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外國高管講述被中國公司收購的滋味。
幾年前的一個深夜,英國一家國際石油公司的兩個經(jīng)理正在冷清的辦公室里辦公。一名年輕漂亮的中國女子來到前臺,遞上一封中國國有能源巨頭——中國石化公司(S1nODec)意欲以數(shù)十億美元收購該公司的信。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這名神秘女子就已坐上一輛當?shù)嘏普盏钠囅г诿CR股校瑥拇嗽僖膊辉睹?。其中一人回憶說:“她一身Gucci,非常迷人?!?/p>
不久,這家公司被另一家中國公司收購。自那之后,多倫多和開普敦的會議上,時不時傳出西方公司被中國公司收購的消息,就連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的巨頭們都收到了詢價的信件。很多歐洲公司都在尋求中國的投資,世界各地的銀行業(yè)者也開始向中國的巨頭們兜售西方待售公司名單。2010年,中國大陸和香港公司的總交易額占到了全球收購交易總額的十分之一,這其中就包括對外石油投資以及吉利收購瑞典汽車制造商沃爾沃這樣的業(yè)內(nèi)標志性收購案。十年前,中國打出“走出去”的口號,鼓勵本國公司向海外發(fā)展。如今,這一目標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走出第一步
隨著中國崛起,海外收購的增加自然也順理成章。通常,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生命力往往反映在其所擁有的全球外商直接投資(foreigndirect investment,以下簡稱FDI,包括直接收購和綠地投資)份額上。1914年,英國擁有世界45%的FDI;到1967年,美國躍居首位,占世界的50%。而如今的中國(包括香港和澳門在內(nèi))份額卻僅為6%。以國有企業(yè)為主的中國上市公司,雖然部分規(guī)模已位列世界之首,市值超過全球股票總值的十分之一,但多數(shù)仍以國內(nèi)業(yè)務為主。
中國的高儲蓄率同樣刺激了收購交易的增長。公司總會有現(xiàn)金盈余,而銀行存款也常年不絕。如今,這些盈余通過主權財富基金和中央銀行流向了富裕國家。其中,中央銀行通過購買國債充當了組合投資人。但是中國可以,也應該進行多樣化經(jīng)營。中國希望獲取如原材料、勞動力和土地等生產(chǎn)資源,積累技術和商業(yè)專業(yè)知識以及進一步拓展海外市場的政治目標將加速其轉型的步伐。
類似收購的公告總是撲朔迷離,但中國高管們堅稱他們這樣做完全是出于商業(yè)理由。雖然西方公司的老總們歡呼著新型合作時代的到來,但其實這些收購交易非常復雜,部分是由于中西文化的差異,部分是因為中國政府所扮演的角色。之前已有過一些慘敗的案例:2005年,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CN00C)在美國政客的極力反對下,不得不退出了對加州石油生產(chǎn)商優(yōu)尼科(Unocal)的競標;2009年,英澳跨國礦業(yè)集團力拓公司(R10 Tinto)從向中國最大鋁業(yè)生產(chǎn)商中國鋁業(yè)公司(Chinalco)出售一系列小型股份的交易中撤出,原因是力拓股東們反對出售其股份。但外界猜測,澳大利亞政府也同樣反對這一交易。
《經(jīng)濟學人》以匿名形式對11家西方企業(yè)的前任或現(xiàn)任高管進行了采訪,這些企業(yè)或是已被中國所收購,或是已向中國公司出售了其部分股份,或是正與中國進行此類談判。這其中的10項交易價值都超過了10億美元。透過這些高管的言論,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公司拓展海外市場的能力和中國國有企業(yè)的運作模式。這些受訪者既對中國的野心和技術能力感到敬畏,又對中國公司管理國際業(yè)務的能力進行了樂觀評價。
