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放緊抿著嘴唇不說話。面對老師的詢問——為什么不交作業(yè)，為什么交白卷，為什么點名發(fā)言不說一句話……那么多為什么，江小放就是不回答，但心中早回答了。你這樣辛苦改試卷、作業(yè)，做輔導(dǎo)，你還是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卑躬屈膝，你還是為一兩塊錢與菜販子斤斤計較，何苦！江小放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頗具嘲諷意味。老師捕捉到，頓時怒火沖天——好，你行，你媽媽也是老師，我交給她。

鳥。楊洋與江北水都是老師，夠窩囊的，在外不得志，就在家抱著頭吵鬧，還好意思說我？我看他們幾眼，算是當(dāng)他們?nèi)肆?。江小放揚長而去。

沿著街道，江小放邊走邊吹起大而圓的泡泡，五顏六色的泡沫晃動眼睛，恍若彩虹。彩虹很短暫，在嘴氣的鼓動下膨脹，然后啪的一聲爆炸，堆積在嘴唇。江小放朝天吐去。

你這小子，給我回來。后面一個白發(fā)老者急匆匆地趕來，拽住江小放的胳膊，同時伸出了右腳，右腳皮鞋上白色的口香糖，如同一堆鳥屎難堪地黏糊成一團。江小放微微抬起頭，斜眼看看白頭發(fā)，不耐煩地一推。白頭發(fā)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小兔崽子，你這樣不學(xué)好，早晚是給監(jiān)獄喂著……

漠然而去的江小放的腳步散漫近乎悠閑，他懶得理睬那個白頭發(fā)。嚎什么，有種就上來給我一拳，這樣干嚎等于脫褲子放屁。他不跟上來，當(dāng)然是不敢，是的，他不敢，知道碰上了硬角。這樣一想，江小放的心一動，他對“硬角”有了新的體會，無賴得徹底、干脆，就是贏家。

四月正午的太陽碩大圓滿，猶如明晃晃的鏡子。江小放懶得走了，他招手，一輛的士在旁邊停下。司機問，去哪里？夢緣網(wǎng)吧——江小放上的士前是這樣打算的，但出口變成——隨便。司機側(cè)頭朝后望了望。江小放不接司機的目光，沉著臉?？傆袀€地方吧，小哥？司機的話語帶著商量，江小放還是聽出了討好。他依然不做聲，紋絲不動。司機沒有了話。沿著街道過了一個紅燈再過一個紅燈，到了一個廣場。司機停車——可以下了。

不可以。江小放的手搭在旁邊書包上，他后悔——為什么帶著這個討厭鬼。

司機再次發(fā)車，繞道上了發(fā)展大道——這個城市的外環(huán)，如同女孩子裙子邊角的蕾絲花邊，點綴或者烘托。江小放有些暈乎，忍不住張嘴打了個哈欠，剛閉嘴，心中就惱恨不已——硬角是不輕易瞌睡打哈欠的。右手一動，又觸摸到笨重的書包。司機的臉似乎又朝后偏了偏，一絲笑容浮在他突出的右臉頰。江小放不耐煩了，睜大眼朝車窗外看。車正好走到了江邊，嘟嘟汽笛聲，迤邐而來。

下車。江小放提起書包，要下車。無奈，司機鎖住了車門，他一邊打印票據(jù)，一邊賠著笑臉解釋，現(xiàn)在都是電腦記時標價，喏，不多，三十二元，小哥，你給三十元算了。

開門。江小放微微側(cè)臉，偏頭瞟著司機。司機沒有動，江小放要踹車門，車門開了。司機跟著下來，要江小放付錢。江小放隨手扔掉書包，丟下一句話：老子坐車從來不出錢。司機瞪紅了眼，握緊拳頭。江小放并不看，徑直上堤。司機在后面跺腳吼道：小流氓，小心再落到老子手上不宰了你。

