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蔡珠兒而言,種地、做菜這些家務活兒都是寫作,都是創(chuàng)造的生活藝術。她的作品天馬行空,寫在地里,寫在廚房。有人說她“以文字下廚,以漢字烹飪”。蔡珠兒卻說,我不覺得我是一個作家,我把自己定義成一個生活者。
每個人的口鼻就是一張履歷表,記載自己去過的地方與吃過的食物,還有產(chǎn)生的感覺。
在蔡珠兒的這張履歷表上,不僅散發(fā)著各種背負著記憶的人間煙火,還追蹤著食材的身世,穿越古今的風土習俗,以及中西貫通的廚藝淵源。
蔡珠兒對于食物的書寫,總是聯(lián)結著地理、文化、歷史與風土人情,把食物、旅行、文學熔為一爐。食物被還諸歷史時空,放回生活的命脈,融入她對于不同文化的理解。
然而,寫作不止于紙面,對蔡珠兒而言,種地、做菜這些家務活兒都是寫作,都是創(chuàng)造的生活藝術。她的作品天馬行空,寫在地里,寫在廚房。
有人說她“以文字下廚,以漢字烹飪”。蔡珠兒卻說,我不覺得我是一個作家,我把自己定義成一個生活者。
慢慢養(yǎng)土
9月底,蔡珠兒應邀在廣州方所書店作一期關于“食物與旅行”的演講。和記者相約在演講所在的購物廣場,眼前的蔡珠兒身材瘦削,短發(fā)干練,一件橙黃色的開衫,搭配著灰色的背心,看得出精心的雕琢,一如她的文字、她的食物般精致、優(yōu)雅。
1996年,蔡珠兒隨丈夫一起來到香港,開始在中環(huán)住,一年后搬到了大嶼島,一住就是15年,一邊寫作,一邊做家庭主婦,久而久之,書房和廚房成為蔡珠兒獨特的生活方式,廚房和食物成為她發(fā)現(xiàn)世界的入口。
“秋分過后,莧菜開始粗韌,豇豆松垮‘走仁’,苦瓜不苦,絲瓜不甜,嚼來已有經(jīng)絡。等到寒露和霜降后,所有夏季瓜菜都已憊老多渣,是時候揮別清甜多汁的記憶,迎接軟熟深黃的秋季滋味?!?/p>
在《二十四張秘密菜單》一文中,蔡珠兒率性地寫道:“管他21世紀,我還是用漢朝的二十四節(jié)氣在過日子,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掌握食物的‘時效’,這張節(jié)氣表是農(nóng)業(yè)時代流傳下來的秘密菜單。飲食不只是療饑維生的功能,是和自然呼應、攸關生命的活動?!?/p>
她可以搭船坐車,去很遠的老菜市場,尋找當季又特別的蔬菜,比如夏天的鮮荷葉和夜香花,秋天的各色菇菌,初春的薺菜、苜蓿和鮮筍。只可惜“香港畢竟是商業(yè)城市,不像法國南部和意大利小鎮(zhèn),有本地的農(nóng)產(chǎn)趕集,日本的山區(qū)村鎮(zhèn)也有‘山市’,村民定期售賣或交換自種蔬果,既有滋味又有情味?!?/p>
蔡珠兒過起了自己的有季節(jié)的日子,她開玩笑說,自己把香港過成了鄉(xiāng)下。
3年前,她在自家的花園里開辟了一個菜園,開始種菜,這個過程被她稱做“土地改革”。剛接手那塊土地時,土質(zhì)非常差,夾雜著許多建筑廢料。她不肯請園丁,一個人很費力地搬,甚至為此患上了“網(wǎng)球肘”被醫(yī)生叫停,推拿治療了數(shù)月。
“我想慢慢養(yǎng)土,土地也會講話。只是它講話的方式比較緩慢,過了季之后才能收到它的訊息,我得慢慢學習?!?/p>
她堅持有機種植,家里的垃圾諸如果皮、咖啡渣、茶葉、蛋殼都可以用做堆肥。汗滴禾下土,芽萌出情緣,不久后,她便寫出了《種地書》。雖說是種地,但字里行間亦有對香港城市的觀察,對中年生活的態(tài)度和生死的反思。
她說,種地像寫作一樣,只不過這書是寫在土地上,僅有一季。
書房與廚房
蔡珠兒對食物和文化的不同視角,其實離不開她所學的比較文學,旅居的生活經(jīng)歷。
