶上樓,住進原先囚禁他的那間小房間里去了。這時,郁瑞芳雖然已經(jīng)從寬,但由于老黃的問題仍未解決,仍不能回家,依然住在他那間小屋里,也依然有人輪班看守。老黃被送回來了,就恢復(fù)開“寬嚴大會”之前的狀態(tài)了。
我忍不住悄悄打聽是怎么一回事。一個同志輕聲告訴我:公安局審查了材料,問了黃履冰,也問了郁瑞芳,又派人到鎮(zhèn)江調(diào)查,更找那些寫行賄證明材料的紙廠老板和紙商調(diào)查情況。結(jié)論是:“證據(jù)不足,退回原單位慎重處理!”
原來,黃履冰、郁瑞芳一案確實是打虎隊“逼供信”造成的。原來,黃履冰沒有貪污,郁瑞芳也沒有貪污。但他們既在“深山密林”之中,必是“重點”。打虎的人急于求成績,先是把紙廠老板和紙商都揪來,關(guān)著不讓回家,老婆孩子哭著來討人仍不讓回家。以電教隊長為首的兩三個“左”派對老板和紙商們放話:“你們這些資產(chǎn)階級。腐蝕我們的干部,只有寫下材料證明你們行了賄,黃履冰和郁瑞芳受了賄,才可放你們回去!”老板們頂了嘴的還被“左派”用拳頭用巴掌“教育”了一番。這些老板和紙商們說:“我們說真話,他們不要;我們說假的,按他們指引的話說,他們就高興!我們當然只好照他們說的寫!”“要怎么寫就怎么寫!”“只要放我們走,簽個名蓋個手印是容易辦到的事!”
我所看到的證據(jù)原來就是這么來的!據(jù)說有的老板和紙商還說:“你們共產(chǎn)黨要整自己的干部同我們沒有關(guān)系!”無中生有的證據(jù)出來后,“左”的打虎隊員拿這些證據(jù)給黃履冰作為“炮彈”引導他坦白。但老黃說:“沒有這種事!”打虎的又把證據(jù)作為依據(jù)去逼郁瑞芳,郁瑞芳也搖頭說:“沒有這種事!”但那位電教隊長老王“聰明”,告訴老郁:“黃履冰都承認了!他揭發(fā)你了!你還不承認行嗎?”老郁聽了,“啊”的一聲,氣惱地說:“黃履冰承認了?”電教隊長老王說:“當然!他一五一十都承認了!你的事他也揭發(fā)了!”老郁說:“他怎么揭發(fā)的!”電教隊長老王說了些“聰明”的指引老郁坦白的話。老郁聽了氣惱地說:“他承認了,那我也承認!”于是,按照要求,郁瑞芳寫下了揭發(fā)材料,并且答應(yīng)“愿意坦白從寬”,“要怎么坦白就怎么坦白!”“愿意去寬嚴大會上坦白、揭發(fā)”。一件無中生有能上《解放日報》第一版的冤案就出現(xiàn)了!
幸好公安機關(guān)和領(lǐng)導“三反”的上級辦公室慎重。我們單位的“三反”運動在此以后進行得比較順利,換了領(lǐng)導人,“左”風平歇,“左”公調(diào)走。老黃和老郁都離開樓上囚居的小屋回了家。
據(jù)說,運動結(jié)束,有位領(lǐng)導同老黃談話時說:“你確實沒有貪污!但‘三反’運動,既反貪污。也反浪費和官僚主義!共產(chǎn)黨員要嚴格要求自己。你沒有貪污,這很好。但總不能說自己連一點官僚主義或浪費都沒有吧?”那時節(jié)的黨員干部,要求自己嚴,臉皮薄,誰敢說自己在工作中只有優(yōu)點沒有缺點呢?老黃當然說:“官僚主義和浪費那恐怕總是有一點的!”于是,老黃又寫檢查。檢查自己的官僚主義和浪費方面的問題,從豆腐里面去找骨頭。
運動后期,對老黃,沒有道歉,沒有平反,沒有更正,沒有撫慰,老黃被派到上海的碼頭上去參加碼頭工人的民主改革。他雖同我離開了。他的高大形象卻在我的心中樹立起來了。在打虎遭到逼供時他不僅實事求是,而且自己是把問題提高到黨性、黨人的品質(zhì)上去對待的,他那被逮捕時說的:“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共產(chǎn)黨人是不會貪污的!我沒有貪污!”充滿了正氣,像一聲霹靂,可以永久使我銘記,永久使我回味。在他思想上: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是最重要的支配行動的準則!這就叫黨性!共產(chǎn)黨員忘了這一點,其實就不是共產(chǎn)黨人了!
1953年初,我和凌起鳳同被從上海調(diào)到北京中華全國總工會下屬的工人出版社。因為全總機關(guān)刊《中國工人》要復(fù)刊,我參與籌辦《中國工人》。老黃后來從上海被調(diào)到北京工人出版社任出版處長,起鳳后來被調(diào)到他手下工作。
但老黃到北京后,我感覺有些變了。他在上海時對人熱情,此時見到我也顯得冷淡。不過起鳳在他領(lǐng)導下,他卻一如既往,起鳳常說“老黃這個人好”。上世紀五十年代,運動是很多的。老黃在運動里從不亂搞人,正派而且穩(wěn)重。我是個熱情人,想起往事,有一天忍不住找到他帶著負疚的心情向他解釋“三反”時我的冒失,也坦率地告訴他:“‘三反’時逮捕你那天,你說的話使我深深敬重你!你不愧是個好共產(chǎn)黨員!”
他朝我看著,臉上善良,說:“我不會怪你!搞運動逼供信和擴大化是不對的,但反貪污是對的!我們之間互相理解就行!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會變的!”
后來,我到山東工作又到四川成都。他到安徽合肥中國科技大學做過圖書館長;離休后又調(diào)回北京。我們的聯(lián)系保持著。前些年,他的夫人老童去世了,他卻仍舊健康。過去北京的老戰(zhàn)友們有時還到他家里聚會。我曾收到過一張照片:他眉發(fā)雪白在老童的一張穿著紅軍服戴著紅軍八角帽的像前由攝影家佟樹珩拍寄來的照片,老黃的面容坦誠而明朗。
我每年和老黃都寄賀卡在新年降臨時互致祝福。今年,他早早就先寄了賀卡來。我想:可能是起鳳去世,他先寄卡給我表達一種慰藉,我能了解老大哥的這種心意。我忽然感到我該把深鐫在我心上的這段往事寫出做個紀念,他九十八歲了!我也八十八歲了!我們老兄弟、老同志倆都老了!但我們這種特殊的感情和記憶不會因老而消失。老黃那次被逮捕前說的鏗鏘語言只要想起就會在我心上發(fā)熱發(fā)光!有時我不禁想,如今人都在說貪官多:老黃的故事其實可以上一堂黨課!成了貪官的共產(chǎn)黨員,面臨“雙規(guī)”或逮捕時,你們能敢講出老黃當年被逮捕前講過的話嗎?你們的大腦里能貯有他這樣的話嗎?唉!唉!……
2012年2月于成都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