鳥。他的心中前所未有地輕松得意。他朝江邊一家超市走去，但沒有進去。盡管口渴，還想抽一包煙。超市門口兩個五大三粗的保安直愣愣地盯著他，他垂下眼瞼，轉(zhuǎn)身離開。走到堤上，站住，順著堤面朝下看，堤壩被大塊的花崗巖鋪好，直抵江水。明晃晃的陽光集聚在巖石上，散發(fā)出悶熱的氣息。

沿著大堤朝右走，走著走著，堤壩上的巖石沒有了，出現(xiàn)綠油油的草叢，草叢上翩飛的白鶴時而落腳草叢，時而扶搖直上，江風(fēng)飽含水汽吹拂。江小放吁出一口氣，朝堤岸后一望，國際酒店頂端矗立的類似教堂裝飾的時鐘依稀可見，而酒店后面正是學(xué)?！鞘袑嶒炛袑W(xué)，這幾個字被幾個鐵卡焊接成拱橋，連接著兩旁的建筑?，F(xiàn)在它們都不見了，以后也不會再見到它們。

江小放走到江邊。江水清澈，水底卵石歷歷在目。這些卵石，江小放怎么也忘不了，它們躺在黃昏時的江水邊，漫溢一層誘人的光澤。去年四月底的一個黃昏，江小放來摸了卵石，并在大堤上壘成一個王字。前年是與危未一起來這里，脫了鞋子去江邊摸黃昏中晶瑩的卵石，結(jié)果，危未……

江小放沒有蹲下來，也沒有伸手到江水里，而是鄙夷地朝江水吐了口唾沫，再吐出一個 “鳥” 字，沿著江邊再朝右走。

太陽硬朗得近乎霸道，即使江風(fēng)吹灌也不舒坦，熱氣穿透衣服貼在皮膚上，黏糊得很。放眼四望。媽的，沒有一個人，那些逃課的小雜種們也不見蹤影。去年，他也是到下午三四點鐘才來這里，今年，他是鐵定要翻翻那個規(guī)矩的。本爺比他們更會領(lǐng)略硬角的意義。江小放朝上挪了幾步，一屁股坐下，他張嘴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叢上。

一只手從背后蒙來，世界一片黑暗。接著，腦袋被摁進江水，整個臉龐觸碰到冰涼的卵石，腦袋后面的大手不停地按，不遺余力。臉龐在大手的按動中，匍匐淺顯的江水，碰撞堆積的卵石。眼睛不得不閉上，黑暗里的撞擊，不停息地制造疼痛和心悸。

老子要你看，要你看，看個鳥，還有眼睛看沒有？

江小放掙扎出一只手，朝后拉住一只粗壯的手臂，求饒：我沒看見什么，什么都沒看見，我是江小放，你們搞錯人了。

整個腦袋被悶進水里，世界再次變成黑色。鐵罐子里的黑色，帶著生銹的腥氣從口中倒流，流進五臟六腑。江小放撲通一聲，完全跌進江水中，鐵銹頓時在肚子里鼓脹回旋。難受，難受死了——江小放的四肢朝著黑色的鐵罐子碰觸，眼睛死命地睜開，尋找出口。

瞬間，白花花的陽光傾瀉進眼眶，鐵銹消失。江小放坐起來，腦殼還停留在剛才的夢中，太陽穴和眼眶火辣辣地疼。

兩三個學(xué)生，斜挎著書包，嘴巴叼著煙，笑鬧著走來。江小放站起來，抱起雙臂，斜眼盯著越來越近的學(xué)生。他的樣子怪異，身子斜著，眼睛也是斜的，臉色卻陰沉，斜鋪在草堤上的影子矮小不成規(guī)則，黑糊糊的，沉重地壓倒在腳跟前。

小學(xué)生看了江小放幾眼，掉頭匆忙想走過去。江小放猛地跨到大堤上，攔在他們跟前——借個火，說著提起一個學(xué)生肩膀，摔到堤下。另外兩個想跑，卻被江小放的右腳絆倒一個，摔到另一邊堤下。還有一個被江小放勾著了衣領(lǐng)，馬上嚇倒在地上。

