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鷹記
幾天前,我回一趟老家,坐大客。大客行駛時間六個小時,司機聲明除服務區(qū)停車一次,途中不停車。
與我鄰座是一位南方女人——她身上穿了許多層毛衣和一件不合體的男式羽絨服,三十多歲。
說來好笑_車開兩個多小時,一對農(nóng)村夫婦要下車,說上錯車了。司機答復:怎么能上錯車?你買的是這個地方的票,上的是這趟車,怎么能錯呢?
其夫說:我們不上這個地方,我們要上××,親戚把票給買錯了。
司機說,車上有監(jiān)控錄像,不許停車,我必須把你拉到終點。
車上人哄笑。其婦說:求求你了,把我們拉到終點干嗎呀?你不就點一腳剎車的事嗎?
司機嘆氣說,我要被罰錢了。車停,這對夫婦作著揖下車。鄰座的南方女人跟著下車,售票員不讓,她說看車下的行李。我感覺車下面有她一份重要的行李。
到了服務區(qū),人下車活動,南方女人盯著車下面的行李艙,最后一個上車。
一瞬間,我想到她行李里是否夾帶毒品之類,況且她沉默寡言。
車到終點,天快黑了。我取行李時,看一眼南方女人的行李。是個舊紙箱,纏膠帶,上有窟窿眼。她雙手抱著紙箱,東張西望。
我問:你需要幫助嗎?
她問:這兒離草原有多遠?
我老家是內(nèi)蒙古的小城,從這里到草原,中間隔著上百公里的農(nóng)業(yè)區(qū)域。一個南方人,在陌生之城的薄暮時分問“草原還有多遠”,滿搞笑。
我說了之后,她顯出失望。我說,你肯定先要找旅店住下,就算草原只有十里遠,也要先住下。明天坐大客到巴林右旗、翁牛特旗,那里都有草原。
她說:“哪個旗好?”
這句話也挺搞笑。旗和縣一樣是行政建制,說不上好不好。我問:你要做什么?
她搖頭。
我想到這個紙箱的神秘。這次回家,我和朋友約好去翁牛特旗草原,我們叫牧區(qū)。我告訴她明天有方便車去草原,如愿搭乘把電話留下。
她問:什么旗?
我說:翁牛特旗。
她思索,翁——?!?,今年是牛年。好,跟你一起去。
翁牛特旗是蒙古語,跟牛和牛年都無關。第二天上午,我接她上車,一同上路。
開車的是我的朋友Y,這情況我事先說過,把她捎到一個可以稱作草原又有人煙的地方。
路上,Y問她:你上草原干啥?
她答:放飛一只鷹?
Y:你從南方到內(nèi)蒙來就為放飛這只鷹?
她說:對。
我問:紙箱里邊是鷹?
她說:是。
Y:你放飛之后就回南方了?
她說:對。
這個答案出人意料并且簡練,一點沒留讓我們遐想的空間。上車時,她用手機通過一次話,告訴對方我們這輛車的車號,怕遇上壞人。
Y小聲對我說:放生,做善事還愿。
我點頭。
Y說放生在哪兒都能放,跑這么遠干啥?
她聽到這些話,但不加入我們的談話。我從后視鏡看到她懷抱紙箱,目光堅定。
我們的車到達烏丹鎮(zhèn)已經(jīng)是目的地,然后東行,專門送她。在一處荒野,Y停車對她說:這就是草原,都沙化了。放飛鷹之后,我們把你拉到烏丹鎮(zhèn)。
她下了車,不滿意,說:這算什么草原?草呢?波浪似的綠草和羊群呢?
