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詩人,攝影師。家在香港,云游四海。著有詩集《野蠻夜歌》、散文集《衣錦夜行》等十余本。
曹疏影,詩人、作家,哈爾濱人,曾居北京、意大利,現(xiàn)居香港。著有詩集《金雪》、散文集《虛齒記》、童話小說集《和呼咪一起釣魚》等。
“雙游記”,詩人之筆與詩人之攝相遇,永結忘情游,相期此人間。
每到一個城市,我總要尋找兩個特定的場所:一是跳蚤市場,一是舊書店,尤其是后者,往往成為旅行中耗去我最多時間和金錢的地方。我愛舊書,仿佛老書蟲,總能在異域紛紜街道上嗅到舊書之氣味,找到藏寶地。
第一次去英國愛丁堡,在一個蘇格蘭典型的驟雨之夜,我剛去Henry’s Jazz Cellar聽完Trio AAB的演出,正在橫穿南城尋找一個老劇場看戲,雨就像在司各特小說里那樣突然包圍了整個城市,我走在Grassmarket老街上,隨意看到一家燈火微明的店就走了進去避雨。那燈火是昏暗的、懷舊的,那家店就是一家舊書店。
它的名字叫做Armchair Books。Armchair,扶手椅,又可以翻譯作“空想的、紙上談兵的”,太妙了,這三者都是一個埋首故紙堆的人所需要的。扶手椅/空想書店分為左右兩間,左邊的多是文學書——甚至有兩個書架的現(xiàn)代詩集,真是最合我心,我在這里買到了五本詩集,其中最珍貴的是約翰·列儂的《企鵝》,超現(xiàn)實杰作,有故事有詩有大量迷幻風格的插圖,1968年的版本,列儂的文學才華和繪畫才華的完美體現(xiàn)。
這家書店也是很波希米亞的,書架上竟然掛著臟兮兮的舊球鞋,還有一片不知是何年何月吃剩的土司片!我和看店的小伙子就書架上的一幅素描托洛茨基頭像聊開了,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不知道,那是店主畫的,也許不賣。不過既然大家都喜歡托洛茨基,看來都是怪咖青年,于是他決定允許我給他和托洛茨基照張相。
右邊的那家店是三姐妹打理,這三個文藝味十足的女子不由得叫我想起英國文學著名的勃朗特三姐妹,又俏皮又憂郁著。這邊的主打書是音樂和美術,第一晚我就買了一本關于吉姆·莫里森的傳記,最后一晚買了一本小熊溫尼系列最酷的《The Tao of Pooh》,正好飛機上看,白云上聽小熊和你談論“道”,真是妙極。這家店還有一架古董級的老詩集,多是維多利亞時代之前的精裝書,索價高昂。
這條街上還有好幾家舊書店,但都不如這“扶手椅”,賣的也各有所專,像專賣地圖書的、專賣外語書的,但都不太吸引我,除了一家在皇家英里大街的The Old Children's Bookshelf“老小孩書架”,那里真是收藏了不少上兩個世紀的小人書、童話書和少年讀物,老太太店主也像童話里走出來的老奶奶似的慈祥。我挑了一本木刻精裝的《愛麗絲夢游仙境/鏡中世界》合訂本,最后因為太重而放棄了。
以前總看到老一輩學者寫的淘舊書記,往往盛贊英國的舊書肆是寶藏最多的,這下我相信此言不虛也。第二次來英國,先訪倫敦著名的Camden市集,這個近年越來越興旺的嬉皮朋客重地,怪人怪店匯聚,我且行且息,此間收獲了彼得·席斯的繪本Bird,和兩件后朋客音樂搖滾T恤。在一家小舊書店The Black Gull Bookshop發(fā)現(xiàn)很多詩集,因為是旅途開始,自己忍住手癢,卻慫恿同行者買了艾略特、拉金和普拉斯的詩集。
而倫敦最著名的舊書店街當然就是查令十字街,我一逛再逛,直到上飛機前兩個小時還在那里流連。老實說現(xiàn)在的查令十字街盛況早已不如當年,但是老店主們的氣度猶在,要是上午去,得等他們十一點鐘才慢騰騰地開門,選書的同時,要聆聽他們和老主顧或者鄰居書店老板之間的閑聊,醇正的英倫口音回蕩在陳年老書的紙香和長條木地板的吱嘎聲中,漸漸消融進仿佛歷史般虛無的空氣里。
查令十字街有一些舊書店是可望不可即的,那是古地圖專門店、古漫畫繪本專門店……這些都是另一個領域的無底深潭,只能遠觀。藝術書店我斗膽涉獵,主要是當代攝影集,那些老版本的凹版老照片影集的價格很可能比一臺新相機還貴。
一如很多文明國家的舊書店,這里的書店大多給予詩集特別的地位,深處書店最幽靜角落,正是在這些有點昏暗的光線中,淘書者往往有自虐的快感,尋寶的欲望更加強烈。這次我收獲甚豐,包括斯本德的詩集《海豚》、湯姆·維茨的詞集《初年》、吉姆·莫里森的《美國之夜》還有艾倫·金斯堡和佩蒂·史密斯各自的詩詞全集。最意外的是一本小小精裝的《小豬詩人們》,是關于豬的英文輕松詩合集,木刻精美,僅以一磅從一個笑瞇瞇的老太太店主手中購得。