沒事，試試你們的力氣。江小放拍手拍得啪啪響，接著又喊：你們都起來，到我這里來，我領(lǐng)你們玩兒。

嚇倒在地上的學(xué)生，被江小放提起來。另一個從草堤上撒腿跑開，江小放大喊——你跑得了嗎？信不信，我明天就打斷你的腿。學(xué)生還在跑，第三個學(xué)生被震住了，站在草坡上，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楊洋老師的兒子嗎？

鳥，她算個屁，老子早自己做主了。江小放朝那個說話的學(xué)生勾勾手指，心中明白，他不是小學(xué)生，而是矮自己一個年級的初中生，不怪他個子小，只怪自己個子大。江小放看他猶豫的樣子，補上一句：上來，我講個故事你們聽。

兩個學(xué)生在江小放身邊坐下。江小放指指長江，說，前年的今日，這里死了一個學(xué)生，才上小學(xué)六年級，你們聽說沒有？

兩個學(xué)生望了望，沒有出聲。江小放繼續(xù)說，他叫危未，危險的危，未來的未，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他這個名字不好，姓什么危，真是尋死的姓，果然，兩年前的今天，也是這么大的太陽——江小放仰頭看了看太陽，又垂頭掃了他們一眼，寡下了臉，說：我口又干又澀。

兩個學(xué)生又面面相覷，站起來，轉(zhuǎn)身要上超市。江小放指著小學(xué)生說，你去，我記住你了。小學(xué)生撒腿就跑，江小放瞇眼打盹。

很快，小學(xué)生回來了，三瓶“脈動”，三包“云煙”，三塊面包。江小放燃起煙頭，咳嗆著，他喝了幾口水，扔掉，重新燃起另一支煙。

危未怎么死了？

你們說說。

淹死的，或者跟人打架被摁水里悶死了。

說對了一點，的確是被人摁水里悶死了，不過，不是打架，而是——

兩個學(xué)生瞪大了雙眼，呆呆地看著江小放。半晌，初中生問，難道沒有人看見嗎？青天白日的，沒有人管嗎？

我看見了，但是我也被摁在水里，差點被悶死。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我當(dāng)然不能被悶死，我什么都沒有做，就是不該與危未一起到江邊來，陪著他受罪……江小放聲音突然放大，眼睛瞪得銅鈴般大，面色緋紅。兩個學(xué)生一動不動，看著江小放。江小放仰頭喝了口水，又大口吃完了面包，接著說，不是那幫家伙心軟，而是有人來了，他們丟下了我。危未嘛，也是命痞，他被那幫家伙摁在水里——不過就是看見他們勒索學(xué)生時弄斷了學(xué)生腿子……你們懂了沒有？

學(xué)生還保持著嘴巴張開的姿勢，似乎忘記合攏。江小放追問——不該說的說了是什么？不該看的看了是什么？禍害可不長眼也沒耳朵的。

那，那些家伙被抓了沒有？

江小放指著自己鼻子，輕蔑地問——我會告發(fā)他們？你們長腦袋沒有？為什么要我陪著危未受罪，他們在警告我啊，警告我記得，四月底的黃昏，我和危未在長江邊游泳。

懂了，他們要你說，你看見危未在長江游泳淹死了。

你們說，危未是怎么死的？

被人——啊，不，是游泳淹死的。

江小放手機一直響，他干脆關(guān)掉。楊洋和江北水，你們急吧，以后就不會急的，就像我開始害怕你們無休止的吵鬧，現(xiàn)在無所謂一樣。

四月的黃昏，殘陽如血，鋪陳在波瀾起伏的長江上。江小放突然想起小學(xué)學(xué)過的詩句“半江瑟瑟半江紅”，他有些好笑，這個時候突然記起一句古詩，有什么用？從今天起，他要徹底拜拜校園啊、書本啊、課堂啊，當(dāng)然還有古詩。

