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針對四庫館臣對《皇覽》的考辨,分析其得失:類書起源于《皇覽》,是為至語;但對《皇覽》最初歸屬的部類考辨不夠。指出:作為類書之祖的《皇覽》,編于曹魏時代,最初歸屬丙部的皇覽簿。
[關(guān)鍵詞]四庫館臣 《皇覽》 類書 起源 部類
四庫館臣對于《皇覽》的考辨,有得有失。其得失,一并集中在《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五類書類小序中:
類事之書,兼收四部,而非經(jīng)、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內(nèi),乃無類可歸?!痘视[》始于魏文,晉荀勖《中經(jīng)部》分隸何門,今無所考。《隋志》載入子部,當(dāng)有所受之。歷代相承,莫之或易。明胡應(yīng)麟作《筆叢》,始議改入集部。然無所取義,徒事紛更,則不如仍舊貫矣?!?〕
小序所謂“《皇覽》始于魏文”,視《皇覽》為類書之祖,此語厘清歷來關(guān)于類書起源的爭訟;但所謂“晉荀勖《中經(jīng)部》分隸何門,今無所考”,則對《皇覽》最初歸屬的部類考辨不夠。
1 《皇覽》是類書之祖
類書類小序首舉《皇覽》一書,其旨意極其清晰,即魏文帝敕編的《皇覽》是類書的開山之作,這透露了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重要信息:一是類書始于曹魏時代,二是類書昉于《皇覽》一書?!痘视[》是劉劭等應(yīng)魏文帝曹丕詔命編纂的官修類書?!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蝗濉妒骂愘x》提要云:
類書始于《皇覽》?!?〕
對于類書起源于哪個時代或哪一部書的問題,歷來眾說紛紜。四庫館臣則相當(dāng)明確地指出了《皇覽》一書是千古類書之權(quán)輿。
1.1 類書始于曹魏時代
類書濫觴于曹魏時代的《皇覽》一書。四庫館臣此時代考辨,頓釋前人之惑。宋人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類書類第十四卷云:
齊梁間士大夫之俗,喜征事以為其學(xué)淺深之候,梁武帝與沈約征粟事是也。類書之起,當(dāng)在是時。故以此錄為首?!?〕
類書興起后,至齊梁開始興盛,這之間只有三種類書問世:陸機(jī)《要覽》、何承天《合皇覽》、徐爰《合皇覽》。到了晁公武時候,這些書所見甚微。
《三國志》卷二十三《魏志》“楊俊傳”注云:
《皇覽》……合四十余部,部有數(shù)十篇,通合八百余萬字。〔3〕
清人黃奭《黃氏逸書考》輯得《皇覽》“逸禮”、“冢墓記”亦以篇呈現(xiàn)。類書初多用“篇”計,后始用“卷”,如南齊時代的《四部要略》依照《皇覽》之例撰成千卷,《南齊書》卷四十“竟陵文宣王子良傳”云:
五年,正位司徒,給班劍二十人,侍中如故。移居雞籠山邸,集學(xué)士抄五經(jīng)、百家,依《皇覽》例,為《四部要略》千卷。〔4〕
《皇覽》與其抄合本至宋俱亡,而宋人王應(yīng)麟《玉海》引《崇文總目》載《要覽》一卷,《玉?!肪砦迨睦镌疲?/p>
類事之書,始于《皇覽》(韋誕諸人撰)?!?〕
王應(yīng)麟生于南宋末,有“類事之書,始于《皇覽》”之說,而晁公武結(jié)合齊、梁間士大夫喜征事之俗,斷言類書起于齊、梁,這表明他無緣得見這四部類書,也沒有細(xì)讀過《玉海》。
后世尚有步踵晁公武此說者,更有甚者,有持類書起于六朝之說的,如明人陸深《儼山外集》卷二十一“續(xù)停驂錄卷下”云:
類書起于六朝,而盛于唐、宋。本以簡約,便于文字之營構(gòu)。今其書頗多,煩碎不該,反覺費(fèi)力。齊梁間士夫之俗,喜征事,以為其學(xué)淺深之候,若梁武帝與沈休文征栗事之類?!?〕
陸深襲用晁公武語句,卻有斷章取義之嫌,畫虎不成反類犬,此乃拙劣之極。
1.2 類書昉于《皇覽》