Y哈哈大笑,說,這是冬天,你腳下的枯草夏天就綠了。牛羊在牧民家里圈著呢。
她臉紅一下,說:不好意思,我忘記了。我以為還有穿蒙古袍的牧人騎馬奔馳呢。
我說那是MTV,現(xiàn)在他們在家歇著喝茶呢。
她打開紙箱,鐵籠里有一只小鷹,目光犀利,爪鉤尖利。
Y說,在這兒放生好,前邊是湖水和樹林,有野兔什么的,鷹方便生存。
她說,好,這是緣分,掏手機,跟一個人說話。我看到這是可視對方的3G手機。
鷹出籠卻不飛。她把鷹扔到天上,鷹落下,與我們對視。
她對著手機說:你跟小鷹說吧。
手機屏幕上有一個男人,穿病號服,頭上插著管子。我聽到他虛弱的聲音:飛吧,小鷹,好好飛吧。
說起來怪,鷹打開翅膀,像一把大黑扇子,笨拙地往前碎步走,趨快,拍打翅膀飛起來,翅膀張開有它三個身體大。它在我們頭頂盤旋,半徑越來越大,遠去。
她用DV錄像。
回車里,我們開往烏丹鎮(zhèn)。她開口說:我老公是飛行員,出了車禍,這幾天雙腿就要截肢,上不了天了。他讓我到內(nèi)蒙古把鷹放飛。這只鷹是他戰(zhàn)友送的,養(yǎng)了三年。
他到過草原嗎?我問。
她說:他在內(nèi)蒙古的天空飛了五年,熟悉這里的山山水水。他飛的時候最羨慕草原的鷹,老是想念……
她聲音哽住了,頭轉窗外,擦淚水。
以后,遼闊的草原上將有一只不停飛翔的鷹,飛過山岡和湖泊。看到這只鷹的人想不到,它帶著別人一顆想飛的心,從天空上看到夏季草原開不敗的花朵。
婆媳記
我媽小的時候,其父出國讀書,母病故。她成了流浪兒。只有三四歲。
那時,她就有了一個婆婆。
事情是這樣:我媽被寄養(yǎng)到一戶人家。在舊社會,收養(yǎng)一個孩子,對哪個家庭都不是容易的事。孩子要吃飯、穿衣,卻沒有什么產(chǎn)出。不如養(yǎng)羊,羊還可以賣毛吃肉。所以說,收養(yǎng)我媽的這家人也是積善人家。她去這家有一個名分——“童養(yǎng)媳”。他家并不缺兒媳婦,見小孩啼饑號寒,可憐,收做“童養(yǎng)媳”,成了一家人,顯著親。
“婆家”的飯是干活掙來的。我媽也盡一個幼童的能力勞動,打水、洗碗,幫大人推碾子。冬天,塞外的風雪遮天蓋地,我媽沒鞋穿,腳上的血口子到第二年夏天才愈合。她現(xiàn)在還常常熱水泡腳。第二年,我媽的大爺爺接她過去,讀書,直至參加革命。
我問她對“婆婆”的印象,母親說:“那時候太小,記不清了。覺得她善良,在火盆上給我們烤土豆吃。土豆烤熟掰開,滿屋都是香的?!?/p>
“當童養(yǎng)媳不得有‘丈夫’嗎?”我問。
我媽回答:“嗨,都是三四歲的小孩兒,一點印象都沒有?!?/p>
對這個“婆婆”,我媽記不住名字,也記不住那個村莊。
我媽和我爸結婚以后,沒婆婆。祖母和外祖母一樣,年輕就去世了。代替“婆婆”的是我曾祖母,蒙古語叫“帖帖”。
帖帖貴族出身,較腐朽,架子大。當年,她從牧區(qū)坐火車到赤峰找我父親。下了車,她用拐杖指著車站工作人員說:“把我送到我孫子那兒,他是當兵的?!蹦菚r的人好,真把帖帖送到軍分區(qū),見到我父親。
帖帖進駐我家,像上帝一樣嚴厲地觀察我媽的所作所為。我母親把第一碗飯雙手遞給她,給她焐被窩,滿足她所有的繁文縟節(jié)。說話時,我媽眼睛看帖帖,雙手握在胸前,畢恭畢敬。我母親越恭敬,帖帖越看她像婢女,不交流,也不怎么注意她,和我們暢談《格薩爾王》的詩篇,追憶舊日筵席的排場。我媽照樣侍奉。