他命令兩個學(xué)生去水邊撿卵石，兩個學(xué)生問撿卵石干什么。江小放吼道：我只發(fā)命令，不給解釋。兩個學(xué)生又相互望了望，逡巡了一會兒，到江邊撿卵石。光滑、色澤晶瑩的卵石被江小放捧到大堤上，他仔細地堆砌成一個“王”字。

口袋里的手機掉在地上，初中生恭敬撿起遞給江小放，說：楊洋老師說不準在四處找你。

江小放騰地站起來，奪過手機，平靜著聲音說：她找她的，我玩我的，以后她就不會找了。小學(xué)生帶著央求口氣說，我是瞞著我爸媽逃學(xué)的……江小放陡然明白，他們兩個在要求回家。

他嘿嘿笑了，繼續(xù)說：不急，我故事還沒有說完，馬上就完。

你們知道我今天為什么又來這里？

你們當(dāng)然不知道。我不僅今天來了這里，去年的今天也來了這里，我就奇怪，為什么每次來這里，都是這樣的好天氣，好像我非來不可了……江小放似乎自言自語，馬上用一句話總結(jié)：既然如此，就來吧。

去年我像你們一樣撿了卵石，在大堤上壘砌了一個王字——說到這里，江小放停下來，盯著兩個目瞪口呆的學(xué)生，說，我不能像你們一樣馬上走，必須等，等到天黑。

天黑，知道嗎？那幫人才來，他們要來干什么，你們盡可以猜。

兩個學(xué)生木然著表情，眼神朝著大堤和大堤以下。天色突然昏暗下來，裊裊江風(fēng)吹亂衣服、頭發(fā)、眼神。江小放聽見自己的聲音，柔弱而堅強——不要怕，怕不好的，一些事情，說穿了很濫，你只有更濫地對待，說不準你就贏了。

天光散盡，黑暗攏了上來，在他們周圍襲擊、掃蕩。兩個學(xué)生不時拿眼睛掃著周圍，黑暗的大堤上，那些人，江小放說的那些人，似乎馬上到來。

唔，我口袋只有這些了，都給了哥，以后再孝敬。小學(xué)生翻出口袋和書包，遞給江小放大把零角，他轉(zhuǎn)身離開。初中生沉默了一會，遞給江小放鮮紅的鈔票，也轉(zhuǎn)身離開。

江小放張開眼睛和嘴巴，又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仿佛，他在用全部身心擁抱如期而至的黑暗，仿佛，他看見自己正在爬一個臺階，馬上他要登上臺階上的座椅，他將是黑暗里的國王。

砰——“王”字卵石在腳下坍塌，蹦飛。

鳥，江小放罵道。黑暗中，遠處的城市燈火星星點點地拋灑而來，偶爾，一兩個散步的人悠閑地走過。那些人——江小放想，等他們干嗎？他們要找自己，就找，反正不認識了，不認識就不認識，等于陌生。

江小放的手觸到口袋里鼓脹的錢，才感覺肚子餓了。

他下了大堤，招手的士，直奔夢緣網(wǎng)吧。

剛剛坐下，楊洋驚呼著奔來——小放，小放，可找著你了。

江小放甩掉拉她的手。楊洋努力克制起伏的情緒，輕聲啜泣。江小放掃了下周圍，碰上意義不一的目光，煩悶頓時襲擊上來，他輕聲吐出一個字：滾。

楊洋瞪眼，似乎忘記了哭泣，嘴巴微微張開。江小放馬上想起下午兩個學(xué)生聽故事的表情。詫異什么？就這些事，竟然……什么大人、老師，與學(xué)生有什么差別？一切按部就班發(fā)生，毫無起色，何論轉(zhuǎn)機？江小放馬上能想到，他回家后，楊洋的訓(xùn)斥，江北水的牢騷，接著是一場嘴皮大戰(zhàn)，甚至一場莫名的武斗。楊洋會捧著淚臉控訴江北水的自私和濫情……

一陣頭疼，江小放狠狠地瞪了眼楊洋。楊洋面紅耳赤，抿著嘴唇，似乎要把呼吸也抿回肚子里去，顯然，她用了不少力氣，以至站著的身子在微微顫抖，胸脯上下起伏。江小放盯著電腦，目不斜視。她愛怎樣就怎樣，那是她的事情，正如自己一樣，誰也管不了誰了。