四庫館臣既已表明類書始于《皇覽》,但還有后來者想獨(dú)出心裁,不過,無在四庫館臣之上。這里略舉其說。
《淮南鴻烈》者,……蓋天下類書之博者也?!?〕
類書之起,昉于明分部類、據(jù)物標(biāo)目,蓋必推《爾雅》為最先?!?〕
《淮南鴻烈》隸屬雜家,而雜家始于《呂氏春秋》。所謂雜家,張滌華《類書流別》里說得很精辟:
其兼儒、墨,合名、法,著一書而成于眾手,裒群言而自立一宗者,厥為雜家?!?〕
其言下之意是,雜家乃薈萃諸家而自成一說,雜家自立一宗,而類書不主一家。對照張舜徽《中國文獻(xiàn)學(xué)》第二編《古代文獻(xiàn)的基本情況》里把古代文獻(xiàn)分為著作、編述、抄纂三大類的區(qū)別,我們根據(jù)文獻(xiàn)內(nèi)容來源的不同,可以確定雜家為編述,乃自成一說,類書屬抄纂,而不主一家。
《爾雅》是第一部字書,這是毋庸置疑的,但《爾雅》被譽(yù)為中國最古的百科全書類型的辭書之說,就有些不倫不類。辭書就是辭書,百科全書就是百科全書,兩者關(guān)系是平行的而非隸屬的。由于有這種隸屬關(guān)系的錯誤觀念在作怪,而類書具有古代百科全書的性質(zhì),因此,有人將字書與類書攪在一起,就不可避免了。《爾雅》“明分部類、據(jù)物標(biāo)目”,與類書“薈萃成言,裒次故實(shí),……而區(qū)以部類,條分件系”〔9〕內(nèi)涵是不一樣的。
《爾雅》共十九篇,前三篇《釋詁》、《釋訓(xùn)》、《釋言》闡釋一般詞語,后十六篇詮釋社會的、自然的各種物名,即有釋字義與釋名物兩類,但意在釋名物,例同釋字義?!稜栄拧冯m“明分部類”,但其設(shè)部,前三篇與后十六篇標(biāo)準(zhǔn)不統(tǒng)一,這在類書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傳統(tǒng)的類書,往往按照天、地、人的三個方面來統(tǒng)攝部類,萬卷的《古今圖書集成》概莫能外。
為了弄明《爾雅》的“據(jù)物標(biāo)目”,我們試舉《爾雅》釋詁第一種的一則為例: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quán)輿,始也?!渡袝吩弧叭略丈恰保对姟吩弧傲罱K有俶”,又曰“俶載南畝”,又曰“訪予落止”,又曰“胡不承權(quán)輿”,胚胎未成,亦物之始也。其余,皆義之常行者耳。此所以釋古今之異言,通方俗之殊語?!?0〕
上例中,首先列舉“始”的古今異言、方俗殊語,共十一個詞,接著,或引錄五經(jīng)語句,或自撰文字,解釋字義。整個內(nèi)容,無論是排比一物多名、匯集資料,還是疏通解說,都在為詮釋名物服務(wù),這就是“據(jù)物標(biāo)目”?!稜栄拧方鉀Q的是六經(jīng)中大量存在的一物多名的詞語問題?!稜栄拧贰皳?jù)物標(biāo)目”在于正名辨物,而類書重在征典隸事。清人黃奭《黃氏逸書考》輯得《皇覽》“冢墓記”達(dá)六十六事,如:
蚩尤冢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xiāng)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氣出,如匹絳帛,民名為蚩尤旗。肩髀冢在山陽鉅野縣重聚,大小與闞冢等。傳言皇帝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皇帝殺之,身體異處,故別葬之?!?1〕
類書“薈萃成言,裒次故實(shí)”,《皇覽》“冢墓記”即大量征比冢墓成言、故實(shí),由此可見,《皇覽》是類事之書,不同于“據(jù)物標(biāo)目”的字書。套用王應(yīng)麟《玉海》卷五十四“類事之書,始于《皇覽》”的句式,我們似乎也可以這么說:“釋物之書,始于《爾雅》”。
《爾雅》不是類書,但《爾雅》之后,類書必然出現(xiàn),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事類第三十八”云:
逮及漢魏以下,文士撰述,必本舊言,始則資于訓(xùn)詁,繼而引錄成言(漢代之文幾無一篇不采錄成語者,觀二《漢書》可見),終則綜輯故事?!?2〕
沿著“資于訓(xùn)詁——成言文藻——綜輯故事”的線路前行,自然出現(xiàn)了“字書——漢賦——類書”這樣一條清晰的軌跡。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四庫全書》里沒有設(shè)置姓名類,同姓名錄這樣的書籍就無適當(dāng)?shù)念惸靠蓺w了,《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小序之后首列的類書是梁孝元皇帝的《古今同姓名錄》,提要還稱之“則類事之書,莫古于是編矣”〔1〕,因此可見,四庫館臣在這里就有些不知所措了??傮w而言,類書類小序中,四庫館臣首舉《皇覽》一書功不可沒。
2 《皇覽》最初歸屬的部類
《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小序所謂“《皇覽》始于魏文”,是為至言,但它隨即又說“晉荀勖《中經(jīng)部》分隸何門,今無所考”,就有失深考。
“凡千余篇”、“合八百余萬字”的大書,不會不留下蛛絲馬跡,既然“《皇覽》始于魏文”,那么,曹魏時官家目錄鄭默《中經(jīng)簿》或者稍后的西晉官家目錄荀勖《中經(jīng)新簿》該有記錄。四庫館臣道出“荀勖《中經(jīng)部》”的說法,實(shí)屬不該。
2.1 《皇覽》最初歸屬的部
至于小序所言“分隸何門”,情況就復(fù)雜多了?!端鍟肪砣敖?jīng)籍志”序云:
秘書監(jiān)荀勖,又因《中經(jīng)》,更著《新簿》,分為四部,總括群書?!槐浚惺酚?、舊事、皇覽簿、雜事;……〔13〕
《隋書》經(jīng)籍志序中的這段話,四庫館臣不會失之眉睫,《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五《廣弘明集》提要云:
道宣生隋唐之間,古書多未散佚,故墜簡遺文,往往而在,如阮孝緒《七錄序》文及其門目部分,儒家久已失傳?!端逯尽穬H存其說,而此書第三卷內(nèi)乃載其大綱,尚可推尋崖略。是亦禮失求野之一端,不可謂無裨考證也。〔1〕
這里,四庫館臣于《廣弘明集》卷第三搜得阮孝緒《七錄序》,矜為環(huán)寶。關(guān)于《四庫全書》著錄的《廣弘明集》三十卷,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卷三云:
宋、元、麗藏皆三十卷,明南北及清藏四十卷?!端膸臁分浾呷?,與《弘明集》同為紀(jì)昀家藏。〔14〕
《廣弘明集》三十卷為四庫總纂官紀(jì)昀家藏本,而耽于佛學(xué)的周永年列四庫館臣之中。于《廣弘明集》中搜得的《七錄序》,四庫館臣自然會倍受重視。
《七錄序》歷敘魏晉官家書目流變,《廣弘明集》卷第三《七錄序》云:
魏晉之世,文籍逾廣,皆藏在秘書中外三閣。魏秘書郎鄭默刪定舊文,時之論者謂為朱紫有別。晉領(lǐng)秘書監(jiān)荀勖因魏《中經(jīng)》更著《新簿》,雖分為十有余卷,而總以四部別之?;?、懷之亂,其書略盡,江左草創(chuàng),十不一存,后雖鳩集,淆亂已甚。及著作佐郎李充,始加刪正,因荀勖舊簿四部之法,而換其乙丙之書,沒略眾篇之名,總以甲乙為次。自時厥后,世相祖述?!?5〕
晉人荀勖被推為創(chuàng)設(shè)四部之祖。其后,晉人李充雖因循荀勖《中經(jīng)新簿》四部之法,但調(diào)換了乙部、丙部的順序,而李充的四部,已類似于后來的經(jīng)、史、子、集四部的順序了?!端鍟方?jīng)籍志序“分為四部”,其四部依次為經(jīng)、史、子、集。因而,荀勖丙部,李充乙部,兩者均相當(dāng)于《隋書》史部。