“文革”到,我父親被抓走,死生未卜,帖帖憂思成疾。我媽里外支撐,對帖帖的照顧越發(fā)細心。帖帖看到我媽剛強堅韌,絕不是婢女所能擔當?shù)模_始像小孩一樣圍著我母親轉,要藥吃,要水喝,和她說心里話并流淚。過去,貴族不在晚輩面前流淚。
我結婚了,我媽成了婆婆。她雖是離休干部,卻總覺得自己能力不足,努力向別人學習。向誰學呢?我媳婦嫁過來成為她學習的榜樣。我媳婦這人天性勤勞,把她過日子的程序全套引進。比如吃飯要有湯,洗碗要用洗潔精,擦地板要用蠟,水果在飯前吃而不是飯后,及時處理廢舊物品等等,比一個小型企業(yè)的制度還復雜嚴謹。我媽認真聽取,著手落實,覺得我媳婦代表著先進文化。除去偷著藏破爛之外,其余皆按兒媳婦說的辦。
每年春節(jié)回家,我媳婦一進家門就擼胳膊挽袖子準備大干。我媽很不安,為讓兒媳婦休息,她已經(jīng)把想到的工作做到前面,如衛(wèi)生、物品擺放等等。我媳婦挽起袖子后,指出:“這兒,還有這兒?!编依镞青晔帐?。我媽邊幫忙邊埋怨自己沒弄好。其實無所謂好不好,她們倆標準不一樣。
二十多年來,她們形成了“師生關系”。師是媳婦,生是婆婆。我媳婦把她知道的一切健康知識告訴我媽,把我媽有可能需要的一切物品買到身邊。知識類:木耳降血脂,山楂有益心臟,喝30℃的白開水,吃維生素藥丸,等等。物品類:運動衣褲鞋襪(我媽跑步)、洗衣機、DVD、洗頭水以及去年買的(我們掏一半錢)新房和家具,讓我媽和我爸追趕時代的腳步。
她們在一起談心,如果不看年齡的話。分不出誰婆誰媳。我媽敞開心扉,無話不談;我媳婦有啥說啥,肝膽相照。這么多年,她們之間沒什么隔閡。有一年,我媳婦被誤診,我媽知道后哭了好長時間,視力急劇下降。她用碎布塊縫方帕,準備賣錢給我媳婦買藥。那年,我從她床下掏出來一尺多高的方帕,手縫的。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上街遇到多年未見的朋友高峰。他老家在寧城,路過赤峰準備坐晚上的火車回北京,無處去也在逛,我把他們一家三口帶回家。我媽聽此情況,也不問他姓啥干啥的,煎炒烹炸弄了一桌,高峰感動得喝醉了。上車前,他妻子對我媳婦說:“上哪兒找這么好的老婆婆啊!你真有福!”
我媽接話:“你說反了。攤上這樣兒的媳婦,是我有福。”
我媳婦說:“我有福?!?/p>
我媽反駁:“你凈受累。有啥福啊!”
高峰妻子看她們爭執(zhí),臉上的表情羨慕之極。
取款記
我到岐山路郵局取款。排隊,排在我前面的姑娘匯款。她左手攥著錢,錢折疊攥在手里,露出一條紅邊。她一會兒把錢揣進牛仔褲兜,用手捂著,一會兒掏出來攥著。手攥著踏實,這是我在心里說的話,沒告訴她。她忽然回頭看我。看,是看你是不是偷錢的人。我在她目光之下,盡量做出非偷錢人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偷錢人該是怎樣的表情。而從她表情看,我正是偷錢而且是偷她錢的人,因為她把錢從左手轉移到右手,攥得更緊。我眼看遠方,嘴里哼歌,哼的旋律是《阿里郎》。然而,你被認為是偷錢分子,哼什么歌,就算哼《東方紅》都不能讓人放松警惕。
這個姑娘交辦匯款手續(xù),300元錢交給營業(yè)員。她回頭看我,松一口氣。我也松一口氣。
她辦完,該我辦了。我遞上取款單,取300元。營業(yè)員給我300元,錢皺巴巴、汗津津的。
我拿錢剛要走,姑娘問營業(yè)員:你怎么把我的錢給他了?