1961年,蔡珠兒出生于臺灣南投,大學畢業(yè)后,成為解嚴后第一代文化記者。在此之前,臺灣的報紙只有三種,開放報禁后,民眾不僅可以自由辦報,報紙也開始出現(xiàn)文化版。她一度十分懷念那個風起云涌的時期,仿佛是一夜之間,民主社會到來,雖然一切都還混沌,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清晰的目標——要打破這個枷鎖,爭取更多的民主和自由。
到底什么是文化,文化又是由誰決定的?為什么大家會覺得說法語比說印度語美?為什么大家喜歡欣賞芭蕾舞和歌?。吭谶@樣一個黃金時期,做了八年記者之后,將近30歲的蔡珠兒決定去英國學習文化研究。在伯明翰大學,蔡珠兒認識到,這些問題都是意識形態(tài)所決定的,她開始喜歡挑戰(zhàn)傳統(tǒng),喜歡逆向思考。
那段時間,蔡珠兒對做菜產(chǎn)生興趣。作為留學生,自己做飯是比較省時又省錢的選擇。那時候,留學生間流行戰(zhàn)斗餐,一星期就煮一鍋牛肉,整個星期就靠它,其間買一些蔬菜、面包、米飯等。后來花樣越來越多,各國的朋友也不斷給她帶來靈感。等她碩士畢業(yè),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真正愛的不是比較文學,而是食物。
她說,書房和廚房是一對絕配。因為讀書傷腦,集中的狀態(tài)不能長久,而廚房卻可以讓人放松,進入到另外一個體力和感官的集中狀態(tài),烹飪本身,又可以讓她捕捉到寫作的題材,如此循環(huán)往復。二者像一對情侶一般默契。
然而,廚房與書房的轉(zhuǎn)化并非易事?!白霾顺錾竦臅r候,是一種貼近彌留的狀態(tài),我要把這個東西提煉出來,要經(jīng)過一個變形轉(zhuǎn)換,而且這個變化不能太刻意,一定有它的道理,還需要與眾不同?!?/p>
在英國讀書期間,蔡珠兒遇到了她現(xiàn)在的先生,兩人結婚后,她便做起了全職家庭主婦。
不過,她并不想做一個傳統(tǒng)相夫教子型的家庭主婦,于是開始寫作。在她眼里,文學就像電影一樣,好看的不一定是它的故事,而是它敘事的方法以及整體情境。寫作不是一件易事,“我也不是一個聰明的人,甚至是有點笨的人,但是沒有捷徑可以走,文字這條路既然是一個手工藝,就得一針一線,一手一腳慢慢地做下去,這就是你的工作?!?/p>
在她眼里,文字像酒一樣越釀越好,但不是所有的酒都會釀好,比如香檳,過了一陣子就變成醋了。寫作也是一種痛苦的體驗,被靈感突襲的幸運時刻很少,往往只是轉(zhuǎn)瞬即逝地開了條口子而已,還得進去再找,再去做很多功課。
《紅燜廚娘》里,蔡珠兒的52道菜,每一道都是用顏色和音樂在構思。她說藝術的底層就是一個巨大的聯(lián)通管,像蘇格蘭的尼斯湖一樣,隱約可以感受到文字記憶,生產(chǎn)過程中充滿了掙扎與焦慮?!斑@東西你不去靠近它是不行的,可你一頭撞進去就完了,就像你坐在第一排電影大銀幕前,你什么也看不到,你非得坐在中間,有一個好的視角才能看到那個電影在演什么。若即若離,不遠不近,說的既是時間,也是空間?!?/p>
她迄今寫了6本散文集,題材均是關于食物和植物。盡管主旨未變,但這六本書就像六個音符,有著不同的腔調(diào)。她戲稱自己是在尋找不同的玩法,“寫作的題材俯拾即是,但風格上的改變,哪怕是一點點的差異,可能都需要花一輩子的時間,甚至是幾代人的努力。”
寫作的可能性
“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根本是胡說,寫作跟做菜一樣,都需要盡最大的努力,找到最新鮮的食材,用最認真的態(tài)度去烹調(diào)。盡管如此,最后的結果也可能是你的客人并不欣賞它。”
蔡珠兒的六本書都是散文,但她幾乎是用寫論文的方式寫散文?!拔蚁矚g做研究,然后把它用一個文學的方法,或是用一個軟化的方法寫出來,希望里面知識含量比較高,看起來又不讓人那么倒胃口,就像糖衣苦藥。”有人稱贊她寫的是知識型散文,蔡珠兒說,她只會寫散文,不會編故事,必須要有實在的東西才能寫出來。