荀勖《中經(jīng)新簿》丙部其下,列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當(dāng)然,皇覽簿并不意味著就等同于《皇覽》。如果史記是一部書的書名,那么,皇覽簿是否也為一部書的書名呢?但這顯然又與舊事、雜事體例不合。畢竟,《皇覽》是類事之書,從一定意義上來說,與史記、舊事、雜事可以并置一起,因此,在《中經(jīng)新簿》中,《皇覽》歸屬于丙部,也就并不突兀。隨著類書的增多,人們對于類書的認(rèn)識有了加深,到了《隋書》中,它被歸入子部。
2.2 《皇覽》最初歸屬的類
《七錄序》只提到《中經(jīng)新簿》“總以四部別之”,推其意,四部之下似乎不再分出門類。《隋書?經(jīng)籍志?序》里還有“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的語句,我們不妨把它與《七錄序》“及著作佐郎李充,始加刪正,因荀勖舊簿四部之法,而換其乙丙之書,沒略眾篇之名,總以甲乙為次”參照比讀。
很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沒略眾篇之名”,到底是李充“沒略眾篇之名”,還是李充循荀勖舊例“沒略眾篇之名”呢?姚名達(dá)《中國目錄學(xué)史》云:
小部既除,四部懸立。蓋荀勖之舊例也?!?6〕
荀勖、李充之陋,并小類亦復(fù)沒略?!?6〕
在姚名達(dá)看來,荀勖、李充均沒略了門類,那么,《隋書?經(jīng)籍志?序》所謂荀勖《中經(jīng)新簿》“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之說,緣何而來呢?如果說李充既調(diào)換了乙部、丙部的順序,又“沒略眾篇之名”,造成“小部既除,四部懸立”,最后只總括四部,“總以甲乙為次”,那將意味著,荀勖四部之下創(chuàng)設(shè)了門類。如此推理,或許更合乎《隋書?經(jīng)籍志?序》里的敘說,也與《七錄序》不發(fā)生沖突。由此可見,姚名達(dá)認(rèn)為荀勖、李充四部之下沒有“小部”、“小類”的說法很有些武斷。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五《廣弘明集》提要中,四庫館臣還把《七錄序》與隋志存說作了比較。既然《七錄序》“及著作佐郎李充,始加刪正,因荀勖舊簿四部之法,而換其乙丙之書,沒略眾篇之名,總以甲乙為次”并未明確指出由于荀勖舊簿“沒略眾篇之名”,而《隋書?經(jīng)籍志?序》里又有荀勖《中經(jīng)新簿》“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的明確記載,那么,《皇覽》在《中經(jīng)新簿》“分隸何門,今無所考”便頓顯破綻。荀勖《中經(jīng)新簿》雖佚失,但其丙部之下分門設(shè)類的具體情況,還是從《七錄序》和《隋書?經(jīng)籍志?序》中能窺尋出線索。由于《皇覽》“薈萃成言,裒次故實(shí)”,稱之為“簿”尚可,“簿”正與前引《郡齋讀書志》類書類第十四卷所云“類書……故以此錄為首”之“錄”相近,因而,荀勖將“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并列,隸屬于丙部,換言之,《皇覽》最初歸屬的類目就清晰了,即《皇覽》分隸丙部的皇覽簿。
在正史中,《舊唐書?經(jīng)籍志》始于子部中置類事類,為獨(dú)立一類,《新唐書?藝文志》則將類事類改為類書類,此為類書正名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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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戴建國,男,1969年生,副研究館員,博士,發(fā)表論文1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