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會唱歌或者跳舞,或者會繪畫和其他別的什么,我大概不會用文字來表達吧,說來,除了寫字,我真是一個什么也不會的人。寫字,字,唯有散文才可以跟它相對應。我們有時評價一個人的散文寫得好,常說,這個人的字好。寫字就是寫散文或者叫寫文章,這是一件多么樸素而自然的事情,然而又寬泛和自由了很多。用漢字代替散文的說法,似乎是我更樂意接受的。
單一的字,它有方向感,它有準確的指向,甚至是內指和外指,用好字,著迷于漢字的細微指向,是一個寫散文的人最沉醉的事情吧。它需要這個人慢、貼熨,它需要他安靜,還有什么比用準確的字實現了表達更讓人快樂的?對漢字的感受力,和對生活的感受力應該不是一回事,我還想說,對漢字的感受力跟語言和修辭也不太像是一回事,前者要的是心靈,后者是技術。我今天想說,強調語言,更細分些,我更苛求單個的漢字。
我在無數次關于討論散文這一話題中聽到諸如真誠、真實、真情等話語;我還聽到諸如反抒情、反文化、反哲學等論斷,從新散文到原散文到在場主義,從批判過去的文化大散文、同質化鄉(xiāng)土散文以及當下長敘事散文的崛起,我看到的只是概念的熱鬧。一句話,就做定位或者歸類。我想說,在我聽到、看到所有這一切之前,當我對所謂散文流派及理論一無所知之前,我只是一個在黑夜沉迷于內心的寫字的人。
這樣的字寫出來之后,被歸類成了散文。從2004年到現在,我慶幸,我沒有受到任何干擾,完全不理會外面的那些熱鬧,我自始至終還只是那個寫字的人。
有人跟我憤憤地說起國內散文的現狀,說散文寫作出了哪些問題,寫散文的人又出了哪些問題,我通通回答他們說,這些,我一概不感興趣。一個人專于寫字,固執(zhí)地選擇用文字表達,一定是出于某種無法逃避的理由,但凡可以不寫,那定然不會寫這種勞什子的東西,去酒吧喝酒,去賭博,去縱欲都是可以用來選擇的。所以談到寫字的人的真誠,我就說是個偽問題,沒有人會對自己的日記撒謊。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寫字,很有可能是我找到了其他的表達方式,但也許是,我不再那么渴望表達,我對這個世界,對自己已無話可說。
我有時祝福身邊那些不再寫字的人,因為他們終于擺脫了渴望表達的痛苦,以及因表達的困難而造成的困擾。當文字對他們失效,文字對他們也就解除了魔法。我想說,我寫字,從來都不是那樣快樂的。當要書寫的對象由一個個意象、細節(jié)管涌般淹沒我的時候,我總是會出現像患天花的孩子那樣的癥狀:語無倫次,興奮,發(fā)著燒,自言自語,我陷入了漢字的泥沼,它們瀑布般地涌向雙指,然后大步流星地定格在電腦的寫字板上。我是那么急于要說出,那么想告訴別人,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的愛,我的痛苦,我所認為的美,我的快樂與哀愁。我寫的那一個個的字,它們按照我的排列組合,從我的內心一個個銳利地呈現在顯示屏上。它們的性格就是我的性格,包括氣味,色彩,以及它們動或者靜的樣子。
我在廣東流浪了九年吧,現實生活中,我是一個失敗者。一個急于想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的人,定然是有很多話要說的。他會說,因為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因為美德,因為愛,因為悲憫;再拔高,因為真相,真理,犧牲這些東西,所以才失敗的。寫字,于我,很大程度上是救贖,是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遁詞。
如果我不小心呈現了當下某個群體的內心經歷,成為他們的代言,再現了這個群體的重要特征,如果我不小心觸動了某段歷史的記憶,呈現出了那里的人和事,并且勾起了普遍的記憶,我想說,所有這些,都不是因為我多么博大,多么偉大而造就的。自始至終,我關注的只是我自己,我對言說自己充滿激情,這一直是我覺得羞愧的地方。
還原成一個寫字的人,深陷內心,用一個一個的字表達出我自己,表達出我熟悉的人和事,我想,對于文學這個陌生的東西,我能做到的只能是這些了。
※ 塞壬,作家,代表作有《轉身》《下落不明的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