楊洋站在那里不動，鐵定了心，江小放玩下去，她就站下去。

江小放脫了鞋子，放到桌上。剛才群里正在討論什么死法最過癮，江小放建議，反正都是死，最好的死法就是，不是要自己找死，而是等死找上自己。頓時，群里罵開了，江小放一一回應(yīng)一個字：鳥。

接著，他被踢了出去。

江小放很郁悶。他點了一支煙，叼在嘴上，裊裊煙霧中，他無法抑制地咳嗆了幾聲。

逃學(xué)、自殺、吸煙……楊洋眼前一片黑暗，耐心慢慢崩潰，頓時，怒火上沖，她一把提起江小放的肩膀，吼出一個字：走！

江小放的雙腳放在電腦桌上，被楊洋猛然一提，頓時跌坐在地上。嘴上的煙掉在手臂上，燙著了皮膚。江小放一甩手，跟著跳起來，對著楊洋胸脯就是一拳。楊洋措手不及，跌坐于地。旁邊椅子上的人不耐煩地咕噥，搞什么搞，要打架外面去。江小放又坐在電腦前，右手移動著鼠標，旁若無人。

坐在地上的楊洋，突然感覺左手黏滑，原來撐在一塊嚼亂的口香糖上。理智要她站起來，必須再次克制滿腹憤怒，她退出網(wǎng)吧，撥響江北水的手機。接著，她又撥響了一個號碼。

滿大街都是車流、人群，井然有序、舒緩有致，只有網(wǎng)吧霓虹燈下的身影，急躁不安，凄惶憤怒，淚水如同夏季的洪澇，沖垮了決口，洶涌澎湃地奔流。

江北水很快趕來，很不耐煩楊洋在電話中的哭訴——再大的火，也要憋到家后再發(fā)，網(wǎng)吧里發(fā)火，兒子能聽你的？

楊洋迎上去，帶著江北水沖進網(wǎng)吧。江小放卻不見了。

110警車也到了，夢緣網(wǎng)吧沒有任何糾紛。但是楊洋不相信，那么多學(xué)生窩在網(wǎng)吧，警察不會不管。警察看著簡直失控的楊洋，很無奈地聳聳肩膀——我們只管理突發(fā)事件，不過你想帶你兒子出網(wǎng)吧，我們還是愿意幫忙。

江北水拉開喋喋不休的楊洋，說：我們兒子沒上網(wǎng)吧，我們是老師，這些學(xué)生……警察恍然大悟地“哦哦”兩聲，做出愛莫能助的表情，轉(zhuǎn)身離去。

楊洋再次朝網(wǎng)吧里沖——她敢肯定，這個網(wǎng)吧肯定有后門。

江北水?dāng)r住妻子，說，兒子肯定跑了，我們還進去干什么，趕快找兒子去。

江北水和妻子楊洋一前一后地再次尋著其他網(wǎng)吧而去。突然，江小放閃到他們跟前，說：你們找也是白找，我天亮前回去睡覺，以后都是這樣。江北水伸手拽住江小放，江小放斜眼看著拉自己的手，說：想比一下吧，別后悔。說著，一用力，拽出手臂，撒腿就走。夜色在拐彎的胡同中沉寂出死亡般的黑暗。江小放被黑暗吞沒。

有320元錢。江小放規(guī)定自己，今天晚上統(tǒng)統(tǒng)消費完，他才是黑暗里的國王。

他拐出胡同，走在燈火璀璨的街市。這是最熱鬧的主干街道，旁邊是全市最大的購物商廈，商廈一樓有肯德基，頂樓有溜冰場和999歌庫。走進一樓肯德基，坐下當(dāng)兒，打開手機，摁響幾個電話。吃飽喝足，看夠玩好，今晚的快樂，他買單。

