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莊,有大山與叢林做為依靠,宿命便不需問,不需說。而在城市,一切都是慌張且無根基的,一切都要存疑。于是他坐下來,欣賞自身的疼痛,旁觀自身的昏迷。城市與古莊互為外部,相互映照彼此的真實與虛幻。
唐朝暉擅用青色。青色有千言萬語百轉(zhuǎn)千回,他每一次都說對了味道唱對了腔調(diào)。青色是唐的門牌,也是唐的門派。
所以收到他的新書《夢語者》,沒有想象中那抹眼波流轉(zhuǎn)的青色,我意外地看到一面凈素的墻。
“墻,一堵莫名其妙的墻”,亙古地在古莊中。墻頭有一匹怒發(fā)的奔馬,正提足低首?!耙詨魹轳R”,我突兀地想起了海子的詩。
《夢語者》一開篇就帶我們來到“古莊”。古莊是唐的精神故鄉(xiāng)。山林與暗流,煙霧與老宅,凝聚了一年四季。而在此度過的15個四季,灌溉了他原初的意象群。
萬古如斯的古莊,是一切的起源。
如涓涓溪流淌過,唐從古莊走出來,故事從古莊走出來。他們以各自的軌跡匯人人世,帶著泥土芬芳和草木清香,也許還帶著熏肉和剁椒風味。他們混跡在各自的城市,仿佛一種失散,各自成長,相互追憶與遺忘。究竟是什么樣的原因使他回首,回到古莊?“回去,在那座村莊里,有無邊的樹木,有我原初的念頭?!薄拔业奈恢?,就在坐下來的瞬間找到?!?/p>
“隨山脈而人”,唐為我們打開一個隱匿的場所。故事與發(fā)生地,人物與人物命運,宿命與山水一同層疊出鏡。傳說中的不祥之兆,古莊的災難,求葉家的蓮子與火,給田地放水的老人與七個姑娘……作者慷慨地為我們炸開一幕幕水花,這些壓抑克制的神秘故事如無助的魚兒躺在岸上,擁堵了我們的信息通道;蒙太奇式的短章接踵而來,節(jié)奏如鼓點轟炸我們內(nèi)心世界的荒地。這并非敘事。他說:“這里沒有故事。只有生命的回音?!迸c其說他是講故事的人,不如說,他和我們一樣,是故事的旁觀者。
在往返之間,他不斷地轉(zhuǎn)換角色,時為告別者,時為旁觀者,“只有這樣才能走進孤獨的海,體會水的咸”。而在角色轉(zhuǎn)換之間,他也在不斷轉(zhuǎn)換關鍵詞。死亡,生命,宿命,死亡。這些語詞看似冷漠,實則冷靜而溫暖,只有參透生命的人才有這樣的關懷,才能如此坦然面對。
只有身在大山中的人才能理解大山,只有穿越樹林的人才能明白樹林,只有通曉死生的人才會慶幸將會死去或依然活著。如果說,《古莊》中的敘事還保留著散文情懷的柔軟,像村莊每一天都要蒸起的炊煙那樣在場,則《心靈物語》中的唐已經(jīng)走上更艱澀的山路,子夜出發(fā),疼痛如猛虎?!氨蝗f物的言說和童年的記憶掏空”的他,用詩性的行走來對抗“流淚的地方都被水泥和建筑占領”的年代。
在古莊,有大山與叢林做為依靠,宿命便不需問,不需說。而在城市,一切都是慌張且無根基的,一切都要存疑。于是他坐下來,欣賞自身的疼痛,旁觀自身的昏迷。城市與古莊互為外部,相互映照彼此的真實與虛幻。
《夢語者》最特別的一篇是《歇斯底里與轟炸轟炸》。如果說前部分的文字風格像喜多郎充滿玄妙與哲思,這一章節(jié)的語言則充滿了搖滾氣息。音樂與油畫像兩股引信點燃他的直覺,語言如斑斕的色塊累積著熱度,“思維混亂跳躍,色彩成千上萬地蜂擁而至”。而這一切歇斯底里的原因,只因“心靈的憤怒創(chuàng)傷,無法述傳”;而這一切歇斯底里的解決辦法,只有轟炸。梵高的嚎叫,金斯堡的嚎叫,在地球另一邊的晚會,而“我”只能轟炸。
出發(fā)、遭遇、困惑、思索、張狂、行走、安家?!秹粽Z者》并不僅僅是夢話,并不僅僅是一部呢喃書。唐朝暉用最純粹的方式帶我們經(jīng)歷了一次旅程,又不僅僅是旅程。我們隨著他從古莊出發(fā),一同遭遇死亡與生命的考題,于己于他,一同無助一同感知、對抗,如一名戰(zhàn)士,戰(zhàn)斗、放下武器、游走、旁觀、參與。與其說《夢語者》是一部他精神歷程的記錄,不如說是他思想的本身,如此矛盾卻不沖突。他的意象群是如此的豐饒,影影綽綽地生長搖曳,如他古莊中的山林草色,他的語言張狂熱烈而又不失清透冷靜,他敘述狀態(tài)并給出解答,他始終保持著那個基調(diào)——晦澀憂傷潮濕洶涌的青色。
讀《夢語者》不單有唐的古莊,還可以找到我自己的村莊。即使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城市人,村莊的缺失也像根的缺失,所以我也與他一樣時時刻刻地尋找著自己的根,牢牢抓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