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紀錄片《現(xiàn)成品》里看到個人崇拜的復活，有人看到符號學，有人看到政治，有人看到意識形態(tài)，還有的人因為人物的卑微而再也看不下去。而張秉堅說，“透過鏡頭我看到了一種變遷，這種變遷過程在中國歷史上往往會興師動眾和頭破血流，但是在玩世不恭的今天，一種幼稚的、赤裸裸的和廉價的自娛自樂行為輕松地完成了這種變遷。”

2011年，奧地利維也納國家電影資料館舉辦了一個以“中國電影和文化大革命”為主題的影展，入選放映的影片有《東方紅》、《紅燈記》、《陽光燦爛的日子》、《藍風箏》等，張秉堅拍攝的《現(xiàn)成品》是唯一一部被選上的紀錄片。

《現(xiàn)成品》講述了兩個扮演毛澤東的普通人，用張秉堅的話來說，這個片子講述的是“后毛澤東時代”的故事。

“文革”印記

對于“文革”，張秉堅有著深刻的印象：“我從‘文革’長大，見過毛主席去世。朝鮮領導人去世，那些人都哭了，我們也一樣！”1976年，張秉堅16歲，偉大領袖去世。他曾被告知，毛主席去世，天會塌下來?！澳且惶?，我們所有人都趴在桌子上哭，女生全在哭。但是我哭不出來。我就偷看，突然間看到一對眼睛也在看著我，我們倆對視了一下就躲開了?！彼敃r看著外面的天空，天還是那么藍。

30多年前，張秉堅恍然大悟，原來一個偉人也會像普通人一樣去世！要知道，他學的第一句英語就是Chairman Mao long live!（毛主席萬歲?。Ｒ粋€大大的問號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這是多么可悲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以前被洗腦的好多東西都被顛覆了！但還是不夠！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這個‘毛主席’突然間出現(xiàn)在公交車上！”

2007年的秋季，如果你去北京電影學院，很可能遇到在校園里閑逛的彭天：一身淺色中山裝，一雙烏黑锃亮的皮鞋，整齊的背頭、寬闊飽滿的前額，下巴一顆若隱若現(xiàn)的痣。如果你愿意和他攀談幾句，或許還能聽出《開國典禮》資料片中特有的湖南湘潭口音與普通話混雜的“領袖腔”。彭天，一個舉手投足都刻意模仿偉大領袖的普通人，在電影學院青春靚麗的學生當中顯得格格不入。

“對我來說這是超現(xiàn)實的！” 張秉堅覺得很有意思，“當你在真實的生活中，看到‘毛主席’和百姓們一起擠公交車，看到‘毛主席’在電影學院的教室里和年輕美貌的學生一起上表演課，看到‘毛主席’回家洗衣做飯被丈夫罵哭，看到 ‘毛主席’和 ‘麥克爾·杰克遜’一起在圣誕晚會上同臺獻藝……我想所有的中國人都會拿起他們手上的相機包括攝像機來記錄下這 ‘上帝’ 或’菩薩’下凡的一幕?！?/p>

領袖被現(xiàn)代重新解構

張秉堅請彭天喝了杯咖啡，咖啡喝完之后，他就打算開拍了，用幾萬塊錢買了臺攝像機，組了一個5人團隊，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走了全國7個城市，跟蹤了三個毛澤東扮演者，馬不停蹄地拍?！霸谶@期間，我們非常興奮，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一開始，他并不知道會拍成什么樣，也不知道會投入多少時間和資金，在拍攝過程中，他們逐漸明晰影片的風格，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不僅僅講述毛澤東的扮演者，更多在講述這個社會人民的生活，它是中國社會的橫切面。

最后呈現(xiàn)的紀錄片《現(xiàn)成品》，講述了兩位模仿毛澤東的普通人，彭天是其中一位。

在家庭的支持下，彭天走進了北京電影學院學習影視表演。與其他前來進修的演員不同的是，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堅持穿上中山裝，扮演毛澤東。彭天常常接受邀請參加演出。在湖南，他與一幫“領袖”們打造了一出小話劇叫《毛澤東和他的戰(zhàn)友》，這些領袖中包括周恩來、任弼時、鄧小平、賀龍、朱德、陳毅等。平時交談，他們便以領袖之名互相尊稱?！冬F(xiàn)成品》拍攝了他們在湖南的一次演出，在東方紅歌聲之后，“毛主席”出場向觀眾招手，用特有的“領袖腔”對湖南高度評價，接著便輪到“小平同志”上演改革開放。

“我看到彭天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毛這個符號在當代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中被重新解構。好多學者、政治家都想給毛下一個結論，做一個三七開、四六開的評判，但是都沒有這幾個農民對毛的解構來得徹底?！睆埍鼒哉f道。在他看來，彭天、陳燕等毛的模仿者，正在用一種特別草根的、喜聞樂見的、易于理解的、甚至帶娛樂性的方式重新演繹了毛主席，他們不自覺地推翻了偶像，打碎了一個高居中國歷史神壇之上的神像。