以這種寫論文方式寫出來的散文,不僅有考究的歷史淵源,還有食物與人的關系,更有全球化食物的生態(tài)鏈批判,非一般的飲食書籍所及。比如她在《饕餮書》中寫揚州炒飯的正統(tǒng)與挪用間的抗爭消長,轉(zhuǎn)移了食物的權力關系。她指出了食物與權力的關系猶如英國學者侯米巴巴筆下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存在的霸權支配。
特殊的寫作方式讓蔡珠兒獲得了不少粉絲。
8月,一位中年婦女連續(xù)兩天都出現(xiàn)在她的演講現(xiàn)場,等到大家都走了之后,她拿出一個保溫瓶,裝著她專門為蔡珠兒燉了7個小時的雞湯,還送了她一個代表平安的瓶子?!澳翘焓侵苣?,他們家有3個小孩,卻空出這個時間,聽我這‘無所謂的演講’。朋友完全是因為互相欣賞。這樣的朋友是寫作者最大的福利?!?/p>
朋友羨慕蔡珠兒,說她不用工作,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蔡珠兒喊冤,“一個自由工作者要有嚴格的自律,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完全是一個他律型的人?!?/p>
她一度十分痛恨寫作,寫作逼迫她面對真實的自己,她形容,就像在高清鏡頭面前看自己50歲的皮膚一樣,千瘡百孔,一無是處,更何況寫作讓你看到的是一種靈魂的缺陷。
直到寫《種地書》,她開始頓悟:寫作只是生活的一種可能,就像做菜、種地一樣,做菜給朋友吃,快樂感不亞于寫一本書,雖然這本書很短暫,寫在餐桌上,讀者只有幾個。
如此一來,生活也有很多種可能,天上、桌上、地上,到處都可以發(fā)表。
味覺的旅行
每回,蔡珠兒從她所居住的大嶼島進城,都需要坐船。短短半小時的坐船時間,對她而言就是一段旅程,每天所看到的海水顏色、天空都不相同,在船上遇到的人,對白也不相同。許多人的旅行是計劃,但蔡珠兒的旅行是一種心態(tài)。
在他鄉(xiāng)旅行,在廚房旅行,在菜市場旅行,如此一來,日常生活也變成了旅行。
蔡珠兒每年都會花兩三個月在世界各地旅行,旅行讓她看到不同的生活。比起走馬觀花式的旅行而言,她更喜歡花上一個月住在一個地方,和當?shù)厝艘黄鹕钜欢螘r間,學做當?shù)氐牟穗?。不同的菜肴里隱藏著人們對于食物的不同態(tài)度,這恰恰是她最感興趣的地方。
“每到一個地方,我一定會去看當?shù)氐膬蓸訓|西:一個是菜市場,一個是墳場。我覺得透過這兩樣東西可以看到這個城市最真實、最基本的生活面向,在菜市場可以看到大家怎么生活,在墳場可以看到當?shù)厝藢τ谒劳龅膽B(tài)度?!?/p>
她認為,味覺也是一種旅行方法。味覺需要學習和培養(yǎng),無所謂天性使然。像旅行一樣,味覺也需要開放。“在旅行的過程中,你會看到真正的自我,對于食物口味的堅持和固執(zhí)就是一個自我。我覺得這點在華人身上最明顯,華人長期以來認為中國食物是最好的那種榮耀感根深蒂固?!?/p>
蔡珠兒經(jīng)歷過兩次癌癥,如今仍然需要每隔半年復查一次。然而這些都未曾改變過她對生活的熱情,反倒讓她更為勇敢地面對死亡,對生與死有著自己的理解。她調(diào)侃道,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活得夠本了。有病能治就治,不能治也就算了?!叭绻幸惶煊龅讲荒鼙WC結果的治療,我就會拼命去玩,把清單上想要去的國家都去一次。死在異鄉(xiāng),倒在自己最喜歡的地方,這是最好的歸宿?!?/p>
(實習生廖翰歆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