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所羅門人唱歌,是幾年前剛到所羅門的時候,Tony要為我接風(fēng),我去他的啤酒店等他。當(dāng)時正在卸貨,幾個店員在倉庫搬酒箱,店里前臺放著節(jié)奏感很強(qiáng)的舞曲,說話都要扯著嗓子在耳邊喊叫。一個醉了酒的人走出門,拎著酒瓶在街頭尖叫,隨著音樂跳起街舞,然后不可思議的一幕就出現(xiàn)了——卸貨的搬運工人跟著齊聲尖叫,高聲唱著喇叭里的勁爆歌曲,邊唱邊跳走上街去……店員們出去了,路上的行人停下了,周邊店鋪都出來看熱鬧,越來越多的人在街頭一起唱歌跳舞,我忍不住快樂地高聲尖叫……
這是所羅門人給我的第一印象,我沒想到他們?nèi)绱丝鞓罚畔鹿ぷ魈?,停下腳步唱歌,都是這么容易。后來才知道,當(dāng)?shù)厝说目鞓泛途剖欠植婚_的,他們是快樂地耍酒瘋。
在所羅門,周六是法定發(fā)薪的日子,男人們拿了錢,大多是喝酒抽煙,賭場嫖妓,很多人揮霍一空,是連老婆孩子都不惦念的。按照所羅門當(dāng)?shù)氐牧?xí)慣,醉酒時作案神志不清,常常不予刑罰。所以滿城酒鬼的周末夜晚,不能保障安全的出門,絕對是自找麻煩。我已經(jīng)有3次被擦肩而過的醉鬼攔腰襲胸,雖然只是從大門到汽車的十幾步路。有些醉鬼還會站在馬路中央迫你停車,敲著窗戶伸手要錢。所以周末夜晚,帶一個當(dāng)?shù)厝伺笥殉鲂斜容^好,看到有族人在,醉鬼們多半怏怏揮手,嘟囔著放你離開。
很多年輕人并不酗酒,彈著吉他,小飲助興,幾人圍坐著開心唱歌。從東向西只有一條馬路,徑直開車過去,一路很多這樣的小歌會,在路燈下或私宅的大門外。因為家里保安亭夜燈長明,所以門口的花樹成了固定的聚點,有時保安會走出亭子,門里門外和他們對坐開心。可我不敢過去,據(jù)說唱得高興,以酒催情,男男女女起身鉆進(jìn)路邊樹叢,一夜露水縱欲傾宵,都是常有的事。誰說都是自愿、沒有強(qiáng)迫呢?
最好的歌聲,是后面半山上的鄰居。二層吊腳木樓,棕櫚葉覆頂,數(shù)不清家里多少人,只覺得滿地跑的都是孩子,大大小小近10個,一洗衣服也是滿滿晾在院子里。幾乎一到周末,他們就會在門前點篝火,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不喧鬧不跳舞,但會鼓掌喝彩,透著心安快樂。住得久了,有了往來,老王偶爾會去做客。有一次回來幸災(zāi)樂禍地講內(nèi)幕,說那些篝火聚會、飲酒唱歌的,原來都是妻子的家人們——女人一被醉酒的丈夫打,她父親兄弟就會趕到,為她出氣打男人一頓,打完之后盡釋前嫌,大家沒事兒一樣圍坐起來,開心喝酒歡笑歌唱。我聽了簡直又驚訝又好笑。
我唯一一次聽見當(dāng)?shù)厝吮瘋母杪?,是在夜晚的中央市場。那天是中國的元宵?jié),我們幾位華人朋友在中餐館聚眾慶祝,驅(qū)車回家的路上隱約聽見歌聲,就搖下車窗停車靜聽。
中央市場是首都最大的私販中心,一排排的鐵皮柜,外圍著一圈地攤賣主,這里有各種蔬菜瓜果、魚蝦蟹肉,也有服裝工藝品、日用百貨。夜幕來臨、閉市撤貨的時候,那些白天四處流浪的人就會陸續(xù)回來,鐵柜當(dāng)床,棲身一宿。所羅門雖是熱帶,雨季的夜晚還是有些寒峭,他們沒有暖身被褥,只有棕櫚葉編的墊子,這樣的借宿更顯人生涼薄。
那天的歌聲很憂傷,我從未聽過。一眼望去,百余人四散橫陳,那些人一動不動地齊聲和唱,低音長調(diào),如泣如訴,像在追憶很久遠(yuǎn)的往事,也像傾訴無奈的現(xiàn)狀,旋律如此優(yōu)美,憂傷卻深抵心髓——冷風(fēng)吹來,我在夜色的街頭流下眼淚——是在想家,唱歌聽歌的,都是沒有家的人……
當(dāng)?shù)厝说母杪?,不止是快樂和憂傷,也有靜謐祥和的贊美詩。除去少部分人信仰土著宗教,90%的當(dāng)?shù)厝诉€是基督教徒。首都霍尼亞拉并不大,可大大小小的教堂有20多個,家門口的海邊就有一處木亭式的禮拜堂,木廊木椅,建得很漂亮。
周日的早晨,我多半會早起散步,沿著馬路看花半小時,再沿著海岸走回來。其實從家到海邊不過50米,下坡過了馬路就是椰樹和大海,可我喜歡看周日去教堂的那些女人。她們很多都穿著正式的民族服裝,各色印染的大花長裙,烏發(fā)挽髻,耳邊插一朵白色雞蛋花,說說笑笑,很有風(fēng)情。
海邊有一棵很老的花樹,開紅色花朵,樹根盤虬裸露,脫皮光滑,是天然的好桌椅,我常常在那里看海靜坐,有時一夜疾風(fēng)細(xì)雨,清早就會落花滿地。后來知道,它是鳳凰花樹,花語是離別與思念——原來那么美麗的綻放,竟是在容易離別的時候。
總是一個人坐在那里,在這太平洋飄零的小島上——空氣潮濕溫暖,陽光柔和清新,遠(yuǎn)天碧藍(lán)如洗,海水一片寧靜——這樣的清晨坐在鳳凰花樹下,聽海邊的教堂傳來祥和的唱詩,你想到的會是什么?我想到的,只有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