營業(yè)員和我都被問愣了。
營業(yè)員說:這不是你的錢。你的錢已經(jīng)匯過去了。
姑娘說:我明明看你把錢給他了。
她臉漲紅,把錢從我手里搶過去,說:每張錢上我都做記號了。你看,這個、這個、這個,三個鉛筆畫的五角星,你還不承認這是我的錢。
營業(yè)員無奈,閉目想了想,說:這是電子匯款。我一點鼠標,錢就過去了。已經(jīng)到你匯款的地址:朝陽縣西牛波羅村二組王金才名下了。郵遞員把匯款單送給王金才,王金才拿單子在鄉(xiāng)郵政所就把錢取出來了。
姑娘舉著已經(jīng)是我的300元錢,問:是這300元嗎?
營業(yè)員:不是。
姑娘:不是?那你把誰的錢匯去了?我們家不要別人的錢!我們匯自己的錢。
營業(yè)員:哎呀!怎么跟你說呢?錢是個概念。怎么才能跟你說明白呢?
姑娘:錢就是錢,怎么能是概念?你領工資能領概念嗎?
營業(yè)員被問住了。
姑娘說:這錢我不匯了。她把錢揣進牛仔褲兜里,往外走。
營業(yè)員站起來,哎、哎!錢是他的,把錢給人家……
我攔住她——不管怎么說——這錢是我的。我不是吝嗇的人,但這錢是我的。
姑娘說:大叔,他(指營業(yè)員)剛才一派胡言。你說說這個理,我的錢,他不給匯走,私自留下,又給你了。你倆是不是一伙兒的?
這件事牽涉到貨幣的流通性以及匯兌性,說不明白。我說:姑娘,你上商場買一臺電視,花2000元。你把錢給收銀臺的收款員了,對不?
姑娘點頭:對。
我接著說:你交完錢把電視拉走了。你那2000元錢到了收款員手里之后,又上哪兒去了?
姑娘:不知道。
我說:對!你手里有了一臺電視,就可以不管你交的錢了。一樣,你把錢交給郵局營業(yè)員之后,你手里有一張收據(jù)。如果對方收不到款,你拿這張收據(jù)找他,對不?
姑娘:對。
我告訴她:所以,這錢是我的。
姑娘驚訝:什么?
我說:我的話省略得太多了。這么說吧,你拿了收據(jù)就不用管你的錢了,這錢跟你交給商場的錢是一樣的。
姑娘不做聲。
我跟營業(yè)員說:你另外再找300元給我吧。
營業(yè)員:我沒錢,就這300元。
我說:這錢我不取了,我明天來。姑娘,你把錢交給營業(yè)員。營業(yè)員,你務必把姑娘這300元錢匯到指定地方,行不?
姑娘和營業(yè)員都同意,營業(yè)員大笑。
我走出郵局。不一會兒,姑娘追上來。她說:大叔,我覺得你是好人,跟他不是一伙兒的。
我說:姑娘,你冤枉人了。不說了,你放心走吧。
再解釋我也迷糊了。
姑娘:大叔,你別生氣。這點錢在你們城里不算啥,可我們掙得不容易。我在小飯店打工,早上五點起來買菜,接著擇菜、洗菜、切菜、和面、包餃子,晚上十二點上床睡覺,手腳都是腫的。老板娘說打就打,說罵就罵。講好每月給600元錢,找個理由就扣,到手不足四百元。平時連礦泉水都舍不得買。我爸病了,給他匯300元,想多匯也沒有……
這姑娘雙手粗糙紅腫,眉心出了皺紋,剛強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病床上的父親。
我能說什么呢?我說:你的錢一定能匯到你爸手里,一定的。
姑娘朝我鞠一躬:大叔,謝謝你!