唯一能跟英國舊書店相媲美的,不是巴黎塞納河岸那些更像是觀光名勝的舊書柜子,也不是名氣最大的莎士比亞書店,而是東京的神保町舊書街。和英國的舊書店一樣,神保町書店街幾乎每家書店都有大排大排的詩集。詩歌在日本算是相當普及的日常文化,君不見櫻桃小丸子的爺爺都寫俳句嗎?不僅古典一點的俳句,新派的自由詩也有頗多讀者。舊書店里現(xiàn)代詩人谷川俊太郎、鲇川信夫、大岡信等當代名家都是成排的詩集和相關研究著作,更不用說稍前的宮澤賢治、與謝野晶子、荻原朔太郎等。在日本,詩人進入社會視野自然而然,沒有人覺得他就因此不好好寫詩。
在神保町一間散貨場一樣的街邊書攤,在蕓蕓文庫本小說間就插著一本谷川俊太郎和某女木刻藝術家合作的詩畫冊,80年代的版本,精裝只售200日元;另一家專賣兒童繪本的,也有谷川所寫的童話——不止谷川是這樣的多面手,日本不少詩人靠童話的版稅活著,造福孩子,又有銷量保證,何樂而不為。
每次到東京,我的第一站都是神保町舊書店。最近一次也不例外,酒店放下行李就坐車到水道橋轉車到神保町,雨下大了,舊書店紛紛關門,游走到我最愛的喇嘛舍,居然開著。喇嘛舍得名于老板長田先生的尼泊爾之旅,這書店以充滿異色的書籍著稱——這異色不是色情,雖然也有不少荒木經(jīng)惟壓陣,更多的是六七十年代日本前衛(wèi)文化的代表作,甚至包括當時著名的反安保運動的革命紀事。我收獲了奈良原一高的簽名版攝影集《圓》和須田一政的攝影集,和完全不懂英語的長田先生用簡單日語加筆談聊了會,他拿給我看一本韓國出的攝影合集,上面有顧錚的照片,他可能是這家攝影集極多的書店中唯一的中國攝影家。接著去營業(yè)到最晚的三省堂書店買到了森山大道的《日本劇場寫真帖》復刻版以及石內(nèi)都的《Infinity》還有荒木經(jīng)惟的《愛貓chilo》。從神保町走路去水道橋時,東京雨下個不停,人們的透明傘像魚的氣泡飄蕩。我口占俳句一首:“烤鯖魚給人溫暖,烤森山大道令人悲傷?!?/p>
因為森山大道的黑白照片大多反差極端,就像烤焦了的舊夢一樣。后來逛紀伊國屋書店,買到森山大道的早期作品《原野物語》也都是焦灼景致。紀伊國書店和淳久堂書店是日本著名的大書店,我還買了池田學畫集、鬼海弘雄攝影集《PERSONA》、荒木經(jīng)惟《陽子》、梅佳代攝影集《新明解國語辭典》。在淳久堂書店逛了一小時,買到荒木經(jīng)惟我一直想買的攝影集《死現(xiàn)實》,多牛的名字——正好配我在喇嘛舍看見的另一本攝影集《殺風景》。
淘攝影書藝術書,絕對不能錯過著名的小宮山書店,這里是喇嘛舍以外另一個另類文化朝圣地,選書人品味非常怪特而刁鉆——如果你喜歡寺山修司風格的電影,這里就是你的寶庫。四層小樓,第一層都是攝影集,里面寶貝甚多,尤其日本昭和后期涌現(xiàn)的大批堪稱前衛(wèi)大師的攝影家?;哪窘?jīng)惟和森山大道、杉本博司當然占地最大,女性主義攝影家石內(nèi)都、存在主義傾向的植田正治和東松照明也有不少,最珍貴的是許多沒有在西方出版過的冷門大師:像中平卓馬、深瀨昌久、鬼海弘雄、牛腸茂雄……
二樓的藏品令人咂舌:所謂的日本異色文化都在此,尤其是一眾與寺山修司的劇團“天井棧敷”有關的天才藝術家,像橫尾忠則的設計集和畫集、宇野亞喜良的海報和插畫集等,他們的共同特色就是凄美、詭異,混雜著表現(xiàn)主義的冷笑。最為寶藏的還在四樓,走過三樓的SF科幻文化專柜,四樓屬于一個鬼才:三島由紀夫,這小閣樓擺滿了三島的作品各種初版本、攝影大師細江英公給三島拍攝的著名系列肖像“薔薇刑”,以及三島自己的許多家庭照片、簽名、信札等等,這里并沒有強調(diào)三島政治的一面,僅僅展出他所崇尚的希臘美與東方智慧,但三島本身的黑暗氣息彌漫左右。
小宮山書店其實是神保町的一個縮影:森羅萬象又具體而微,這又是日本近現(xiàn)代文化的一個縮影,他們擅長在細小的問題上營造出繁多的趣味、考究,在美之中偏離出Cult,又從怪誕中生變出美。
陰雨天的東京,漫天飛的都是巨大的烏鴉,于是我就很想買到深瀨昌久的攝影集《鴉》,新書店都沒有,再去神保町碰運氣——但只有喇嘛舍有深瀨一本很破的攝影集,沒有他的《鴉》,老板說那是神作,超級貴。結果還是買了一本須田一政的《紅花》——須田是我這次的新發(fā)現(xiàn),雖然他已經(jīng)是很老的攝影家了——他最異于荒木和森山的,是他的幽靜。這個國家隨時能沉靜如死寂又隨時能熱血如癲狂,真是奇怪。雨漸大,這是雨中東京,我在雨中再賦俳句一首:“黯時雨,薄顏幾度洗,鶇之雨?!?/p>
神保町中野書店的老板曾送我一本最新版的《神田神保町古書店地圖》,這只能讓我望洋興嘆——上面列舉的書店比老版《神保町書蟲》還要多幾倍,足足有一百九十五家!每天我馬不停蹄,也只是走了十分之一不到而已。于是這又給我九次重訪東京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