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這首《燕歌行》是高適邊塞詩中的代表作，千百年來廣為傳誦，一向享有盛譽。關于此詩的寫作起因，詩前小序略有說明：“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边@里所說的“御史大夫張公”，指河北節(jié)度副大使張守。開元二十三年張以與契丹作戰(zhàn)有功拜輔國大將軍、右羽林大將軍兼御史大夫。其后部將敗于契丹余部，張守不但不據(jù)實上報，反而賄賂派去調(diào)查真相的牛仙童，為其掩蓋敗績。此詩雖是感于張守及其部下的戰(zhàn)事而寫，但并非某一次戰(zhàn)役的實錄，而是有感于更廣泛的邊塞“征戍之事”，并融入詩人自己的薊門多年之見聞，做了高度的藝術概括，因而具有更普遍的諷喻意義。

這首詩大致可分為三段。第一段自開頭至“單于獵火照狼山”，寫東北邊境發(fā)生戰(zhàn)事，將士們慷慨出征。前二句寫邊關起烽火，將士辭家赴敵。“煙塵”，烽煙、塵土，這里是指戰(zhàn)爭?！皷|北”，指東北一帶奚、契丹等少數(shù)民族?！皻堎\”，指契丹殘部。此前張守曾大破契丹，但余黨未平，不久又叛唐。兩“漢”字，均以漢代唐，詩人連用之，不僅突出了唐朝將士挺身赴國難的英勇氣概，而且烘托出戰(zhàn)爭的緊急氣氛。接下二句寫將士勇武，天子器重，上下一心，士氣昂揚。“橫行”，指馳騁疆場，英勇作戰(zhàn)?！百n顏色”，即賞臉，特別看重的意思。下二句是寫行軍的路線和豪壯之聲勢?！?chuQng)金”，敲擊鈴、鉦等一類響器?！胺ス摹?，即敲鼓?！坝荜P”，又作渝關，即山海關?！办红罚╬Fi）”，即旌旗；旆，大旗?！板裕╳Ei yI）”，彎彎曲曲，連綿不斷的樣子?！绊偈?，山名，在今河北省樂亭縣西南。以上二句意謂，大軍鳴金敲鼓開向山海關，碣石山一帶軍旗綿延不斷。這段的最后二句是寫戰(zhàn)前形勢緊迫，敵人氣勢洶洶?！坝饡保床逵杏鹈木o急文書。“瀚（hSn）?！?，指沙漠地帶。“單（chWn）于”，古代匈奴稱其王為單于，這里是泛指敵人首領?！矮C火”，打獵時燃起的火焰?！袄巧健?，即狼居胥山，在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內(nèi)。這里是虛指。以上二句從敵我兩方面寫戰(zhàn)前狀況，一方在行軍途中傳來緊急軍情；一方以打獵為名，正在進行軍事演習。這二句對仗工穩(wěn)，對比鮮明，其中的兩個動詞用得尤為恰切而生動。

自“山川蕭條極邊土”至“力盡關山未解圍”為第二段，寫戰(zhàn)斗的激烈、危急和將士間的矛盾而終致失敗。前二句寫邊境的荒涼和敵人來勢的兇猛?！笆挆l”二字，不僅寫出了連年戰(zhàn)爭而造成的一片荒蕪，而且烘托出戰(zhàn)場上的凄涼氣氛?！皹O”，達，窮盡?！皯{陵”，憑借自己的強悍騎兵侵略別人?！半s風雨”，形容胡騎來勢迅猛有如狂風暴雨。接下二句寫將士之間的苦樂懸殊：一邊是戰(zhàn)士在前方拼命廝殺，死亡過半；一邊是將軍在大帳里欣賞美人的歌舞。這二句以對比手法，鮮明地揭示了士兵和將領間的階級對立的本質(zhì)，就其尖銳性、深刻性而言，幾可與杜甫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相媲美。其中的“猶”字，尤耐人尋味，戰(zhàn)斗如此激烈，死傷如此慘重，而身為指揮全軍的將領，既不前去督戰(zhàn)也不運籌帷幄，卻猶自在閑情逸致地欣賞歌舞，戰(zhàn)爭豈有不敗之理？所以接下四句便寫兵稀力盡，圍困難解?！半瑁╢Ri）”，指草枯萎變黃。“身當”，即身受?！岸饔觥?，指皇帝的器重與厚待，與前面的“天子非常賜顏色”相照應?！拜p敵”，輕蔑敵人；一說輕身赴敵，似與詩意不合。以上四句前二句主要是寫景，大漠連天，塞草枯黃；孤城人稀，落日當頭。這既是對戰(zhàn)地實景的概括，又是對敗兵悲涼心境的烘托。下二句則是寫將士的戰(zhàn)況。由于將領身受皇帝的恩寵厚遇，而經(jīng)常輕敵，結(jié)果士卒們在關塞拼命戰(zhàn)斗，也沒解除敵人的包圍。這二句上句寫的是因，下句寫的是果，輕敵的是將領，而受苦的是士卒，這再一次揭示了官兵間的矛盾與對立。

