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后,晴暖,周間北大東門成府路上車流如常。人行道左右并沒有可觀望的景致,春寒已過,路樹卻仍枯癟,提前的赤陽讓路人多兀自悶頭而行,因此稍不注意,可能就此錯過這間兒童書店。
書店通常都沒有張揚的招牌,就像2008年開業(yè)的“墨盒子繪本館”。曾經(jīng)刷白的欄桿與臺階現(xiàn)已是幾經(jīng)風霜,褪去光澤,像磚砌的橙紅墻面不再勻稱均質,脫漆及至斑駁,當時心底曾暗自探問,“是休業(yè)了嗎?”要幾經(jīng)駐足辨識,才回神知覺了牌樓上所張貼斗大的字樣是“墨盒子圖畫書房”。其實,這樣蕭條的景色,斑駁以及頹圮的味道,反而透露著它在小區(qū)里逐漸綻發(fā)的歷史光暈??矗T板上所隱示的訊息,大人和孩童們進出拉開門把的位置,那些銹紅的區(qū)塊不就是讀書人出入往來時留下的時間刻痕。
屬于個人的童年記憶
出生于1960年代晚期、幼年成長于文革的店主張弘先生,大學時習建筑設計專業(yè),現(xiàn)在亦以設計為本業(yè),用業(yè)余時間經(jīng)營兒童書店。在他長成的年代,書籍是稀缺品,遑論一家書店,當時的書籍多偏革命及政治宣傳,藝術形式較為單一,逛書店更是難以想象的生活嗜好;年近中壯開了一家繪本書店,聽起來相對像是科幻小說的情節(jié)。
他解釋著華文地區(qū)所謂的“繪本”或“圖畫書”指的都是同一件事,而中國正剛剛起步。原以為改革開放前中國在繪本創(chuàng)作上沒有太大發(fā)展,到了開書店后,他才開始回溯,發(fā)現(xiàn)每個時代都有接近繪本概念的書籍,他舉例稱前幾年復刻的暢銷書、民國時期的教材《簡明國語課本》(葉圣陶撰文、豐子愷作畫),“某種意義上那時候的教材就是繪本,只不過具有更多教育意義”。
彼時,“繪本”尚未獨立為一個書籍門類,張弘從小就一直喜歡畫畫和看帶圖畫的書籍,譬如連環(huán)畫形式、小開本的“小兒書”,和文革后期出現(xiàn)的“連環(huán)畫報”。后者屬介于繪本和漫畫之間的大眾刊物,有生活化的、也有訴求政治的,成名前的陳逸飛、陳丹青等藝術家便藏身于此,藉以表達自我、發(fā)揮更多創(chuàng)作關懷,用油畫、版畫、素描各種形式,產(chǎn)出了很多不同的故事,有些轉譯自傳統(tǒng)戲曲和民間傳奇的故事,遂成為他滋長思想的養(yǎng)分。
“對我來說,一方面是喜愛了解藝術的窗口,另一方面對我的設計專業(yè)也是種學習,如何用多種不同的形式來表達想法?!碑敃r的張弘并不知道正因為幼年嗜讀圖畫書,多年后自己將成為一名藝術創(chuàng)作者,并且經(jīng)營起一家繪本書店。
兒童書店的空間與布置
墨盒子所處地域在北大、清華、中科院附近,屬于知識分子密集區(qū),乍看書店就覺開業(yè)前必定經(jīng)過精心策劃,但張弘把開店始末講得純屬巧合,“我自己有小孩后,給他買書,買各種書,都跟我的興趣有關。買的書越來越多,家里漸漸放不下,經(jīng)常推薦、借給朋友,突然正好遇到這個房子招租……”最初對規(guī)模和具體形式?jīng)]有明確的想法,就偶然在2007年底開始籌備、進行裝修設計,次年初正式營業(yè)。
“墨盒子”的命名尤其意蘊深長,具有想象空間,源自張弘夫婦倆偶然的想法,“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書香’和‘墨’是相關連的,中國傳統(tǒng)書法就是研墨后再使用毛筆書寫,具有一定的儀式性和過程,而傳統(tǒng)的‘墨’原來在是黑色的,有印刷術后又可以是彩色的,它有點神秘感,但進門一看,卻發(fā)現(xiàn)書店內(nèi)是原色、白色的?!币驗榈昝壒?,初次到訪的讀者,在展讀墨盒子書店以前,竟形成各自不同的開放解讀,也能開啟更多的視角去理解這家書店并在其中閱讀。