江北水簡直是拽著楊洋回家的。他勸說不好這個女人，但她必須回家，跟著江小放，不曉得還會發(fā)生什么。

發(fā)生什么？他打也打了。楊洋指著自己的胸脯，咬牙切齒地說道。

江北水眼前再次閃現(xiàn)剛才兒子用力的一拽，如果不是自己反應(yīng)快，說不準也會打個趔趄，甚至有可能跌倒。兒子江小放已經(jīng)不是昨天那個小男孩了。

不能用蠻力了，那樣制服不了他。

那怎么辦？剛才你應(yīng)該跟著他，要他知道不好意思，要他知道羞恥，你就是虛榮心強，又沒有責(zé)任，生怕折了你的面子，跟警察都不說實話……江北水?dāng)[手，頭皮一陣發(fā)麻，但理智還是提醒他自己，必須冷靜。楊洋正在火頭上，而且夠嗆，兒子罷學(xué)，還動手打了楊洋，不氣才怪。他當(dāng)然也氣，兒子都這樣，當(dāng)父親的還能高興？焦頭爛額也不為過。

楊洋抓住江北水的不負責(zé)，四處發(fā)揮，從家庭生活到為人處事，再到婚姻感情，再到養(yǎng)兒教子，一一披露痛斥。

望著唾沫飛濺的楊洋，江北水叮囑自己，這次不能與楊洋對著干。他嘆息，都是網(wǎng)吧害的人，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江小放就有迷戀網(wǎng)吧的癮頭，網(wǎng)上亂七八糟的，他能學(xué)好？

說到上網(wǎng)，楊洋又忍不住哭開了：誰給錢讓江小放上網(wǎng)的，都是你江北水，為了自己耍單玩，不僅不勒令禁止江小放上網(wǎng)，而且還慫恿他長駐網(wǎng)吧。就拿我在武漢學(xué)習(xí)那半年來講，你為了會網(wǎng)友，竟然撒手不管江小放，給了他80元錢，他不去網(wǎng)吧不迷網(wǎng)吧行嗎？你毀掉了兒子，親手毀掉了兒子，你還好意思嘆息——

楊洋撲上來又踢又打。江北水跳到一邊，要是昨天，他早卡住這個女人的脖子了，她早聲嘶力竭地歪倒一邊了?？墒墙裉觳粚︻^，什么都不對頭，都喪失了理智，江北水一想到“理智”這個詞，馬上跳到一邊，說：我知道你的苦，唉，我何嘗不是？我們不吵，好不好？再分析分析下。

楊洋停止了追打，坐在沙發(fā)一邊抹眼淚。

真是怪！他為什么罷學(xué)了？一直也沒有聽他說罷學(xué)的話啊，連個音都沒有。

江北水，你什么時候與江小放交流過，從他上初中起，每學(xué)期你們講的話有十句沒有？

他，他根本就不答我的話，你的話，他也不答嘛。

你說話不講方法，雖是老師，開口閉口就是學(xué)習(xí)，明明他學(xué)習(xí)沒信心，他如何答話？你們弄僵了，我怎么調(diào)和？他干脆也不理我，說來說去，子不教父之過啊。

小放學(xué)習(xí)是差，我不是就想著給他補嗎——對了，小放晚上睡覺每次都不允許關(guān)燈，要開著燈睡，有一次，他睡著了，我把燈關(guān)上，他竟然爬到我們床上——

楊洋點頭，又賭氣地責(zé)備——還不是網(wǎng)絡(luò)上妖魔鬼怪看多了的緣故，你做父親的問過他沒有，他到底怕什么。

我問過，他不說，我估計，是什么嚇著他了。

妖魔鬼怪的結(jié)論并不能消除楊洋頓起的愧疚——作為教師，她這個認知常識還是有的，父母不和會直接導(dǎo)致兒女恐懼心理。可這與罷學(xué)有什么關(guān)系？她還是無法想通。

江北水認定江小放正處于青春期的叛逆階段，過段時間就恢復(fù)正常了。

放哥，真牛。

同學(xué)的恭維給江小放注入一股股滿足的泉流，滋潤并豐沛著江小放的心田。他豪爽地結(jié)下吃喝的賬單，帶領(lǐng)他們奔上商廈頂樓，問，K歌還是溜冰？

