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生命個體,尤其是喜歡冒險并有著復雜經(jīng)歷的海明威,不可避免地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受到過死神的捉弄并惶恐地感到死之凄涼、死之可怖、死之無常和死之不可捉摸。作為文學家的海明威,他無法回避對人生細致的琢磨和深刻的領悟后產(chǎn)生的蒼涼虛無的悲哀,所以不得不用死亡去實現(xiàn)另一種圓滿。這就是貫穿他一生的死亡情結。
在海明威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說中,充滿著廝殺,鮮血和死亡,這反映了海明威內(nèi)心世界里死亡的陰影。海明威認為死亡是人們無法逃避,無法超越的最大也是最可怕的真實,它具有一種巨大的莫名其妙的神秘力量,它在瞬間剝奪了人們的一切權利,撕碎了人們的一切主觀想象和盲目樂觀。死亡是一種永恒,而愛情、友誼、人生、只不過是一堆“糞土”。所以,海明威用眾多的文學形象向人們訴說了這一人生體驗。在《印第安營地》里,作者描寫了小尼克隨同父親前往印第安營地為產(chǎn)婦接生,目睹產(chǎn)婦的丈夫因為忍受不了妻子剖腹產(chǎn)的痛苦而自殺。主人公尼克帶著鮮明的自傳色彩,他是作者眾多的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人物。他從純真無知到創(chuàng)傷累累,經(jīng)歷了對現(xiàn)實與死亡的思索以及死亡情結的形成。在短篇小說中,童年的尼克總在目睹鮮血、痛苦、不幸和死亡,于是發(fā)出意味深長的疑問:“為什么他要自殺,爸爸?”“很多男人都自殺吧?”“爸爸,死亡難嗎?”小尼克思考著他這種年齡也許不該思考的問題,他為此而困惑不解。
海明威的長篇小說中也大量地描寫了死亡。被稱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太陽照樣升起》,寫美國記者巴恩斯在戰(zhàn)爭中受傷失去了性能力,雖生猶死。《永別了!武器》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意大利為背景,寫英國女護士凱瑟琳死于難產(chǎn)。作者通過男主人公之口,表達了對死亡的理解:“在這世界上,人人都受折磨,倒也產(chǎn)生一些勇敢的人。倘有受折磨而不屈服的,就會被他人害死,不管你是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還是最有勇氣的人,都免不了一死。你如果不是這幾種人,遲早也得死,只是世界并不急于要你的命罷了?!?/p>
1949年的時候,當海明威在科爾蒂納丹佩佐滑雪,一?;覊m掉進了他的眼睛,加上他的酗酒,發(fā)展成一種很嚴重的丹毒,10年后他仍然深受其苦,從他的鼻梁到嘴巴,總有一片青黑中夾著紅色的疤痕。接下來,由于他在西班牙最后一次狂飲(1959),腎臟和肝臟都出了毛病,而且可能是血色素沉著癥(表現(xiàn)為肝硬化、青銅色皮膚和糖尿病),其他病癥還有足踝浮腫,肌肉痙攣、長期失眠、血尿、血脂過高以及皮膚病。他身體虛弱,未老先衰;生前最后一張照片是他在愛達荷洲購置的住宅附近散步、那種悲哀的表情不言自明。即便如此,他仍然站著,仍舊活著‘但他已經(jīng)無法在思考,其實心已經(jīng)死了。他父親是因為患上致命的病癥而去自殺的。海明威害怕的卻是他所患有的病癥不是致命的:1961年7月2日,在抑郁癥和偏執(zhí)狂在他腦子里瘋狂掃蕩的時候,他在他那只最好的英式雙管獵槍中裝上了兩發(fā)子彈,然后把自己的整個腦袋炸飛 。他沒有選擇服毒自殺或者縱身一躍,在最后也不愿意讓別人看到他的不雅姿態(tài)。他孤獨且有使命感的人生,因敏感而脆弱,因脆弱而堅強。
為什么海明威會渴望死亡?在作家中,這一種現(xiàn)象并不新鮮。與海明威同時代的英國作家易夫林·沃,這一時期他在英國所取得的地位與海明威相當,他也同海明威一樣渴望一死。不過,伊夫林·沃不是一位知識分子,他認為他不能通過自己的頭腦來改變生活的規(guī)則,而只能服從于傳統(tǒng)的教會教育,五年后他自然死亡。海明威則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以榮譽、真實和忠誠為基礎的準則。他背棄了這以準則的所有方面,這一準則也背棄了他,也許更為嚴重的是,他覺得背棄了自己的藝術。
海明威有許多嚴重的過失,但有一樣東西是他從不缺乏的:藝術上的誠實。這如同燈塔照亮了他的整個人生。他為自己確定的任務是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英語寫作方法和小說寫作方法;他獲得了成功。在英語語言歷史上,這是重大事件之一,而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是英語語言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他為這一任務傾注了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的技巧、經(jīng)歷和耐心。這一任務本身就困難重重,但正如他發(fā)現(xiàn)的,更困難得多的是維護他自己確立的創(chuàng)作的高標準。30年代中期,對他來說,這一點已經(jīng)很清楚了,這也加重了與他形影不離的抑郁癥。從那時起,他的短篇小說很少成功而且每況愈下。如果海明威減少一點點藝術家氣質(zhì),這種事情對于他,作為一個男人,也許并不是十分重要的;他完全可以去寫作和出版次等的長篇小說,許多作家就是這樣做的。但海明威,當然寫出來的東西趕不上他曾經(jīng)最好的作品時,他知道自己的知識已經(jīng)無法勝任了。這時他便在酒精中尋求幫助,甚至在工作時間里也是這樣。
在20年代,有人第一次看見海明威寫作時面前放著一杯圣詹姆士牌的朗姆酒。這種習慣最初是偶爾為之,然后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再后來就無法改變了。據(jù)說在40年代,他在清晨4點30分醒來,“通常立即開始飲酒,同時站著寫作,一只手上是鉛筆,另一只手上是酒杯?!边@對他的工作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完全可以想象的,是災難性的。一位有經(jīng)驗的編輯總能夠辨別出那些借助酒精而寫出的作品,無論作品者有多么高的天分。海明威開始制造大量的不夠發(fā)表水平的東西,或者是一些他感覺沒有達到自己確立的最低標準的東西。有些作品仍然被發(fā)表了,但看上去質(zhì)量低下,甚至是對他自己早期作品的拙劣模仿。也有一兩篇例外,諸如名篇《老人與?!罚M管其中也有自我模仿的成分,但是整體水平低下,而且在下降,海明威自己也意識到,他已經(jīng)無力恢復他的天才水平,更別說去發(fā)展了。這一切加速了抑郁癥與酗酒的循環(huán)。
無論是走進他編造的故事情節(jié)中,還是硬生生用他的感染力渲染身邊的一切,怎樣給他生活、他的形象不斷堆徹重磅色彩,最終海明威還是一個被自己藝術殺死的人。脆弱,蒼老,憐憫又堅硬的哀傷,在他發(fā)現(xiàn)人性的弱點卑微本質(zhì)的同時,在接近哀傷的上帝的同時,他仍要告訴自己,人是不能被打敗的。這種堅持的自我拉扯與撕裂,最終使他以硬漢死亡方式,讓自己得以升華。也許從始至終,他就是一本小說,他安排自己在自己設定的角色中。自殺與他一生的追求和理想看似矛盾,其實卻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