電梯記
我堂兄朝克巴特爾生長在牧區(qū),我四五歲的時候去過他家——哲里木盟胡四臺村,這也是我父親的故鄉(xiāng)。之后十年,朝克巴特爾像學者回訪那樣到我家赤峰市參觀學習。我爸交給我一項任務,領他上街。
我領他走進一座樓房,入電梯。電梯門從兩邊合上,嚇他一跳。我伸出三個指頭,然后按“3”,“3”紅了,電梯微顫,門開,我?guī)鋈?。我說這是三樓,朝克不信,他剛還在樓下仰視巍峨的樓頂。我領他從步行梯下到一樓。說明我們剛才坐電梯的經(jīng)歷,他還不信。我再次拉他進電梯,到三樓并從窗口往下看,馬路上的人渺小地行走,朝克大驚失色。于是對電梯極為崇拜,認為這個狹窄的金屬房子是神的房子,說什么也不敢坐它下樓。我對他進行啟蒙:電梯即電房子把人垂直拉到各樓,由電控制。朝克生氣地反駁我:電在電燈里面,不可能控制一個房子。
今年春節(jié),朝克巴特爾扛一只凍得邦邦硬的羊來到我們家。他頭發(fā)全白了,對我說:他已經(jīng)領悟到電或電池讓人在收音機里唱歌、在電視機里跳舞,但不足以讓房子騰升,那是另外的神秘力量。電。不過是冒火星的、小巧的、在膠皮線里亂竄的小玩意兒。
我和朝克巴特爾均為獨生子。許多年前,當大伯告訴朝克我是他弟弟時,他在我身上也發(fā)現(xiàn)一些樂趣。
那年,即我四五歲到胡四臺,被一只羊羔嚇哭了,以為是狗。朝克和堂姐們哈哈大笑,講解羊和狗的區(qū)別。我不信,以為他們騙我。見過狗,我以為是狼,越發(fā)大哭。朝克越發(fā)大笑,用腳踢“狼”。
在胡四臺村,朝克巴特爾飛身躍上無鞍烈馬,奔馳至遠,讓我視為天人。朝克一家和當時的全國農(nóng)民一樣窮,他的襯衫下擺和袖子都襤褸掉了,僅遮肩背。這件衣裳在我看來很神奇,在馬背上飛揚如幟。他穿這件衣服在葦草里發(fā)現(xiàn)野鴨蛋、找到酸甜可口的藍莓。朝克和我走在沙丘下面,他停下傾聽,快跑幾步,用手接住一只從上面滾下來的刺猬。在茫茫的沙漠上,朝克聰明健壯。他看我的笑容半是嘲笑半是愛。一個城里人在鄉(xiāng)下的土地上不怎么會走路、不怎么會吃飯喝水,給他們帶來歡樂。就像朝克在城里給我們帶來歡樂——他用顫抖的手慢慢摸電梯門,“嗖”地縮回來。
我第一次到胡四臺,在堂兄家吃到野雞肉——肉絲雪白。我一人吃掉兩塊胸脯,余下的肉被我姐塔娜吃光。朝克和眾多的堂姐站著看,面帶笑容。大伯招待我們的佳肴還有一小碟葡萄干、一小碟紅糖。許多年后才知,野雞和那么少的葡萄干兒、紅糖是他們從供銷社賒來的——秋天用五十公斤玉米償還。事實上,大伯兩年之后才還上這筆債務,因為當年的玉米扣除口糧后不足五十公斤。平日,他們果腹之物是軋半碎、炒過的玉米。如果玉米碾成面,就不夠吃了。他們從未吃過野雞肉和葡萄干,連玉米面都未曾飽餐。在山上捉到或挖到的山禽與草藥,送到供銷社抵債,償還賒欠的紅茶、鹽和煤油。因此,回想當年他們那么沉靜地觀看我吃野雞肉仍帶有笑容,實在讓人感嘆。
那個年代,他們家沒錢。他們有幸一睹鈔票是每月鄉(xiāng)郵員馳馬而至喊大伯名字并將其右手食指按向鮮紅印泥再拔出來按在一張紙上。而后交給他們15元錢。這是我爸從1950年掙工資以來每月寄來的錢。這些錢隆重地積攢著。后來流入醫(yī)院收款處。伴隨窮人一生之物,除去饑餓,另一樣就是疾病。
血緣是這樣一種東西,超越城鄉(xiāng)差距和所謂知識,在獨有的河流里交匯,彼此聽得見血流的聲音。大伯去世后,我爸悲痛不已,痛哭、獨語,幾個月緩不過來,我們并不勸他安靜。勸人節(jié)哀實為文化的虛偽中最虛偽的一種。人生連一場痛哭都不曾享用,靈魂何以自如呼吸?我爸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在“文革”中被打成重殘。自我曾祖母去世后,他從沒流過淚。他七十多歲了,從自己房間踉蹌而出,看著我們,說:“你大爺死了。”而后淚水蒙住他的眼睛,化為眼淚大滴落下。他本來想說許多話,但說出這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喉頭哽咽。因說不出話而全身顫抖,只站著,盯著我們,樣子很嚇人。我們報以沉默。少頃,他失望地走了,回自己房間。過一會兒,我爸還會走出來,告訴我們:“你大爺死了……”充沛的淚水滾滾而下。
