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天價刀魚是一種恥辱
桃花初綻的清明時節(jié),吃刀魚是一種季節(jié)性消費,后來成了符號性消費,如今可能就是炫耀性消費。今年如約而至的刀魚季,不僅刀魚更加難得,偶然得之的刀魚也頻頻賣出高價,據(jù)說在市場上已經賣每克180元。刀魚像黃金那樣論克賣,說明這一物種的珍稀與瀕危,還有吃客對刀魚的惶恐或尊崇心理。
那么誰在吃天價刀魚呢?是否值得花上萬元吃一條薄薄的刀魚?消費對象不同,答案肯定不同。工薪階層肯定認為不值得,富人的考慮就不一樣了,他有多方面的關切。
首先,中國富人大多數(shù)喜歡高調,因為他可能有一個貧寒卑賤的出身,經歷坎坷,仰人鼻息,甚至吃過殘羹冷炙,現(xiàn)在成了企業(yè)家,財富累積快而巨,就要對外宣示“咸魚翻身”的結果。在媒體烘云托月地指認下,刀魚的“錦衣玉食”的標識性越來越強,那么他就順其自然地選擇這個消費品;二是招待客人。對于資本運作中的關鍵人物,他時時要通過投桃報李的形式鞏固關系。那么一盆刀魚上桌,就是很靈驗的固化劑,其醒目度與珍稀性均超過茅臺酒的符號,足以擔當傳遞感情的重任。又或是自己享受,賺錢太快太容易,不用掉有點難受。富人的消費理念與普通人是大不一樣的,這也是我們解釋他們消費行為時總有隔靴撓癢的原因。
從目前的社會發(fā)展階段看,對富人的極奢型消費還不能形成道德或文化層面上的指責,多半是當作八卦新聞來報料的,最后即使點到一兩句,力度也不夠大。因為法律沒有禁止公民對極品美食的正常消費行為,甚至監(jiān)管部門對餐飲市場售賣、消費保護動物的現(xiàn)象也查禁不過來呢。
但是動物保護和環(huán)境保護意識相當強的歐洲人,看到中國追著春潮吃刀魚的“盛況”非常不理解。有一個德國朋友對我說:“刀魚既然已經成了一種瀕危物種,它味道再鮮、營養(yǎng)再豐富、價格再高,也不應該成為人們滿足口欲的食品,而應該通過法律進行保護,并且這種保護應該成為公民的自覺行為。但我看到的情況正相反,以吃刀魚來炫耀財富的中國人難道一點沒有羞恥感嗎?”
刀魚背后的中國文化
歐洲人不能理解的事,在中國人的餐桌上是經常發(fā)生的。刀魚是一種極端的例子,可能更具新聞價值。而在漫長的中國文明史上,特別是在被稱為夷或蠻的南方大片區(qū)域,吃河豚魚、吃蛇、吃穿山甲、吃果子貍等,都是一種值得夸耀的享受,甚至衍化為一種飲食文化。為了達到不同凡響的味覺或視覺效果,古人還發(fā)明了不少特殊的烹飪方法。
晉朝的王濟,帥哥一個,略有逸才,技藝過人,娶晉武帝的女兒常山公主做老婆,官至侍中,成了天字第一號“官二代”。有一次他招待老丈人,席上有一款看似家常的蒸豬肉,但武帝一嘗味道極為鮮美,一問才知道這道菜蒸時不加水,加的是剛從女人身上擠出來的乳汁。武帝雖然也是個正牌吃貨,但面對人乳蒸肉,筷箸一擲,拂袖而去。
唐代呢,也有個超級吃貨傳世,他叫張易之,與他的弟弟張昌宗二人被諛為“桃花似六郎”,就是武則天的面首,跟今天的“鴨子”一個理。張易之通曉音技,在烹飪上也有一手,他發(fā)明了一道鵝鴨炙,將活鵝活鴨關進大鐵籠里,籠內放一只大炭盆,四周安放了醬醋等調味品盆子,當可憐的鵝鴨被烤得受不了時候,就會在籠內奔跑,再去飲這些調味品,等到它們羽毛脫盡,身體發(fā)紅,肚內灌足了醬醋時,這道奇特的菜就做好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當時還有人覺得死駱駝的駝峰不夠好吃,就想起活取駝峰。取一匹駱駝,活生生地割下它的雙峰或炒或蒸,結果這邊鬧哄哄地推杯換盞,那邊鮮血淋淋的駱駝在連聲哀號。而吃羊唇也是采取這種殘忍的方法。
以上種種基于動物極大痛苦之上的烹飪方法,在那時已經被文化人所鄙視,斥之為“惡吃”。
但建國后,惡吃之風并沒有絕跡,反而以飲食文化包裝一下出籠,在隆重的場合驚世駭俗。比如60年代的上海大廈有一道咸菜豆瓣湯,是用來招待國賓的。有一次某國家領導人在此招待外賓,大廚就上了這道湯,外賓一吃鮮美異常,此時陪同的官員告訴他:這豆瓣不是用蠶豆剝肉而成,而是用江南春季上市的塘鱧魚鰓邊的兩瓣“蒜子肉”做的,集滿一百條才做成這道湯。外賓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再比如,河南有一道用黃河鯉魚做的菜,廚師殺取魚身上的肉,魚骨魚頭魚尾保留并布局于盤中,魚肉快速披刀下油鍋澆在魚架上進獻,上桌時魚嘴巴還在翕動,主客見此奇境,往往一片叫好!上世紀70年代,西哈努克親王流亡中國期間訪問洛陽,當?shù)卣驮谑⒀缟下≈赝瞥鲞@道名菜。鯉魚嘴巴喘息般地翕動之時,作為虔誠的佛教徒的親王,嚇得雙手合十,口宣佛號,真是大大地開了一次國際玩笑。