收購談判過程通常由兩部分構成,首先在一家投資銀行的辦公室(通常在倫敦)里召開馬拉松會議,然后外國公司的高管們會被邀請到中國大陸或香港參觀。在那里,外國高管要面對一大批觀眾進行完美的幻燈片展示,隨后參加在收購者所擁有的酒店中舉行的宴會,做進一步交流討論。
大多數(shù)參觀者都對中國公司的處世哲學印象深刻。一名英國高管稱,雙方都試圖建立友好關系,因為“情緒和信任很重要”。中國談判者通常會利用酒宴來打破僵局,并試圖占據(jù)上風。一名歐洲高管說這是個眾所周知的策略,他自己就是醉醺醺的看完了所有合約條款。
大部分高管們稱自己很信任中國的合作伙伴,但并不是所有人。收購案過程中通常會有翻譯陪同,但國外公司還是對他們留了個心眼。不過一家礦業(yè)公司的總裁漸漸習慣了自己的陪同翻譯,但他開玩笑說:“很顯然,她是內(nèi)鬼。”許多外界人士,甚至是國有大型企業(yè)里的西方董事會成員,都不太明白中國企業(yè)的權力體制。公司里職位最高的黨員,也就是黨委總書記,不一定就是公司里職權最高的。更多人則驚訝于中國國有企業(yè)組織的龐大。一位外國公司的代表曾獨自前往倫敦出席會議,而中方卻來了三四十人。那個代表后來笑著說:“我快被嚇死了?!?/p>
幕后掌權者
中國企業(yè)中權利的模糊性也體現(xiàn)在其掛名總裁上。一位外國老板發(fā)現(xiàn)他的合作伙伴非常具有權威感:“誰都能感覺到他與周圍人的不同。他講話的時候,從來都不用感嘆詞?!贝蠖鄶?shù)到訪中國的參觀者也都提到了頗具魅力的掛名老總,他們是這樣描述中國石化公司的掛名總裁的:“你和他之間會隔著兩張椅子……你對著話筒,念完演講稿,然后全體鼓掌,期間會有女士給大家倒茶……這位大老板不會參與談判,只是預祝交易成功?!绷硪幻吖芊Q,通信設備公司華為的老板是位“十足的紳士”,他“只從自己的助理那獲取信息”。某自然資源公司老板稱,中國大型礦業(yè)公司五礦集團(Hinmetals)的老板,出席會議只是“出于禮貌”。
那么,最后做決策的是誰呢?負責與目標公司負責人直接對話的可能是一位海外助理。一名西方人士稱,中國鋁業(yè)公司(Chinalco)幾次負責出面談判的都是同一個人,他40歲上下,精通英漢雙語,真的“非常非常優(yōu)秀”。除此之外,這些受訪者都認為,最終做決定的是中國政府。一位受訪者稱:“你就是能感覺出來?!绷硪晃徽f:“在中國,你是在和政府談生意。而在印度,你才是在跟公司談生意?!比欢?,中國政府的行事總是難以預料。通常幾家不同的中國公司都會盯上同一家西方目標公司。他們會在政府的支持下相互競爭,以期成為首選投標公司。但有時這一過程會雜亂無序。某董事稱,他曾與一家中國礦業(yè)公司談判幾個月之久,對方甚至派出上百名員工前來參觀視察,但結果卻因沒得到政府批準而失敗。
同樣,積極向海外拓展的中國國有銀行也是中國征服世界的無條件贊助商。但一個高管表示,其與通訊設備制造商中興公司(ZTE)的一次交易,卻由于無法獲得國有銀行的融資而沒有得到政府批準。他說,這是因為中興公司的老板們對政府沒有半點影響力。
而一旦首選投標公司被選中,就立馬會有大量現(xiàn)金涌入。一位參與過力拓收購案的人士回憶起其在中國銀行參加的一個會議:“他們問,‘你想要多少錢,100億美元還是200億美元?’太讓人難以置信了。”首選投標公司的談判代表在談判中有一定的修改交易條款的權限,但大主意還得由中國政府來拿。另一位高管稱,在一家西方石油公司的拍賣會上,某中國國有能源公司“提高出價還得回去請示部長”。
然而,在關鍵時刻,繁瑣的層級關系顯然還是能起到?jīng)Q定性作用的。在某石油公司的標售中,最后剩下了兩家競標者,分別來自印度和中國,兩家都是國有企業(yè)。他表示,印度代表“對重要性毫無概念”,過于吹毛求疵。在最后交回合同草案的階段,印度人的草案上圈圈畫畫,滿是修改,而中國公司的草案則整潔如新,最終得以勝出。