父親的正直,我早有感受。而他在失兄之痛中的純真情感讓我驚訝。那幾個月,他回憶了大伯的一生。并用淚水送走這些回憶。
朝克巴特爾今年和我見面,我用笨拙的蒙古語和他對話并給他買一些東西,我爸很欣慰。在他的房間里。我爸拿出去年在現(xiàn)代文學館開會的照片,拿出記有他事跡的內(nèi)蒙古騎兵典藏紀念冊,還有登他傳略的《蒙古人物志》向朝克巴特爾述說。我堂兄聽得很吃力,我爸講得很從容。我感覺,我爸其實是說給一個老牧民——即大伯聽……
保姆記
電視臺的朋友請我當節(jié)目嘉賓,聽到一對母女講述下面的故事。
母親今年六十多歲,二十六年前她生下雙胞胎女兒,滿月就送人了。送人的理由是養(yǎng)不起,家里兒女太多,其實這是借口。她老伴懷疑女兒是別人的“種”,不讓養(yǎng)。老伴前年去世,她開始找兩個女兒。
找也不好找,現(xiàn)在城市變化大,棚戶區(qū)旱沒了。她記得大女兒小晶送到于洪明渠一帶,戶主是個瘸子,姓崔。這一帶早變樣了。派出所的警察通過戶政中心找到了姓崔的新住址。他七十多歲了,腿還瘸著。一問,她氣得直跺腳。原來,他們把孩子又送人了。也不怪他們,姓崔的原來不生育,女兒送來之后,卻生了個兒子,就把小晶送走了。崔瘸子說,收養(yǎng)她女兒那家住哪兒、姓什么都記不清了。人家其實有承諾,不透口風。大女兒找不到了,找二女兒小瑩。小瑩找得挺痛快,還在老地方,養(yǎng)父母都去世了。她離婚后自己過,沒工作。找到小瑩后,娘兒倆搬到了一塊兒。
母親一見小瑩,劈頭就說:“你那個苦命的姐啊。她在哪兒啊?我活著能見一面也行啊!”說得小瑩坐立不安,天天出去找“姐姐”,終于找到了,此中艱辛不可盡言。原來,姐姐小晶是獻血志愿者,小瑩的同學是血站護士。護士看她倆長得太像了。偷著把小晶小瑩的DNA樣本做了檢驗,證明了同胞關系。接著,母親準備見大女兒小晶。這個話兒傳過去,小晶斷然不見,一點兒余地都沒有。
母親悲從中來,對小瑩說:“還不如找不到你姐呢,活著都見不到,死了就更見不到了!”
小瑩聰明,能在這么大的城市找到自己的姐,不是一般人。她巧施一計,讓母親見到了小晶。
小晶童年坎坷,不止被人送了兩家,而是三家。第三家視她如掌上明珠,豪宅、名車、鋪面,都是娘家送的。小晶生了一胎之后,偷著又懷了一胎。這一胎生下,竟是雙胞胎。她尋找六十歲以上、用傳統(tǒng)方法帶孩子的老太太當保姆。
小瑩把這個上崗機會給她媽爭來了。她把真相告訴家政公司經(jīng)理,經(jīng)理聽得手絹哭濕一大片。母親入選保姆,條件是不許透露真實身份。
母親到女兒家當保姆,百感交集。吸引母親的不是躍層住宅,貴重的家具和她家的錢,是女兒和女兒的雙胞胎女兒。
小晶不知保姆是自己親媽,指手畫腳。母親身體好,能應付一對雙胞胎的生活料理。她看小晶,儼然是自己年輕時代的翻版,脾氣、說話聲音都一樣,連打噴嚏都是一氣兒打三個。夜深人靜,母親眼看睡著的雙胞胎,淚水簌簌。她想的是,倆孩子叫一聲“姥姥”,小晶叫一聲“媽”。白天,她盡力勞作,其實也干不動了,只不過想,干一天能在女兒家里多待一天。
一天晚上,小晶的丈夫很晚回家,兩人在客廳爭吵,聲音越來越大。母親從育兒房出來,看這兩口子正廝打。他們常有爭執(zhí),但動手是第一次。小晶端起魚缸,“嘩”地潑她丈夫一身水,丈夫回身扇小晶一記耳光。小晶手捂著鼻子,血從手指縫流下來。這時,母親像母獅一樣撲過去,把她丈夫撲倒在地,雙拳齊下,“咣咣”一頓捶。
他們倆傻了,丈夫結結巴巴,問:“你、你……”
“打我女兒,我和你拼命!”