推門而入,立即隔絕門外的囂騰與喧嚷,墨盒子占地面積不大,但讓人感覺通透明亮、寬敞舒適,是張弘自己包辦的空間設計,理念很簡單:“這樣的好東西需要分享、這地方要讓人放松?!背峡看暗霓D角希望有個“起居間”般的場所,可以在此休憩透氣或進行交流。方整的空間仍不忘填入趣味性,于是西窗設計了一個小角落,讓光顧書店的小讀者可以躲進屬于孩子的“秘密基地”。書店自開業(yè)以來,空間變化不大,尤其張弘最初設計便意猶未盡,只把空間發(fā)揮七成,留待日后進行空間改造。
張弘選書恪求全面性和經(jīng)典性,店內(nèi)除了要有最新的繪本,他還加上一個信條,“我們選進的書都是好書,在好書的層面上不再做排名”,店員會固定時間在櫥窗和展示桌上輪流擺放圖書,因此店內(nèi)除了新書推薦區(qū)外,不制作可以促進消費的“暢銷書榜單”。張弘對于展示的精神內(nèi)涵頗為慎重,“面對孩子這樣的群體,太小就灌輸流行意識有意義嗎?這樣豈不是告訴他只要看榜單那些,其它可以忽略?”
與一般書店常見的展示模式相比,墨盒子必須考慮大量的小讀者,因此書墻并不高聳宏大,反尤有趣意巧思,書柜和書窗間錯落躍動。墨盒子的書架雖然按照“出版社”劃分,但是未有明確的分類標簽,書店不希望讀者太過依賴這些索引、分類,應該更著重于書的內(nèi)容以及和書本相遇的契機?!岸鄟韼状?,就會找到自己逛墨盒子的竅門”,況且依照繪本短小精煉的特質,讀者可以在看完后,依照里面的故事性、圖畫……馬上抉擇到底是買或不買。書店畢竟不像傳統(tǒng)圖書館,逛書店最重要的是尋寶的過程。張弘說,時代更迭了,未來該怎么看待書店的存在,“從我個人的意義而言,我覺得書店絕對必要,淘書就跟淘古董一樣。”
書店的轉型與公益特質
繪本館及童書主要針對小朋友,或者說小朋友更容易接受,墨盒子還有一批高中生、大學生或從小就比較關注這種視覺類圖書的年輕讀者,另外還有專業(yè)人士、美術插畫家,或是附近北大、清華外教老師來選擇繪本當作教材。張弘樂見大眾不約而同地關注繪本,但他認為:“繪本的教育意義不該只局限于教材。”
張弘批評國內(nèi)繪本常不夠重視裝幀、平面設計,忽略文字與圖畫之間的關系,往往形成一種破壞。另一方面,他特別反對“拼音字母”(大陸地區(qū))、“注音符號”(臺灣地區(qū))的繪本,因為蘊含其中的是成人的功利性,認為讀繪本的本質是認字與學習,等于將另一個功能強加于書本。“即使一個字不認識,但看到畫面就可以感受到這本書的內(nèi)容?!泵恐苣凶右补潭ㄅe辦“講故事”活動,突顯閱讀繪本的迥異趣味。張弘表示繪本書也可以像戲劇表演,“圖畫書里面有語言的樂趣,語言不再只是文字符號,有聲音、情感、態(tài)度在里面,所以讓小孩自己看書與交由親人、老師去講述引導,兩者是不一樣的?!?/p>
張弘自認從不把開繪本館當成business(商機),書店不是純營利的企業(yè),“因為這種書非常特別,它跟孩子有關系、跟未來有關系、跟我們的教育有關系?!币虼碎_兒童書店就是在做公益,像是往年都舉辦的“自閉癥兒活動”及六一期間的兒童活動,并不是為了貪圖消費人潮。除了假日書店舉辦推廣活動、附近小學、幼兒園于周間放學時間常會聚集人潮,但畢竟不像超市里的書店,整體顧客流量不是特別多。就書店空間及經(jīng)營理念而言,店主張弘不希望墨盒子變成流行、熱鬧、門庭若市的地方,而寧可讓墨盒子固守“一家具有圖書館性質而服務社區(qū)的書店”定位。
