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當今,教育問題是牽動千家萬戶、社會熱議的熱點、難點問題之一。應試教育、素質(zhì)教育、課程改革,這些教育領域使用最多的字眼,也是彼此發(fā)生沖突最多的部分。
知名報告文學作家王宏甲對中國教育的調(diào)研采訪,足跡甚至深入到“汽車到不了”的山村教學點。在其新著《教育的良心》一書中,王宏甲所論教育不僅僅是方法,更涉及教育的良心和靈魂,呼吁家長和所有教育工作者乃至全體公民,關心教育事業(yè),關愛“差生”,關注教師的處境,以及教育公平和均衡發(fā)展,使教育回歸廣受尊敬的崇高地位。王宏甲以辛辣的筆觸對當代中國教育問題進行了深刻反思。我們從本期開始連載該書,以饗讀者。
教輔覆蓋到汽車到不了的村莊
清晨,我們乘一輛面包車從鄭州出發(fā),西行,一直向洛水的上游去,這是2005年夏天。
幫助我成行的是孟素琴老師,她供職于河南省教育廳語文教研室,可能是教研室主任,我沒細問,這不重要。她對教育事業(yè)的熱愛,待人的真誠,樂于助人,常讓人感動。我在她的幫助下,打算去洛寧縣最偏僻的教學點看看那里的教學情況。
清晨的陽光中,我們在鄭州城外一個小鎮(zhèn)的路邊吃了豆?jié){和油條,然后繼續(xù)西行。洛寧縣距鄭州195公里,高速公路兩旁陸續(xù)出現(xiàn)的高聳的路牌告訴我,從這里往兩側去就是杜甫的故鄉(xiāng)、韓愈的故鄉(xiāng)、吳道子的故鄉(xiāng)、玄奘的家鄉(xiāng)……我不禁肅然起敬。
“河南還是韓非子、張衡、張仲景、徐慎等大家的家鄉(xiāng)?!泵侠蠋熣f。接著,她還告訴我,她已經(jīng)跟洛寧縣教育局教研室的中學語文教研員張獻民老師聯(lián)系好,張老師就在公路旁的倉頡雕像下等我們。
“倉頡也是河南人嗎?”我問。
“對呀,相傳就是洛寧人?!?/p>
車子到了那兒,當我看到那尊巨大的倉頡石雕像時,覺得河南不愧是中國人文歷史極豐沛的地方。
“這就是造字的倉頡嗎?”
“是的?!背醮我娒娴膹埨蠋熆次覠o限敬慕的樣子,開玩笑說,“當?shù)厝酥v,倉頡如果今天在這兒,恐怕不造字,該去南方打工了。”
孟老師說:“但是,我們的教師,還在深山溝里堅持教學,是非常令人感動的。我們今天就想去看看?!?/p>
洛寧縣的“村村通”工程做得不錯,硬路面通到了每個行政村——中國最小的行政單位。再往里走,還有更窄小的土路。這天,張老師領我們?nèi)タ瓷綔侠锏慕虒W點,汽車走到開不進去的地方,我們就步行進去。
下午,我們走到了下峪鄉(xiāng)麻院村溝底教學點。這里的農(nóng)民人均有兩畝地,但很貧瘠,已經(jīng)實行“退耕還林”政策,不種田,只造林。一畝土地,政府補給140元。農(nóng)民去山外買糧食,種點菜自己吃。
“勉強能維持住溫飽?!苯虒W點的女教師告訴我們。
她是這個教學點唯一的女教師,叫靳丹萍,是代課教師。
“您在這兒多久了?”我問。
“7年了?!?/p>
“代課7年?”
“我已經(jīng)代課11年了?!彼f。
接下來的交談中,我知道她1978年出生。她生在下峪鄉(xiāng)后上莊村,在村里讀的小學,后來到鄉(xiāng)里讀初中,16歲初中畢業(yè)后到下峪鄉(xiāng)桑峪村代課3年。后來到洛寧縣教師進修學校進修,2001年畢業(yè)后到這里來代課。
這里的校舍由“一房三間”組成,兩間教室是通著的,還有個小間是教師宿舍。據(jù)說這里鄉(xiāng)下教學點的校舍多是這樣的。靳丹萍老師已生育一個孩子,她的孩子就在那個小房間里睡覺。門是敞著面對教室的,我們能看見她的孩子在睡覺。教室前面有一塊空地,立一根竹竿,上面飄揚著一面五星紅旗。
“這個教學點非辦不可嗎?”我問。
“非辦不可?!苯蠋熣f,“距離這里最近的兩個教學點都在10里地左右,全是山路,翻山越嶺,六七歲的孩子根本不可能走路去那里上學。沒有這個點,這里的孩子就不可能上學了。”她現(xiàn)在一共教10個學生,分4個年級,其中有兩個孩子是“更山溝的自然村來的”,住在這個村里的親戚家。我問起學生的情況,包括學費的問題,靳老師說:“還有3個孩子交不起?!?/p>
“國家不是有‘兩免’嗎?”