陣陣歡呼夾雜著熱鬧沸騰的歌曲從溜冰場傳來，猶如一波一波涌來的潮聲，直灌江小放他們的耳朵。一兩個男孩子做出飛翔的姿勢。

剛進溜冰場，一個學(xué)生爬到高臺階頂端，怪著聲腔呼喊：后街男孩，滑動奇跡——show time——學(xué)生簡直是破嗓呼喊。無奈，變聲期的喉管尖細窄小，在喧囂嘈雜的音樂與歡呼聲中，并未達到預(yù)期效果。學(xué)生不甘心，又鉚足勁頭，著力吼出，聲音尖銳，卻被宏闊的雜聲吞沒。江小放卻聽見了，他鼓動腮幫子，大嚼幾口口香糖，啪地朝天空吐出，吐出一個字：鳥。然后用手掠掠額前的頭發(fā)，雙臂朝上舉起，又迅速彎曲，屁股跟著朝后撅起。旁邊的學(xué)生馬上心領(lǐng)神會地做出同樣姿勢，一聲：耶——

他們集體朝著場子中心滑動，圍繞江小放變換腳步，不斷提速，身體左右扭動，撞來撞去。頓時，喧沸的海洋中，他們這些水滴為了最燦爛的開放，不余遺力地以碰撞摔出耀眼而令人心跳的浪花。

溜冰場那么大，前后左右都看不見邊際。江小放穿插滑行，身體左右搖晃舞動，感覺眼前就是波瀾起伏的長江。璀璨奪目的燈光下，他仿佛看見四月黃昏的殘陽如血，在江面毫無顧忌地鋪陳、渲染、滲透，直至江底。江小放心中突然滋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如果這就是長江，那么，他就是江邊或者江底被光芒滲透的卵石，正在迷惑靠近它們的人：低頭、彎腰，然后匍匐在它們身上，再被它們磨礪打擊……江小放眼睛一閉，迅速切斷腦海中的雜念，雙腳馬上收起，雙臂打開，朝上彈跳，接著又以飛快的速度轉(zhuǎn)了個身。落下的剎那，身邊幾個溜冰的來不及避開，紛紛被撞擊帶來的慣性滑倒。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彌漫江小放的周身，甚至，他聽見零星的“噢耶”叫好聲，再次加快速度旋轉(zhuǎn)，朝前滑翔。

一個男孩子，與江小放年紀相當(dāng)吧，戴著眼鏡，正在一個年長男士指引下，小心謹慎地邁開腳步。男孩子不時用手推鼻梁上的眼鏡，旁邊指引的男士滿含微笑地鼓勵，然后偷偷放手。他們應(yīng)該是父子，卻好似朋友——江小放心中涌出一股酸味。他斜著身體，朝著男孩子身邊輕巧地掠去，男孩子一屁股跌倒在溜冰場上，齜牙裂嘴地“啊啊”喊叫。江小放做出燕子飛翔姿勢，一個回旋，得意地打出呼哨。貌似父親的男子攙扶起男孩子，并拉他到場子邊際重新示范。江小放聽見自己的鼻子哼哼聲。

場子中心再次爆發(fā)一聲又一聲的“噢耶”叫好聲，隱約卻綿延不絕。江小放偏頭望去，原來是一對男女，正手拉著手，在場子中心滑行。他們標準優(yōu)美的溜冰動作，的確吸引人，女子在滑行中還加進一些芭蕾舞動作……江小放又聽見自己的鼻子發(fā)出嗤嗤聲，鳥！

江小放再次撞翻一個紅頭發(fā)的小青年。小青年脾氣暴躁，還沒爬起來，就以一副破嗓門怒罵——老子操你媽……江小放速度快，又沒有既定滑行路線，而是見縫插針，想撞就撞，何況，此時溜冰場上，人越來越多，場子又那么大，小青年眼睛再尖，也找不到撞他的人了。