轉型社區(qū)圖書館是在書店經(jīng)營一段時間后,張弘覺得奇怪,“買書的人數(shù)不是太多,但是大家又都表達很喜歡這些書,也聽到別的書店正在做這種嘗試,因此我們也試一下,我覺得這開創(chuàng)了更好的互動?!庇谑菆D書館功能自2009年底開始至今,墨盒子今年雖繼續(xù)推廣借閱,實際上它已既是書店也是圖書館,本著墨盒子一貫的分享理念,“不是每一本書都需要買回家,但是孩子確實需要多看,變成圖書館后,孩子可以接觸得更多元?!?/p>
像在治學、辦教育
相較于由日商出版社成立的“蒲蒲蘭繪本館”側重翻譯引介、傳播和分享國外書籍,墨盒子作為“首家本土繪本書店”,則更重視本土和在地的永續(xù)傳承。無可奈何,目前店內(nèi)80~90%還是引進版的書,本土畫家及作家占的量還是少。幾米的出現(xiàn),雖然讓很多年輕人認識到繪本、開始著迷繪本、看更多樣的繪本,然后有年輕人開始熱衷創(chuàng)作繪本,但國內(nèi)畢竟起步得晚,對繪本的認識、技巧都還不足,因此成熟的作品還不多,造成選書的部分困擾。
選書與國內(nèi)繪本創(chuàng)作息息相關,畫家對于“圖畫書是什么”,心理上、概念上還有障礙,“像是‘老鼠嫁女兒’這類中國傳統(tǒng)故事,本土作家如何有效理解傳統(tǒng),這其實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永遠以同樣的題材、形式畫下去嗎?”傳統(tǒng)于是成為許多畫家、作家的束縛,作為書店選書人,張弘一直期待國內(nèi)畫家做出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解讀之作。張弘指出國內(nèi)繪本創(chuàng)作時常選擇特殊的話題,往往忽略了身邊最平凡真實的東西,對于這個問題,周翔的《荷花鎮(zhèn)的早市》 給了最好的回應。
“故事是回家鄉(xiāng)給奶奶祝壽,實際上描寫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一個非常樸素的紀錄畫面,有點像日本插畫家安野光雅《旅之繪本》所畫的那些跳蚤市場,把日常生活非常細致、真切地表現(xiàn)出來,不看字,便能感受到活生生的生活氣息,人們讀繪本不就是要汲取這種力量!藝術家也許覺得給小孩畫東西沒有意思,一定要畫宏大的題材,更永恒經(jīng)典的題材,但只要把眼光放平一點、放低一點,就能完成很多很好的作品。”張弘如數(shù)家珍,信手從書架上取下這本經(jīng)典繪本。
“像非科班出身的熊亮,出版超過五六十種繪本的他始終堅持使用中國傳統(tǒng)的水墨形式,對于現(xiàn)實、歷史、中國文化、傳統(tǒng)等等命題,故事中充滿個人體悟。新出的這兩本《金剛師》和《梅雨怪》,源自他從經(jīng)典名著《山海經(jīng)》內(nèi)得到的啟發(fā),重新反思和創(chuàng)作中國當代故事。”言談間張弘的口吻早已不似尋常的書店主人和一般的設計創(chuàng)作者,而讓墨盒子超越一般書店的職能,更像一個繪本文化館或博物館。因此墨盒子除了守株待兔地持續(xù)與熊亮、熊磊這些中國當代最知名的插畫家合作,張弘表示自己正在進一步搜集故事并積極挖掘新秀、支持新生代創(chuàng)作者。只是,張弘仍然感慨為什么本土作者沒有更多好作品,于是突發(fā)奇想:“孩子本身就可以產(chǎn)出繪本素材”。
