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文化路多少錢?”
“五元,不講價。”他一邊來回扇動手中的帽子,一邊看著對面問價的年輕男女。
價錢商量穩(wěn)妥后,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戴,顧不得擦干鬢旁淌下的汗滴,載著客人便往前走。
他是我的父親,騎電動三輪車載客的父親。
三輪車已伴隨父親走過了很多年,一開始是腳踩的人力三輪車,后來家中條件稍好才換成電動的。記得我上小學(xué)時,每逢下雨天,父親都會踩著三輪車到校門口來接放學(xué)回家的我。在路上碰見熟識的同行,問父親,雨天正是生意好的時候,為何放棄做生意去接孩子呢?父親總是“嘿嘿”笑兩聲,算是跟人打過招呼,并不回答,繼而昂著頭、弓著身子,腳下加足馬力繼續(xù)往前騎去。
小時候的我每每坐在三輪車車廂中,看著前方父親寬厚的背影,總感到很安心。我坐在后面給父親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講課堂上新學(xué)的課文,一段回家的路,就是一段無與倫比的歡樂時光。不知怎的,長大后上了中學(xué),我和父親竟變得有些生疏起來??赡苁翘摌s心理作祟,我不再愿意坐他的三輪車回家。父親好像也懂得我的心思,也再沒來校門口接過我。偶爾在路上碰到父親,他總是那句:“小菲,放學(xué)啦?”我點點頭,匆匆地走過。
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周前我就在暗暗算著日子,因為生日總是值得期待的,不僅有好吃好穿,父母在那日也會顯得格外慈愛。
唯一的例外是去年。
同學(xué)小帆與我同一天生日,那日傍晚,她手中提著一個巨大的圓形蛋糕盒,笑容滿面地走進(jìn)教室。課間休息時,小帆和好友們拿著蛋糕在教室里亂竄,互相往對方臉上涂抹奶油,教室里好不歡樂。
“今天好像也是關(guān)菲的生日哦!”不知是誰冒了這么一句。話音剛落,我臉上就被人涂了一大塊白色奶油。我尷尬地笑笑,快速跑到廁所洗手臺,洗干凈臉。我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但那個提著大蛋糕的小帆的身影卻不停在心中晃動。
回到家,我給母親說,我要吃蛋糕。母親有些為難,這么晚了上哪兒去買呢?我不依不饒,心想節(jié)約的父母定是覺得蛋糕太浪費錢了,還不如他們在家為我煮的一碗肉臊面來得實在。
我難過地摔上臥室的門,趴在床上傷心流淚。耳邊傳來門外父親的厲聲斥責(zé):“再鬧,你只怕是想我們用棍棒給你‘過生’哦!”
放學(xué)后,伴著金色的夕陽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大桌好吃的飯菜浮現(xiàn)在腦海,樂得我邊走邊笑。蛋糕的影子在腦中一閃而過,我搖搖頭,吐口氣,嘲笑自己,不懂事的孩子才對父母要求太多。
剛到家不久,門外就傳來了那輛三輪車駛進(jìn)院門熟悉的聲音,是父親回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他走進(jìn)來。父親把手中的盒子放到我面前,不好意思地說:“菲菲,給你買的生日蛋糕。不過……最近在修路,路上到處都是石子,蛋糕不小心被顛簸變形了……”我又驚又喜,趕緊拿過來打開一看,本是圓圓的蛋糕擠向了盒子一邊,上面的圖案已不成形,卻仍能清晰見得“祝女兒生日快樂”的字樣。原來,父親一直記著,女兒的心思他都懂。
母親在一旁感嘆,變形了,可惜了,我卻笑彎了嘴角,喜滋滋地往父親母親嘴邊喂去大大的一塊蛋糕。
次日一早,父親又昂著頭、弓著背,騎上他的三輪車。我正好收拾完準(zhǔn)備上學(xué),于是問父親,可不可以順路捎我一段。父親遲疑了一下,但又很快,叫我坐到車上。
看得出父親一路上心情很愉快,耳旁不時傳來他清亮的口哨聲。坐在后車廂,小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慢慢回來了。但此時的我多么想快快長大,這樣,父親和他的三輪車就可以停下來。
父親是一位老煙民,十多年來,不僅沒有戒煙成功,反而有了愈發(fā)癮大的趨勢。
母親擔(dān)心他的身體,逮著機會就勸誡他幾句。這時,父親會用一句他常掛在嘴邊的話回敬我們:“你們不懂。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p>
我也好多次對父親說,你讓我們吸二手煙,危害可比你自己吸一手煙大得多。父親聽了,皺皺眉,吐出一口煙圈,轉(zhuǎn)身在磚墻上捻滅煙頭。但過不多時,等我們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指間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夾起了一根煙。
難道父親這煙癮就戒不下來了?我偏不信。
在母親的極力贊同下,我擬訂了一項“一號戒煙計劃”,準(zhǔn)備對父親強制執(zhí)行。
先從減少每日的吸煙量開始。每次父親離開家前,母親都會數(shù)數(shù)他煙盒里煙的支數(shù),超出了她規(guī)定的數(shù)目,便會毫不留情將其繳獲。一開始,父親還很配合,雖說會將母親給他的煙抽得一根不剩,但還算遵守禁令,只是每次工作回家后,他的臉上多了一絲疲倦。過幾天,母親在父親外衣的內(nèi)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整盒煙,原來那是他自己在外偷偷買的。我和母親的失望不言而喻。
“一號計劃”還未成功,父親卻病倒了,他一直“哐哐”咳個不停,咳得急的時候眼淚唾沫星子一起往外冒,看得一旁的母親和我心疼不已。母親邊把水杯遞給他邊埋怨:“叫你別抽那么多煙偏不聽,現(xiàn)在難受了吧?”說完又焦急地輕拍父親的背。
父親病好了,周末仍急著出車。母親頗為擔(dān)心,讓我跟著父親一同去照應(yīng)著。
父親是一位貨車司機,長年累月開著車東奔西走。常常是我們坐在桌前吃飯,別人一個電話,父親便放下碗筷,開著車去了。
天色漸暗,父親終于完成了任務(wù),開著車往家走。順利完成工作的父親很開心,不時跟我說說笑笑,后來嘴里竟哼起了歡快的小調(diào)。我問父親:“你平時一個人開車時也會像這樣哼著曲子嗎?”父親突然沉默下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減慢車速取出一支煙,點燃,靜靜地吸起來。這是今天我在車上看見父親吸的第一支煙??匆姼赣H嘴里不斷吐出的煙霧,平日里的抱怨我此時卻說不出口,一路上凈剩下無盡的沉默。
快到家時,父親突然開口跟我說:“平時都是一個人開車上路,沒人跟我說話我就老想打瞌睡,只有吸煙提神。”那一刻我的心里五味雜陳,竟是我們最厭惡的煙幫父親挨過了工作中的苦難時候。我好像第一次真正地了解了父親。
跟母親說了路上的事情,母親的眼圈暗暗泛紅了。睡前,父親把母親和我拉到一起,擲地有聲地說:“我以后一定會戒煙的,但要請你倆多給我一點緩沖時間,不過在小海面前我是再不會抽了。請你們監(jiān)督我!”我和母親被父親故作嚴(yán)肅的表情給逗樂了。
兩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煙癮仍然沒有戒掉,但我已對他多了一分理解。想起父親舉起大巴掌信誓旦旦起誓的情景,我笑了,我相信父親。(沉香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