生活被領袖改變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另一個“毛主席”出現(xiàn)在儀仗隊伍中間。儀仗隊由二三十歲濃妝艷抹的女人組成，高大偉岸的毛緊縮雙眉，透著一絲嚴肅。有人上前點煙，“他”低下頭，然后緩緩抬起，輕輕呼出一口煙，一只手插腰，目光穿過人群，沉默，還是沉默。

如果不道破，任誰也看不出，這個“毛主席”的面具下，是一張女人的臉。20多年前，母親就發(fā)現(xiàn)，陳燕有點像毛澤東。直到2006年，她才真正走上扮演毛的道路。穿上主席裝，為了不露餡，她常常一言不發(fā)，點火，抽煙，握手，插腰，招手，拍手，沒有笑容。退去主席裝，她喜歡穿上中性風格的制服，在街邊打麻將，去菜市場買菜，對著陽臺上的臘腸練“毛氏招手”。

在天府四川，她被邀請參加不少活動。在某夜總會的舞臺上，一群愛國主義者狂呼“中國雄起”，欣賞邁克·杰克遜模仿者的舞姿，觀看美國式的大腿舞，與此同時，欣賞陳燕帶來的毛主席模仿秀。在某市級模特大賽上，“毛主席”作為特邀嘉賓坐在舞臺上，看臺上的青春女郎展示綽約風姿，而臺下陳燕的女性面目卻被毛的面具遮蓋，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化妝成男性。

張秉堅很耐心地拍攝了陳燕化妝的過程，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變化過程：“一個普通人變成偉大領袖，一個女人變成男人?！?/p>

陳燕的模仿故事顯然更為傷感、矛盾，而且艱難。當?shù)仉娨暸_對她進行了報道，陳燕成為了一個名人。但是，當她回鄉(xiāng)和鄉(xiāng)親見面時，卻遭到當?shù)劓?zhèn)政府的阻止。有一次，一個外媒記者采訪了陳燕，當?shù)匦麄鞑块T聽說后專門找她談話，讓她承諾以后不再接受境外記者的采訪。最讓陳燕痛苦的，是家庭的不理解。自從她扮演毛澤東之后，丈夫就再也不和她說一句話，女兒也不能理解母親的做法。

陳燕在鏡頭中抱著一個大西瓜痛哭流涕：“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不是我想演，是百姓讓我不能不演??！”

生活，一步步被領袖改變。

“后毛澤東時代”的現(xiàn)實

在張秉堅眼里，片中有很多細節(jié)值得咀嚼，也留下很多遺憾。跟蹤彭天的校園生活時，張秉堅想拍攝彭天上形體課的過程?！爱敃r我特別想看到毛主席和帥哥美女們一起，上芭蕾課，非常生動，但沒有拍成?！彼X得特別郁悶。

還有一次，張秉堅和彭天在肯德基吃飯，他把扮演周恩來和朱德的演員也叫來了，介紹說：“這是朱總，這是周總理?！睆埍鼒孕南耄骸疤F(xiàn)實了！旁邊就是肯德基！后面就是一個美國老頭的畫像！”但當時他沒帶攝像機。

2008年地震，張秉堅擔心身處四川綿陽的陳燕，一直給她打電話。當天晚上，陳燕回了個電話，說自己從樓里逃出來了，出來的時候全身是灰。“我當時就想扛個機器去拍，毛主席從廢墟里出來，作為影片的結尾，重生??！”

張秉堅發(fā)現(xiàn)了幾個毛澤東扮演者，他打算做成一個系列，彭天和陳燕的故事只是第一集。第二集將講述一個扮演毛澤東的藏族人扎西。他在北京表演，回到老家青海的時候，見到活佛就跪下了。第三集也許是一對扮演毛主席的父子，父親扮演老年毛，兒子扮演青年毛。青年毛和老年毛的觀念很不一樣，兩個人還常常吵架。還有一個毛主席扮演者去代言麻將廠，穿著毛主席的衣服，坐在一個電動麻將桌旁邊，所有人都可以坐下和他打麻將。另外有一個火車站的扳道工，住在一個小木屋，每天對著鏡子自我欣賞?；疖囈粊恚痛┲飨囊路?，戴著一個警察的帽子，站在路邊扳道，指揮火車通過。有觀眾曾說：“中國就像一列高速飛馳的火車?！币徽Z道破天機。

“你覺得他們在演毛澤東嗎？他們在演他們自己，我不想告訴你一個定論，說什么個人崇拜死灰復燃或者怎么樣！我想讓大家看到正在發(fā)生的事。”張秉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