盡管中國公司投標收購外國公司要經(jīng)歷種種障礙,然而一旦競標成功,好處就會不斷。不僅可以進行低成本融資,還因為政府是其最大股東,所以幾乎不用擔心股價。有政客們的幫忙,日子也過得更輕松了。哈薩克石油公司(PetroKazakhstan)是一家資產(chǎn)位于中亞的加拿大公司,一家俄羅斯公司對其垂涎已久。但在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對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納塔進行了一次國事訪問后,中國石油天然氣公司(CNPC)便成功將哈薩克石油公司收購。
當然,中國的國有體制也存在不利。一方面,外國政府對中國的收購越來越敏感,這之中就包括加拿大和澳大利亞這兩個原本對公司控制權限制最少的開放市場。另一方面更微妙,那就是政府的決策體制將使中國公司付出更高昂的成本,對收購對象的后續(xù)整合也會變得更加艱難。
接受采訪的高管中,有很多都認為中國的競標者在交易中很會討價還價。一位出售過4家礦業(yè)公司的高管稱,相比西方買家,中國買家更具競爭力。而其他人說話就沒這么好聽了。他們認為在執(zhí)行收購方面,中國公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的人表示,他們甚至控制不了中國投資銀行急于掏錢的腳步?!爸袊緹o法控制全局,如果替他們著想,我希望他們能夠提升談判技能?!敝袊髽I(yè)如果收購失敗,還承受著政治風險。一位曾經(jīng)出售公司給中國的歐洲經(jīng)理說:“中國公司肩上的使命感幾乎讓人一識即破,他們得百分之分拿下,不能冒交易失敗的風險?!绷硪晃粴W洲總裁表示,中國買家們在應對西方股票市場上也遇到了困難。西方股市的信息披露制度,使任何失誤都被公之于眾,而且,不同機構投資者對此的看法也難以預料。因此,中國買家們就將目光投向了那些有單一大股東的企業(yè),以便進行雙邊談判。然而,由于對方會要求支付一定量的稀缺性溢價,收購此類公司通常代價昂貴。
可能中國會認為其支付的高昂價格無關緊要:區(qū)區(qū)幾十億,從大局來看算什么7但即使對富裕國家來說,一直超額收購國外資產(chǎn)也不是一件好事。日本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經(jīng)歷過大肆的收購后,最終不得不實行緊縮政策維持運行。
我喜歡你,按我說的做
對所購企業(yè)進行重新整頓,與議價一樣重要。一旦交易達成,那么接下來便是在目標公司所在地進行簽字儀式,以及在中國舉行酒宴了。酒宴上,政企高官會齊聚一堂,不醉不歸是必然的了。被收購企業(yè)的老板可能會繼續(xù)擔任高薪職位,但大多毫無實權。
在被訪的曾與中國企業(yè)有過磨合經(jīng)歷的高管中,大部分人認為中國的第一步走得不錯。有人說認為他們正在做該做的事情。還有人認為,中國公司的方法起初很“聰明”,他們會承諾保留全部原有員工,這一做法“極其簡潔,很受歡迎”。通常,被收購的公司會擁有一些自主權,比如維持其原有的法律地位和公司名稱。只有一位來自某北美公司的高管表示,這種主動的擁抱并不誠懇,他說自己前腳剛踏出大樓,中國人就接管了,重要職位全部換人。不過他的前同事并不贊成這種說法,他認為中國人只不過在更嚴格的管理罷了。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公司計劃確實有所改變。自然資源公司可能不再面向開放市場,而成了專供中國的供應商。某拉丁美洲礦業(yè)公司的經(jīng)理回想起一場別開生面的討論會:會議上,雙方地質學家爭論激烈,直到西方專家意識到中國公司的新目標不是追逐利潤,而是追求產(chǎn)量最大化,討論才落下帷幕。長期來看,中國企業(yè)的使命感、團結一致、順從和權力模糊等核心因素都會帶來一些麻煩。再加上缺乏有海外工作經(jīng)驗,會說英文的經(jīng)理,困境會更加嚴重。某交易失敗案中的建筑師稱:“本來會有一些很好的機會,但會隨之而來的問題也很嚴重?!?/p>