2010年秋季,書店在二樓成立“墨墨童畫工作室”美術班,既做繪本方面的研究調查,也透過繪本創(chuàng)作改善未來的閱讀環(huán)境。張弘認為這種“藝術啟蒙教育”是要培養(yǎng)思想自由、眼睛大膽犀利、擁有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新一代,“這是更長遠的耕耘過程,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開花結果,但現(xiàn)在種下這些種子是很重要的?!?/p>
獨立兒童書店的未來
用業(yè)余時間經(jīng)營書店的張弘,開業(yè)時還算國內(nèi)兒童書店的先行者,承認最初的想法太過樂觀,后來發(fā)現(xiàn)不能太樂觀,“雖然這附近有許多精英的知識分子,但他們從小也不是受兒童圖書熏陶成長的,對書籍的認可仍需要時間和過程?!边@是整體大環(huán)境的困境,然而遭遇近期獨立書店的倒閉潮,以及面對封閉的公家教育暨圖書體系,他倒是越來越有信心去做這家書店,“越遇到危機和困境的時候,可能越是一個機會,可以做出自己的品牌特點。”
尤其國內(nèi)繪本創(chuàng)作、兒童教育正開始蓬勃發(fā)展,未來有無限的前景,“做孩子的事業(yè)有個好處,就是永遠會有孩子,從長遠來說,不用擔心沒有市場,只要它符合孩子的需求,這波孩子長大了,還有新一波孩子或是他們的下一代?!币虼?,他覺得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志同道合的人投入,目前與其它繪本館開始非正式交流,未來應該會有更多互動、分享經(jīng)驗和體會,“這鼓勵我要好好堅持及改善下去,提供更好的服務方式。慢慢地我們應該要有共同的、屬于兒童書店群體的聲音,成立類似聯(lián)盟的組織,去爭取更多發(fā)展條件?!背烁脑鞎辍⒊闪⒙?lián)盟,墨盒子有源源不絕的點子,張弘想幫孩子設計一些玩具或跟書籍有關、好玩的東西,還透露預計年內(nèi)推出APP(微型應用軟件),朝電子書出版邁進。
過去幾年,曾有人主動聯(lián)系表示希望加盟,張弘并未積極洽談,“因為我個人認為,做一個書店,更像是做一個作品,個人的成分多一點,如果成為加盟式的,就有可能成為一家快餐店?!币环矫嬗捎谒⒎前验_書店當成營利模式,只求達到自給自足的平衡,待穩(wěn)定發(fā)展,寧可直接開分店,“如果有第一個分店,我們也開在西藏。”西藏的孩子和旅行者同樣亟需這些書,只是他感嘆又歉疚地表示:“個人投入時間有限,所以做得不足,許多idea尚未落實周到?!?/p>
言語間這家獨立書店的靈魂人物,多的不是先見之明和不息的創(chuàng)意,而是他看見人性與空間互動的情感依存,“很多孩子來了覺得真好玩、不愿意走,他們就會記住這個地方。若干年后,他們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在這樣子的書店,可能是一個滿好的回憶吧!”童年時張弘嗜讀圖畫書,不知道當他在說這些話時,是不是想到自己的童年經(jīng)驗。
在這個提前抵達書店等待訪問的午后,時間是靜謐緩慢的,那時除了柜臺的店員,只有一對母女在店內(nèi)讀書,她們從西窗走到了書區(qū),挑了本書又從書區(qū)移到南面會客交流的沙發(fā),母親翻開書本,對坐定的女兒講起了故事。故事講完了,母親輕巧地闔上書本,低著頭細聲道:“我建議咱們回家把床給搬過來?!焙⒆鱼读算?,很快地躍下沙發(fā),有種喜悅。聽見她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