自“鐵衣遠戍辛勤久”至結(jié)尾為第三段，主要寫征夫、思婦兩地相思之苦和將士的為國獻身精神。如果說前二段主要是寫悲壯的戰(zhàn)爭場面的話，那么這一段的前四句詩人則是以同情的筆調(diào)，轉(zhuǎn)寫悲戚、低回的親人離別之情。“鐵衣遠戍辛勤久”一句，是寫征夫，有五層含義：一是說“征人”出征的目的是戍守邊疆，乃保衛(wèi)國家正義之舉；二是說“征人”自內(nèi)地而來，故曰“遠戍”；三是說衛(wèi)戍生活辛勞而艱苦；四是說他們戍邊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由此又引出第五層含義，即士兵們既然“遠戍辛勤久”，那么不能不思家心切?！坝耋鐟鋭e離后”一句，則是寫思婦。如果說寫征人的思親之情比較含蓄的話，那么寫思婦的思親之苦則比較直接，并且她的思親之情不是因“鐵衣遠戍辛勤久”而生，而是從離別一開始就一直淚流不斷?！坝耋纭?，玉制的筷子，這里是用以比喻思婦長流的雙淚。下二句進一層寫思婦、征人相思之苦，所不同的是先寫思婦，后寫征人。寫思婦，不僅痛哭流涕，而且肝腸欲斷，這就進一步寫出了她痛苦已極的感情；而寫征人，則突出“空回首”三個字，這既寫出了他們的相思之苦，又道出了他們的悵惘之情?！俺悄稀?，指長安城南，那里是住宅區(qū)?！八E（jK）北”，指唐薊州以北一帶地方，今天津市薊縣以北。“城南”與“薊北”相對，既寫出了兩地相距之遙，又暗示了征人與思婦的相聚無期。接下四句，雖然主要是從邊疆的物候著筆，但其目的仍在說明征人生活的單調(diào)、艱辛和孤寂。“邊庭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二句均以反詰語出之，既寫出了守邊士卒的苦悶與憤慨，又抒發(fā)了詩人的不平與同情。“邊庭飄”，有兩層含意：既指邊境狂風吹蕩；又指戰(zhàn)爭形勢變化不定，讓人心神不安?！敖^域”，極僻遠的地方，這里指荒涼的邊疆。“蒼?！?，遼遠迷茫。下二句概寫晝夜的戰(zhàn)斗生活?！叭龝r”，指早、午、晚。“陣云”，形容戰(zhàn)云疊起，有如兵陣?！暗蠖贰?，古代軍中使用的銅器，白天用來做飯，夜間用來打更。以上二句意謂，白天從早到晚不停地拼殺，戰(zhàn)云飛騰；夜里寒氣襲人，整夜地敲擊著刁斗。最后四句寫士卒的崇高節(jié)操和對良將的思慕。先是通過描寫血跡斑斑的兵刃，來說明他們身經(jīng)百戰(zhàn)、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歷程；然后以反詰語氣既贊嘆士卒們不計個人功名，甘心為國捐軀的高尚精神，又譏諷了那些“身當恩遇”、只顧邀功受賞的將領。于是便引出了最后二句：“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這里的“苦”字，實際上是概括了全詩所描寫的士卒們的不幸遭遇，但細一思量，他們的種種痛苦，乃至灑熱血、拋頭顱，又豈一“苦”字了得！不過詩人所感慨的主要當是“常輕敵”的將領不能與士卒同甘共苦。而“李將軍”，即漢代名將李廣。以上二句以古喻今，既譴責了只顧個人享樂而不關心士卒疾苦的“將軍”，又表達了詩人對戍邊戰(zhàn)士的深切同情。

綜上分析，這首詩通過描寫邊塞的征戰(zhàn)生活，熱情地歌頌了廣大士兵的英雄氣概和愛國精神，并以同情的態(tài)度寫出了他們因久戍不歸而產(chǎn)生的復雜心理和兩地相思之情；深刻地揭示了官兵之間的矛盾和某些將軍驕縱輕敵、腐敗無能而造成戰(zhàn)事失?。粡闹幸仓S刺了朝廷用將不得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