“‘兩免’免的是學費、學雜費,課本都不要錢,都給免了。”
“那還欠什么費呢?”
“欠教輔書的費?!?/p>
“您說什么?”
“欠教輔書的費。”
我突然不知該說什么。稍頓,我問:“3個什么樣的孩子?”
靳老師說:“有個叫張朋朋的孩子,沒爹沒娘,由爺爺奶奶照看,已經(jīng)讀到四年級了。還有一年級的張英英,父母離異;二年級的茹保鋒,母親去世了。”
“一年級也有教輔書嗎?”
“有啊!”靳老師說。
“教輔書給這些孩子了嗎?”
“給了。家長都很重視孩子讀書,要是沒給,會說欺負他們?!?/p>
“那欠的是誰的錢?”
“孩子欠學校的,學校欠鄉(xiāng)教育辦公室的?!?/p>
這些教輔書多是大開本,實際主要是由無窮無盡的測試題構成的應試練習冊,常常是一個題下留一截兒空白,一頁紙看上去稀稀拉拉的。有人稱之為變相地賣紙張賣印刷,價格還高。原是為應對中考、高考而產(chǎn)生的,現(xiàn)已覆蓋到基礎教育的所有年級。國家明令不許用這種教輔書去增加學生負擔、坑害學生。教輔書一度受抑制,現(xiàn)在卷土重來,在書店里琳瑯滿目,在課桌上堆垛得學生不能完整地攤開一張日常做的試卷。不少學校每逢班級考試,學生的教輔書就要暫時搬到教師辦公室去,頃刻間就把教師的辦公室變成圖書倉庫!
但是,如果我不是走到這里,我不會想到,教輔書是如此有力量,如此無孔不入地發(fā)行到這連汽車都走不到的地方,能如此一個不落地套住如此偏僻的山區(qū)的每一個學生!
這是一條什么樣的捆綁學生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鎖鏈!
教育最寶貴的資源在哪里
令我同樣難忘的還有澗口鄉(xiāng)硯凹村教學點。這個點也只有一位教師,叫王靈武,他生于1961年,高中畢業(yè)后已經(jīng)在山溝里教了20年書,前15年是代課教師,2000年轉(zhuǎn)為公辦教師。我問起他的月工資,他說:“從今年1月開始漲到650元,去年是580元,由縣里發(fā)的工資。”
他是從一個叫安坡的教學點調(diào)到這里來的,這里離他的妻子近了,他的妻子在距離這里8里地的高灣村務農(nóng),那8里地可不是城里坐個公交車就能到的,全是翻山越嶺的山道。在這么偏僻的地方教書,常常是要兩地分居的。與這里相距最近的一個教學點有10里地。他這個教學點共有12個學生,正好是一二年級各6個學生。他們上課的“鐘聲”是用一個上面有許多個洞的長鐵條敲出來的。
我問王老師開哪些課程,他說有語文、數(shù)學、音樂、美術、體育、品德、自然。我看到教室外有一個用石頭和磚砌的乒乓球臺,已經(jīng)破損了一角,上面曬著不知道是誰的雜糧。
教室黑板的上方是一面五星紅旗,國旗的左側寫著“勤奮”,右側寫著“學習”。教師的講臺是一張課桌,每個桌腳下墊著三塊磚。桌椅不知是哪個年代造的,已經(jīng)破損嚴重。孩子們的書包大部分是用化肥袋改造的。
他們的父母親大都去南方打工了,村莊里只見留守兒童和老人。村里的人家全部是沒有門鎖的,大約因為家里確實沒有東西能讓人偷。我走到一個叫楊麗丹的一年級女孩的家里,剛問起她的父母,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走進她的房子,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家徒四壁”。
我看到她平常是在一個用石塊壘起來的石板上做作業(yè),一本打開的作業(yè)本還在石板上。她坐的椅子,椅面上的竹片已經(jīng)完全不見,單剩下骨架;椅背則破損得只剩下半邊孤零零的一根木條,完全沒有靠背的意義了,卻還立在那兒,沒有拆除它。我的第一感覺是,她坐在這樣的地方“從小拼搏”,怎么拼得過那些城里的孩子呢?