鳥。江小放罵道。有本事來撞老子，干嚎有屁用。江小放瞇著眼睛，一副享受而藐視的模樣，扭動著身軀，又撞翻了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女孩子裙子太短，她竟然坐在地上，絲毫不顧短裙子的最后羞澀，右腿朝空中伸出，里面的內(nèi)褲一覽無余。江小放的心莫名一動，面色熱起來，就在他的速度凝滯下來的當(dāng)兒，女孩子一躍而起，飛快地滑到江小放跟前，橫起右肩肘，朝江小放撞去。

江小放速度再次慢了一拍，躲閃并不徹底，肚子被女孩子尖銳的肩肘撞擊得生疼，但他沒有絲毫猶豫，朝女孩子發(fā)起進攻。女孩子卻單腿旋轉(zhuǎn)，滑行到前面人群中。江小放滑向場子邊際，放慢速度，朝場子里看，短裙女孩消失無蹤。

江小放身邊滑來了剛才喊話的同學(xué)，江小放愣著的表情讓他也慢下速度，接著，又來了一兩個同學(xué)，他們嘻嘻地打量江小放，又順著江小放的眼神回望。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孩子正單腿旋轉(zhuǎn)到他們身邊，顯然，她的旋轉(zhuǎn)還不嫻熟，動作僵硬而笨拙。

放哥，我們幫你搞定——同學(xué)打起響指，飛快地朝長頭發(fā)女孩子滑去，而后團團包圍住她。女孩子站住，在這些男孩子中間，個頭比他們高一個頭，估計是高中學(xué)生了，她警惕地詢問：你們干什么？

玩玩——同學(xué)嘻嘻哈哈地撞上去。女孩子倒在地上。

江小放興趣來了，單腿滑到女孩子跟前，一把拽起女孩子，嘻哈著臉龐說：跟我跳，包你會單腿旋轉(zhuǎn)。說著拉起女孩子就轉(zhuǎn)，右手趁機摸了下女孩子的臉蛋。

女孩子哭喪著臉，不由自主地跟著江小放轉(zhuǎn)動。旁邊幾個男孩子哈哈大笑，團團圍住江小放和女孩子，縮小他們兩人的范圍。女孩子被貼身運動衣襯托的胸脯，在失控的轉(zhuǎn)動中上下左右地顫動，江小放又伸手，狠狠摸去。

小流氓——后面的叫喊聲傳來。

江小放飛快地跳開，加速逃跑，繞到場子中心，朝剛才滑行的反方向滑去。

哈哈……噢噢……

午夜的街道一路回響著江小放他們的壞笑聲，他們捧腹，興之所至地朝黑夜的空中彈跳?？鞓范杂傻囊雇?，因為黑暗，他們成為國王。一夜國王的快樂和自由，又賦予他們不甚明朗的觀念認識，世界正在他們的觸摸中徐徐打開真實面目。

江小放回到家中，江北水和楊洋居然沒有睡，坐在沙發(fā)上等他歸來。這有什么用？江小放放肆地打了一個悠長而響亮的哈欠，眼睛閉上。

黑暗正在過去，白天即將來臨，他要休息了。黃金般的睡眠比虛無縹緲的學(xué)習(xí)更加實用。江小放懶得理睬拉住他手臂的父母。

你打算怎么辦？

父母的嚴厲質(zhì)問有些好笑。什么怎么辦？我要睡覺。

睡醒了，你總得上學(xué)。

江小放耷拉著臉龐，但嘩啦啦的笑聲，仿佛出閘的水流，在心中濺落、回蕩。他腦海再次閃現(xiàn)下午陽光鋪陳長江的景象，肆無忌憚又輝煌壯闊。真是好笑至極——醒了，天也黑了，上什么學(xué)？我就是黑暗國王，由不得你們。

嘭——房門關(guān)上，江小放放倒自己在床上，他相信，那雙從腦袋后面冒出來的大手會慢慢地被白天的光亮剁掉，從此，不再于黑夜中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