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從西街舊館驛的巷弄走出,走過尚未完全蘇醒的東街,而通淮關岳廟前虔誠跪拜著天未亮便來求神的香客。清凈寺依然清凈,廣場前木棉正怒放,遠處新門街上成排的燕尾脊似春天穿行天空的燕子尾巴般,自如地舒展著。
走過隱居橋,八卦溝邊是每個周六循例都有的古董交易小集市,讓安靜的后城一帶有小半日的喧鬧。我們與中國南簫制作工藝大師陳強岑約好,要來拜訪他的尚未洞簫制作工作室。聽說就在前一日,來泉州巡回演出的民謠樂隊蕭十三郎被朋友帶著來買簫,還決定拜陳強岑為洞簫老師。
南簫、笛子、琵琶、二弦、三弦……工作室里樂器最多。陳強岑的弟子杜志陽正泡茶等著我們。“泉州的南音愛好者很多,從兒童到八十多歲的老人,還有一百多家的南音樂團,泉州民間想學習洞簫的人很多,曾經也有過幾十家的洞簫作坊……現在培元中學專門開設南音課,不久前還唱到了維也納的金色大廳……”陳強岑吹起南簫,那優(yōu)美低沉的音律使我想起明代泉州儒士蘇浚寫南音的詩——
“滿徑蒼蒼煙雨突,長空浪卷曉云沈。江頭不斷清商曲,留得春風與客心?!?/p>
61歲的陳強岑人稱“阿四”,有 “八閩簫笛奇才”之譽,是福建省南簫專業(yè)委員會會長、國家一級演奏員、福建省歌舞團的首席笛簫演奏家。他的父親陳冰機曾多次出任泉州南音樂團的團長,從小與南音的耳濡目染注定了陳強岑的一生之路。退休后,他返回故土,希望在南簫傳承之地繼續(xù)自己的教學和研究——他從1981年開始便研究加鍵洞簫,希望拓展傳統南簫的音域。一把“長相”酷似西洋樂器薩克斯的“加鍵尺八南簫”從墻上被取下,現場演繹。
告別陳老師的工作室,數步之外便是古厝茶館。茶館的老板莊劍鋒正坐在古厝前閑適地喝著茶。他招呼我們坐下,眼前這曾是四品官員的祖屋里,幾個老人正等著每天下午兩點的“講古”開始?!安枰嘧砣撕伪鼐?,書能香我何須花”。時光愜意地流淌,抬頭是那一面“靜者多壽”的匾額……我想起祖宅在不遠處的詩人舒婷描寫過的古厝里的生活場景:“紅磚鋪砌的天井里,桂香一樹,蘭花數盆,月季兩三朵。檐前滴水青石,長年累月,幾被歲月滴穿。中堂的長軸山水,檀香案上的青瓷描金古瓶,甚至灑掃庭院的布衣老人的肩頭,似蒙著薄薄一層百年浮塵?!?/p>
這個下午,成日“游蕩”在泉州古巷中的李以健要帶我步游泉州。我們經過他說的泉州最狹窄的巷子“厚德巷”;經過他少年時候暗戀過的女孩住過的紅磚古厝;經過臺魁巷的老字號“中醫(yī)耳鼻喉科診所”,進去和第四代的傳承人聊聊天——黃醫(yī)生正給一個惠安女看病,只收取了十元診費,教她回家如何食療。黃家還曾經是泉州開元南音曲藝隊聚會之所;我們不時停下來嘗嘗地道小吃,“你知道滿煎糕的來歷嗎?這是左宗棠帶入福建的食物,現在卻在福州失傳,留在了泉州……” 李以健帶我到附近的“清軍驛”,解釋說就是曾經駐扎在此的士兵們將這個小吃傳下來……每當有朋自遠方來,李以健總是樂于導游,帶他們游覽泉州古城的精華所在。而這些人無一例外地喜歡上這座城,有的甚至一來再來。
黃昏,我們坐在筍江古渡的浮橋邊,“我?guī)闳タ纯词瘜④姾退膶櫸锇伞迸f橋的古榕樹下,宋代的石將軍和石獅子面對著江水,千年來屹立不動,“我經常都來看看他。每年都有人給石將軍披上新的紅披風,今年沒有啊……”“我外婆家就住在晉江的那一頭,還記得我小時候經常和我舅舅坐在橋邊,看月亮,舅舅一邊喝酒一邊釣魚……” “筍江月色”也是舊時泉州八景之一,“筍江泛月”是中秋之夜江邊百姓的傳統民俗活動。雖然古浮橋已被洪水沖垮,然而那月涌大江星垂平野的景致不難猜想。
是的,你也看出來了,簡短的一日之閑,走路,在泉州不同街區(qū)巷道中的各種走路,邊走邊聯想,邊走邊在“掉書袋”與現世的市井風情中頻繁穿越來回:路過接官亭,便想到以前的京官來到泉州,就是在這里領受泉州地方官的迎接,然后從臨漳門進城;晚間路過文化宮與府文廟,聽到里面飄出南音裊裊,便想到曾經漢唐遺風宋元輝煌,想象戲曲禮樂繁盛時官府不得不出榜諭民“莫貪浪游,莫看百戲”……步行最適合這般帶點“夢游”氣質的旅行了,甚至,連旅行這兩個字,在泉州面前都變得過于正式——
幾乎沒有門票的古跡古建:最貴的門票是開元寺的15元,千年清凈寺門票3元;隨處實惠的小吃:走累了,就歇一歇,補充能量;無論晴雨都可游逛的騎樓;隨時可遇見南簫、琵琶制作坊、傳統的手藝店,進去和傳承人聊聊,他們很愿意告訴你一些故人故事;你可以推開巷子深處某家紅磚古厝的木門,在百年的浮塵中探探現在的生活場景……如果你迷路,也大可以放心漫游,或者循著路牌——有關部門新近在值得一看的地方都掛了“閩南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泉州古城示范區(qū)”的牌子,或者干脆全憑感覺去走……反正,總會有不止一次的“遇到”能博到你會心一笑,或暖到你心窩。
就如同當年的馬可·波羅,從泉州港下船,來到這座東方海岸邊熾烈的刺桐城,滿眼耀眼的驚喜與新奇,縱使八個世紀杳然逝去,泉州所存留下的、所挽留住的、所淹留過的,仍舊能夠做到——“泉州面前,人人都是馬可·波羅”。
那貌似毫無章法卻使人驚艷的“出磚入石”,那《詩經》里所寫的“如鳥斯革”先秦中原建筑古韻——燕尾脊,從永嘉之亂衣冠氏族南渡入閩,到開閩三王的軍將駐扎,再到南宋“南外宗正司”遷移所帶來的皇室宗親,“瑤林衍派”、“廬山衍派”、“隴西衍派”、“延陵衍派”……泉州人是如此固執(zhí)而忠誠地記掛他們遷徙而來的中原故土,不僅是老屋的門楣上鑲嵌著這些,就連新房的大門上也還留著不肯遺忘的印記。泉州老城區(qū),小巷小街穿行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是這個古城1300年的注腳,承接起興,慢走慢看中,一不小心你就能觸摸到市井中留存著的最閩南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