但是,我從這山溝里孩子們明亮的眼睛、驚奇的眼神里看到,教育最寶貴的資源,就潛藏在學生們身上!如果不用應試教育去束縛學生的潛能,而是順應他們天性中的好奇興趣,開發(fā)其天性中原本就有的探究思維,就能釋放出生機勃勃的可再生資源!
我也由此看到,中國學生大致可以分作這樣三大塊:一是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和省會城市的學生,二是中小城市的學生,三是農(nóng)村學生。
在工業(yè)時代的教育中,我國許多名校確實積累了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這些名校多在大城市,中小城市也有。當高考指揮棒迫使全國基礎教育都不得不跟著“應試”走時,城市不僅有豐富的教育資源,也有豐富的應對考試的經(jīng)驗。所謂拼搏,中小城市與大城市能夠一拼,就考分而言,中小城市往往高于大城市。也就是說,大城市和中小城市這兩大塊學生是可以一拼的??墒?,縣以下的農(nóng)村學生怎么拼?
河南省并不是中國西部地區(qū),而是中原腹地。洛寧全縣下轄18個鄉(xiāng)(鎮(zhèn)),386個行政村,44.5萬人。我們跑了下峪鄉(xiāng)、澗口鄉(xiāng)、河底鄉(xiāng),走訪了若干個小學和教學點。張獻民老師還告訴我,縣里對村辦小學是有“六配套”的明確要求的。
“哪六配套?”
“大門、圍墻、廁所、教室、課桌、操場。”
看來,這六件是不能再少了。但他們告訴我,就在我去過的下峪鄉(xiāng),“六配套不全的達80%。”
他們還告訴我,我所看到的教學點并不是條件最差的,因為畢竟還有課桌,雖然破舊。
我問:“最差的是什么樣的?”回答說:“一本書、一支筆、一張嘴?!?/p>
我們在大都市里討論信息時代到來,遠程教育、網(wǎng)絡教育,可望給遙遠的山村送去教育資源,以縮小城鄉(xiāng)智能性教育資源的差距……但對這山溝里的孩子們來說,還是天方夜譚。我還應該說,我所看到的麻院村溝底教學點、硯凹村教學點,其孤立的“一房三間”已經(jīng)是村里最新的房子。
不僅河南,在河北、安徽、湖北、湖南等省的山村,辦學的貧困和艱辛都存在。有的教學點沒有課桌,用磚塊墊起長長的木板就是課桌,學生也坐在墊高的磚塊上。
我們常說,高考是農(nóng)村孩子有可能通過拼搏走出來的唯一出路,因而它是當今公平競爭的一方凈土……可是,鄉(xiāng)村,尤其是貧困鄉(xiāng)村的孩子,與城市孩子在基礎上差距這樣大,如何在這么大的差距上,依靠同一張考卷去建立公平?
即使城市的教育資源,也不僅體現(xiàn)在優(yōu)厚的硬件上,家長們熱衷于擇校,還因為名校畢竟積累了豐富的應對考試的經(jīng)驗。同是城里的孩子,未能進入“重點?!鄙星译y與重點校學生競爭。貧困農(nóng)村的師生,以及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非農(nóng)村人口的師生,如果不走出應試教育的怪圈,仍然跟著城市學??偨Y出來的那一套應試模式走,那是怎么拼都拼不贏的!
再說一遍:在三大塊學生中,第一塊(大城市)與第二塊(中小城市)的學生,在應試教育的戰(zhàn)場上尚可一拼。第三塊,農(nóng)村的學生,如果仍然跟著城市學校總結出來的富有應試經(jīng)驗的那一套“游戲規(guī)則”走,是怎么拼都拼不贏的。
(選自報告文學《教育的良心》,王宏甲著,廣東教育出版社2011年9月出版)
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B版201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