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息早作,吃飯穿衣,上班下學,迎來送往……人以血肉之軀同周圍環(huán)境一刻不停地交往,躍動在活脫脫的感性世界里,這才可以稱作生命,稱作一個個大活人。人類生命之鮮活,直接得益于它特有的交際符號系統(tǒng)——語言。語言同樣憑借它活在人類出乎口、入乎耳的語音層面,像大小血管里血液那樣,涓涓滔滔,負載著信息一刻不停地流動,也才彰顯出永恒的魅力。
我以為這語言也應包括被另一種視覺符號——文字釘在紙面上的無聲語言。寫在文本里的文章和詩,如經過口頭的誦、讀、吟、唱,把它們從沉睡中喚醒,讓它們重新回到人們當下的生活,它們同樣會展現出鮮活的生命力。
我們的先人很早就懂這個,所以十分重視詩文的誦讀。在上古,據說“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賦”就是即興吟誦和美讀。西漢大才子東方朔上書武帝自薦,夸說他“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字);十九學孫吳兵法,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薄度龂尽げ苤矀鳌芬舱f這位“才過八斗”的神奇人物,“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笨梢姽湃送瑫窘佑|,講究的是誦讀,也就是今天所說的“念”,而不是趴桌子或臥床“看”書。正因為這樣,古人為文的標準之一就是必須過誦讀關。有韻且講求整齊對偶的詩賦駢文自不必說,就連絕無上述講究,專門同駢體作對的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也無一章一句不講究音節(jié)之鏗鏘,字句之瀏亮,追求語言的聽覺效果。
音樂美是漢語特有的屬性:作為音節(jié)語言,漢語詞匯短小精悍,基本詞幾乎清一色是單音詞、雙音詞;每一音節(jié)又都是一聲一韻,聲母不像印歐諸語系夾雜fr、sct之類復輔音,韻母后更無表形態(tài)的啞音s、t等跟隨,讀起來清脆響亮,美如笙簧;更兼漢語有聲調,陰陽上去(古漢語是平上去入),高下低回,再配合以靈活的語法,千姿百態(tài)的語式——難怪外國人聽到漢語誦讀為之沉迷陶醉,實在因為漢語口語毋庸置疑是一種音樂般的語言。
漢語言美,所以有些辭章家甚至提出從誦讀入手學習寫作古文。例如清代與方苞齊名的桐城派大家劉大,力主文章以神氣為主,但“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章節(jié)無可準,以字句準之”。如此“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他主張人們在“讀古人文字時,便設以此身替古人說話,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爛熟后,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jié)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音節(jié)相似,久之,自然鏗鏘發(fā)金石聲?!边@番話很有斯坦尼導演理論的味道。
這里說誦讀要追求“替古人說話”,讓“死”語言復活在當下的感性世界,我以為這應當是我們教學古漢語詩文的第一要義。新中國成立之初,大專院校有限,中學教師隊伍中藏龍臥虎,不乏飽學之士。在文學同漢語分家的年月,文學教學強調文學性,一些先生教的確實有聲有色。記得我的一位教古詩文的先生,他在講明一篇作品的背景、作者和生詞之后,就讓學生伏案細讀,沉心體會,包括作品的主題、結構、重點段落、中心詞句和感情、韻味等等,這其實就是導演、演員或作曲家所做的案頭工作。開始他不讓你讀出聲,他說那很容易形成一個一般化的聲腔套路,以后不易改正;之后漸漸放開,但也只允許輕聲試讀,在不斷修正中趟著走,直到你認為形成一個滿意方案才可以高聲誦讀。他對學生成績考評也經常通過誦讀,他認為誦讀能直接反映對作品的理解程度。在這種考評中,學生的誦讀有時會被他從中打斷,插問你為什么如此輕重長短、高下抑揚,他聽著有時點頭贊許,有時搖頭示疑,還動員同學都來發(fā)言評價,很像給作文打批語。這種以誦讀為中心的教學,每學完一篇課文,我們都覺得好像完成了一次藝術創(chuàng)作,從前期準備,進入過程,完成和展演,直到受眾評價;讓我們不只長知識,同時也享有了融入藝術情境的快樂。
應當如何誦讀古詩文呢?先生們教得可謂五花八門。記得一位南方老先生主張拉長音節(jié)吟唱,說這是舊日秀才們的讀法,可是北方人聽不習慣。另一位參加過戲劇改革的先生說,古詩文要讀出古典氣質,因此讓我們聽唱片,模仿京劇人物的韻白才能讀得龍吟虎嘯,鳳囀鸞鳴。他用《孟子》中許行章示例:“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后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 曰:奚——冠?曰:冠素?!彼x問句中“長杠”前一字,搖晃著頭和上半身,發(fā)音重而且長,答句則清麗而低沉;對于四個問句,上一問語調如果高揚,下一問就略為抑下,造成奇偶相生、錯落有致的效果,聽起來好像老吏斷案,光語氣就足以把論敵逼到墻角。
他還說詩和文都是有“眼”的,“眼”即一篇中的關鍵詞。他讀《古文觀止》末篇《五人墓碑記》,那破題的第一句:“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義而死焉者也?!蓖瑫r伸食指在空中用力畫圈,讓一個“義”字在高音區(qū)至少停留了五拍,說非此讀不出本文的“骨”;我們第一次聽到這么讀,不禁暗中叫絕,興奮得竟為之鼓起掌來。他說作曲家創(chuàng)造音樂形象,就是叼這個節(jié)骨眼兒。例如我軍進軍西藏遇到二郎山、雀兒山兩處天險,有關的兩首歌的首句就是——
配給兩座“山”的旋律(上圖),頭一個陡起八度,第二個更達九度,而且把強音保持了一拍半,既摹寫了兩座雪山的絕世之險,也表達了我軍將士戰(zhàn)勝困難的英雄氣概,這同讀“義”字那種夸張一樣,他說只有這樣的藝術處理,才能盡顯作者的情懷。
正因為先生教得五花八門,所以至今我也歸納不出一個誦讀文言作品的具體章法。但規(guī)范是有的,就是無論如何不能讀成新聞聯(lián)播,而是要精心設計形成一件件作品,激揚而不流于險怪,奇峭而不至于矯情,把古人的說理、抒情、說明、描寫,作成當今人的藝術展現,大致就差不多。
我希望這種二重創(chuàng)作的藝術誦讀能夠激發(fā)青年人對文言作品的興趣,從而更多地熟悉古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