如今已被中國巨頭收購的某歐洲公司的前老板稱,他滿喜歡自己的新同事們,但由于缺乏坦誠的溝通,他們之間的摩擦不斷?!皬臎]有人會質疑頂頭上司的話,從來沒有……決定都是在其他地方做的。”任何方案都要寄回中國修改,這使得工程師們“很沮喪”。讓中國公司經(jīng)營海外公司很有難度,他說:“中國社會的等級觀念太重了?!边@家公司的另一位資深高管開玩笑稱此為“北京效應”,他說:“收購后我都在這工作一年了,卻還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進行工作呢。事實上,公司原來的高層管理者基本都已經(jīng)離職,低級別的員工也正準備跳槽?!碑斎唬⒎侨拷灰锥既绱?,但這種情況也不是只此一例。另外一家被中國收購的歐洲公司的前總裁說:“整合方案表面上看完美無缺,結果卻漏洞百出。連做個‘最小的決定’都要花上好幾個月時間。幾乎所有重要人物都離開了,整個公司只剩下個空殼了?!?/p>
中國式崛起
以上所說的問題真的有那么重要嗎?畢竟,西方的收購者們也好不到哪去,而且收購者就是有權做他們喜歡做的事情。一些礦業(yè)和石油公司的老總也認為,某種程度上,這樣的過程非常健康,中國收購這些公司,資金和勞動力得以回流到新建立的公司中。然而,對中國公司來說,留不住員工也是個大問題。一家公司價值大多體現(xiàn)于其本土技術專家上。雖然中國在采礦業(yè)上得心應手,可一旦面對更加復雜的消費行業(yè),或是要求更高的創(chuàng)新產(chǎn)業(yè),加強管理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在這一點上,其他新興經(jīng)濟體如印度和巴西的公司,則在私營化和世界文化上具有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事實上,能夠長久經(jīng)營的跨國公司,比如雀巢和聯(lián)合利華,最終都超越了國界成為了大型跨國公司。
悲觀人士認為,中國要想“走出去”,必須找到另一條路。通過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一支主權財富基金)來投資被動型股票是可行的。但兩家公司的高管證實,這樣一來,公司代表會在董事會上退居二線。那么,轉型為合資企業(yè)也是一個選擇。與中方合作的某石油公司老板稱“中國公司的首要動機并不是掌權”,自己和中國公司之間的關系很和諧。
另一方面,中國公司不走收購之路,仍然能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直到上世紀80年代跨國交易熱潮興起前,大多數(shù)中國公司都是通過獨立建立國外分公司來實現(xiàn)全球化的。如今的中國公司在這方面也越來越得心應手。其中,中國遠洋運輸總公司(COSC0)就獲得了希臘最大港口的部分經(jīng)營許可權。中國的多家建設公司也已經(jīng)與非洲和東歐成功簽訂合同。而華為也是在沒有大型收購的情況下發(fā)展起來的。
無論如何,還是很難相信中國的公司和政客愿意在政府掌控下束手束腳地運營公司。中國很多大型公司可能永遠不會像西方企業(yè)那樣,獨立于政府之外,擁有一堆私人股東。但中國公司或許需要趨向于此模式,以獲得大型跨國交易的成功。中國一名高級政府官員在最近的一次講話中也提到了中國“私營”企業(yè)在海外市場中的作用。而為了減輕其他國家對中國企業(yè)過多地受到政治控制的擔憂,中國也應放松對大型國有企業(yè)的掌控,確保企業(yè)的權力機制更加透明。
接受《經(jīng)濟學人》采訪的很多高管也認為,中國的下一代高管一定會比這一代更具能力,因為他們現(xiàn)在正值三四十歲,接受了更多的國際教育,擁有著更豐富的海外工作經(jīng)歷。過去的20年中,老一輩們接手了中國困頓不堪的工業(yè)基礎,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建了輝煌燦爛的大型企業(yè)。如果這些公司想在海外全面飛速發(fā)展的話,那這些創(chuàng)建者們可得松松手中的韁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