我們知道,世上最大的野生動物消費地在亞洲,尤以香港、廣東、臺灣為盛。在這些城市飯店的菜單上,很容易看到穿山甲、猴腦、熊掌、海龜、灰雁、天鵝、孔雀、鴛鴦、水蛇、巨蟒、大蜥蜴、鱷魚、大鯢(娃娃魚)……這些動物,并不是人體生長或治病必不可少的營養(yǎng)來源,咀嚼它們,不外乎追求味覺刺激和虛榮心及獵奇心理。
如果這種現(xiàn)象都歸于飲食文化的話,那么這種文化就是落后的、野蠻的,有悖于人類認同的價值觀。這種飲食文化散發(fā)后的負面作用也極大,并會影響到社會管理與人類自我約束的操作層面。
誠如甘地所言:“人類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對自己的態(tài)度。”事實上,近年來屢屢曝光的惡性事件中,就有無良商販為了獲取更多的錢,往豬的肛門里插入管子注水、通過鼻孔往待宰的牛腹腔和心臟內注水、給甲魚注水、往雞鴨的嗉子里狂灌石膏漿……這些摧殘動物以謀取更大利潤的做法,造成了動物的極大痛苦,剝奪了它們最后一點尊嚴和體面,同時也因為缺乏應有的憐憫之心、感恩之心,容易轉化為對人類自身的冒犯和傷害。
我們要樹立怎樣的飲食觀?
在中國,由于長期的貧困與饑餓壓抑了人們的物質享受,留下了慘痛的集體記憶。當某些人擺脫貧困后,往往會產生一種加倍補償?shù)挠?,而本能地抵觸在新的經濟條件下應有的生活觀念和態(tài)度,這就是文化慣性起作用的結果,或者稱為文化滯后發(fā)展現(xiàn)象。富人在食事上一擲千金的表現(xiàn),其實也折射出精神上的貧困。
西方人在古代也有糧食歉收、牲畜死亡、食物匱乏的時候,但總體來說比中國人要豐盈得多,到了近代和現(xiàn)代,由于生產的發(fā)展、人口的增加的幅度低于糧食產量的增加的幅度,肉食在飲食中的比例逐漸增加,因此無需擴大食物的種類,主要的食物固定在某幾種作物和動物之上,食譜中飲食原料的種類遠比中國人的要少。
再從社交方面看,中國人更樂意通過飲食來表達熱情與契約。而在西方發(fā)達國家,人們生活中飲食所占的位置遠遠沒有在中國那么重要。由于近代科學的發(fā)展,西方人把食物從營養(yǎng)學的角度分解為蛋白質、脂肪、礦物質、碳水化合物等,把飲食行為理解為給機器添加油料,因此吃的意義已經淡化了。人們不必通過食事來顯示身份,事實上也不能顯示身份。那種紙醉金迷、花天酒地,一擲千金的食事絕不會發(fā)生在洛克菲勒、比爾·蓋茨們的身上,如果有,肯定將成為不道德的新聞,對他們的名譽產生消極影響。事實上,西方那些比我們闊得多的富豪們,常常過著一種節(jié)儉、樸素、節(jié)制的生活,同時也把降低物耗、拒絕浪費、節(jié)制欲望作為一種追求,一種信仰和操守。
容我說說法國的三大美食:鵝肝、魚子醬、松露。鵝肝現(xiàn)在面臨越來越嚴厲的輿論譴責,因為生產鵝肝的家鵝在飼養(yǎng)方法上有虐待動物的嫌疑,動物保護組織一直在找相關企業(yè)的麻煩,所以至少有一家法國公司將飼養(yǎng)場轉移到中國北京城郊來了,難道中國企業(yè)要為全球性的動物福利問題背上黑鍋?
松露也是歐洲人追捧的美食,最昂貴的意大利阿爾巴白松露,又稱皮埃蒙白松露,年產量只有2000公斤,平均每個意大利人只能分到0.05克。但意大利人從來沒有想過人工培植,增加產量。農民采掘來后直接與市場見面,富人或大企業(yè)錢再多也不能控制市場和價格。每年還要評選一次,將“王者”送拍,此時富豪們才能放手角逐一番,一舉成功后,以每克論,價格超過黃金鉆石。但歐洲的富豪向來低調,也不會吃獨食,而是以一塊松露為題目整出個大派對,邀請社會名流都來分享,而且是要付費的,所得款項統(tǒng)統(tǒng)交給慈善機構處理。美食有了,友誼有了,名聲有了,慈善也做了,你說活色生香也行,反正一舉多得。這種行為的背后有一種文化支撐,除了基督教精神中的平等、博愛、仁慈等思想外,更與公民社會對權利與義務的理解、自覺承擔與共享意識有關,與其深層文化中的某種超功利價值目標有關,與其對社會的滿意程度、生命體驗中豐富的審美含量有關。
中國的刀魚可以吃,可以賣出天價,但能整出這個活色生香的大場面嗎?相信過幾年中國富豪也能跟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