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jié)是陰歷六月中旬的一日。微細到分辨不清的油一般的小汗粒從肥壯的章君的鼻頭和頰上續(xù)續(xù)滲出,隨后竟蔓延到頸際了。他——合著眼皮;那歪在椅頂枕上的發(fā)毛毿毿的腦袋,有時因為一兩匹小蠅在他眼縫或嘴角的濕津津的處所吮咂得厲害,便“唔!”的在夢中發(fā)出了向來不曾有仇但為什么定要來煩擾的不得已的抗議,于是只得擺動一下,隨即那鼻孔里似乎又有了小的鼾聲了。
窗外的天空不像是可以教人看了會愉快的天空:說是夏天,總應(yīng)該是青青朗朗有潤涼的西南風吹送著一小片白云過來的,可以使人悠然遐思的天空;可是那在四邊地平線上層層疊疊堆上了還要堆上去似的隱藏在樹林背后的云,不絕地慢慢向天頂推合,雖不曾響著雷聲,人的心里總以為“快響雷了吧?”的這樣沉悶暑濕的天氣,所以竟使大小的蠅時刻攢圍在這個有些汗臭的肉體的身旁,而且一只很大的蚊蟲叮在他的屁股旁邊;本能的作用使他那條大腿上的肉不時顫動。
全個身軀動彈了一下,大約是一只蒼蠅爬上他的鼻尖了,或者是那叮在屁股旁邊的大蚊蟲把那長針般的嘴從肉里抽了出來,于是他醒了。
他從椅上抬起身來,坐著,抓起那柄落在椅旁地上的破葵扇,向頭面胸部不成儀式地亂撲了幾下:“熱呵!”便站了起來,慢踱離開去,似乎預(yù)備了要去尋找那什么地方會掛搭著的冷濕的毛巾來拭干臉上頸上和胸前的汗水和油脂。一顆蠶豆大的紅色肉皰在他右股上腫起來了,有點麻麻作癢,他用手爪去搔爬。
窗內(nèi)的空氣是濕漉漉的帶有浴堂的氣味,窗外的天色是那樣懨懨地灰白得駭人。在窗角的上方有一個半大的蜘蛛正忙著結(jié)網(wǎng)。天邊什么地方已經(jīng)轟轟地響著低的雷聲了。
他看著那擱置洗面盆架的上方墻上的掛鐘,當當?shù)伉Q了五下;其實長針正到了十二點,而短針卻又停在三點過一分的地方。內(nèi)面的機械早生了銹蝕的掛鐘的報時,原來只能求其如此。做著主人翁的頗能首肯這一種時間的錯亂,他走出到階前了。
一個人也不見。那廂房內(nèi)敲打鞋底的響聲也不知在什么時候早沉寂了。天空還是那樣的天空,有厚的薄的云塊推動著。在這種境地,一個人每每能夠瞧著眼前的大小參差的種種物象而尋不出一點意見來。
院中,此刻也如昨日一樣,如前日一樣,兩端各矗立著一株被毛蟲吃得快殘廢了但仍舊紛披地綴著些網(wǎng)膜一般的枯葉的月桂;中間是一個長方形殘缺的花壇,蓬蓬雜雜從里面生出些黃瓜的藤蔓,一株幼小的柘樹的枝葉,和許多開著小點白花的野草之類的植物;在花壇外面,那做著基礎(chǔ)的磚縫里剝落了灰泥而被青苔占領(lǐng)了的陰濕處,挺生出一株二尺來高的鳳仙花,因為無風的緣故,那些葉兒一動也不動。
單從這院中的情形看來,進步是沒有的,退化也似乎只退到物質(zhì)那方面的窮。這樣的文句或許有點受著時代的斥責的嫌疑吧?然而在這個地方,西方的氣味無論如何是沒有的了。
他走近一步,現(xiàn)在站在那階沿的邊;覺到頭頂上的云塊中間仿佛透下一線明亮的光在階下不遠的一洼黑色的污水里忽然倒映著那株鳳仙花的鮮明的姿影。那黑色的水底,此時看去,仿佛是無盡窮的窗渺,無盡窮的空闊。一種黝黑而蔚藍的光穿透了那鳳仙花的每匹明亮的綠色的葉背,射在每朵掩蓋在葉下的淡紅色的花瓣上,剎那間變成了蓮青色。那花的全體亭亭地倒植在這個璀璨明凈的世界里,倘若落下一瓣一葉,必定是會作破碎的琉璃的響聲的。誰能夠移到這個世界里去呢?他想:倘若他能夠立刻像一只蜻蜓,展開翼翅,貼近那水面飛旋,他或許可以看見更遼闊更明凈的另一個宇宙,而且倘若他能夠像一個浮塵子,一直向那有光的里面撞了進去,他便可以清涼無汗地在那里面的空中翱翔起來,忘記了這個煩雜昏瞀的現(xiàn)世了。
然而那一洼淺水,深不到二寸,無論那樣肥壯的人撞不進去;即使是那細小的浮塵子,也只能飄停在水面;縱令翱翔,只在寬廣不過尺余的空間罷了。他大概這樣想著吧?真的,這樣一看著泥漿便會想出莫名其妙的事情來的頭腦,一定是有了什么神經(jīng)上的障礙呵!
沉悶的熱的空氣沾著在皮膚上,在肥壯的人,是比什么都更不爽快的事,從這檐標仰望去,一大塊灰色地云橫過來了。試想這屋外,人的視野所能吸收進來的樹林,山野,屋舍,稻田,必定都扁扁的貼伏在地面上,靜聽著云端里的低的雷聲。忽然幾顆很大的雨點颯颯地打在他的額上了。那突然感到?jīng)鲆舛鐾哪槦o端地浮出了些微笑。
(原載 《小說月報》1928年10日,有刪節(jié))
【賞析】
本文是以人物的活動和景物的狀貌構(gòu)成了雨前特定的景象。文章開頭便點明了季節(jié),告訴讀者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溽暑之日。繼而寫章君午睡,“微細到分辨不清的油一般的小汗粒從肥壯的章君的鼻頭和頰上續(xù)續(xù)滲出,隨后竟蔓延到頸際了”。以及他醒后亂撲破葵扇而叫“熱呵”,把難耐的燠熱盡情渲染,使你立刻與之有著共同的感受。其次是“天象”?!按巴獾奶炜詹幌袷强梢越倘丝戳藭淇斓奶炜铡?,一句話逼人心魄,道出了對天空的“不愉快”感。再寫“雷”。全文有三處,開頭一處是“人的心里總以為‘快響雷了吧 ’”,中間一處“天邊什么地方已經(jīng)轟轟地響著低的雷聲了”,雷聲是雨的前奏,煎熬在暑熱里的人們殷切地盼望著雷雨的沛然而至。不過讀者的心境幾乎被“天空”和“云”壓得難以喘息了,這兩句是很容易忽略過去的。以至到了最后,“忽然幾顆很大的雨點颯颯地打在他的額上時”,才會感到“云端里的低的雷聲”,已經(jīng)在窒悶壓抑中孕育著并昭示著這有聲的希望了。
本文寫于1927年,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看,雨前的環(huán)境象征了當時的社會;人們在雨前的愿望,象征著人們對一種新的社會的渴望。什么樣的新社會,可以不言而喻了。由此可見,文章寫的雖然是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而其寓意卻是深遠的。
(鮑亞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