你女兒?她丈夫瞅小晶,傻掉了。
小晶一瞬間明白,扭頭回到臥房。
母親話說出口也驚呆。這節(jié)骨眼兒,石頭也會開口說話,娘倆兒嘛。
第二天清早,母親見廚房餐桌放一信封。里邊有一萬元錢和一封信。信只七個字:你走吧,越早越好!
母親抹著眼淚走了,有言在先,不可強留,錢沒拿。她在七個字下面寫了十四個字:你也是母親,知道想兒是什么滋味。臨署名,左思右想也沒署“你的母親”這四個字。
幾個月過去了,小晶沒來找過母親。母親在小瑩的陪同下,現(xiàn)身這個親情節(jié)目。
節(jié)目播出了一個月,我打電話問制片人此事的下文。
制片人說,小晶認了母親,節(jié)目又做一期。小晶對她媽說:我恨過你,一輩子不想見你。見到后,心里的冰河融化了。我是你和我爸生的嗎?她媽說:和誰生的,我都是你親媽。我認你這女兒不圖錢,就圖你叫一聲“媽”。小晶憋了半天,小聲叫一聲“媽”,娘兒倆摟著嗚嗚哭。
制片人又說:“媽”是多平凡的稱呼,有人想叫,沒媽了;有人有媽卻叫不出口,太沉重了。
彩裙記
六月末,我從長春回沈陽,坐某次列車的8號車廂,臥鋪。這是慢車,臥鋪上沒什么人。我買了幾本雜志讀,一目十行,無興味。列車員打掃衛(wèi)生,我把雜志送給她。她感謝,坐了一會兒。走后,她手機落在這兒。我送還她,又收到感謝,比送雜志得到的感謝熱烈。車過四平之后,列車員來,送我?guī)赘S瓜,接著聊。
列車員四十多歲,長春人,跑沈陽,一次歇三天。她很健談,說:“我真不怎么丟東西,今天讓你撿到了。你這個人不貪財,而且孝敬老人?!?/p>
“你怎么知道?”我問。
“耳垂上有痣。我會看?!彼又终f,“要說丟東西,火車上丟啥的都有,手機、藥,連結婚證都有丟的,真的。到了終點,列車員整理臥具,也想撿點東西,這是心里話。撿的,不是偷的。對不對?你來要就還給你,也不能追著還人家呀。你知道人家在哪兒?我遇到一件事兒,撿東西了,追著送,他不要?!?/p>
下面是列車員講的故事。
不久前,在這個車廂的21號鋪,她撿到一個膠帶纏的牛皮紙包裹,上面寫一行字:車開再打開。當時車到了沈陽。她用手捏,像衣服。但這行字挺嚇人,“車開再打開”,像恐怖分子的話。
這個包裹壓在臥鋪的枕頭底下。她沒上交,也沒打開。第二天,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打開了包裹。是一件連衣裙,黑地帶紅色橙色大花朵,鮮艷。還有一封信,寫道:
“亞麗,打開它你就會原諒我的過錯了。我希望你婚禮中穿上它,艷驚四座。如果婚禮推遲。也給南湖公園望月亭帶來色彩。話在衣中。樹卿?!?/p>
列車員讀了幾遍,完全被搞糊涂了。這是一件婚禮穿的裙子?婚禮不穿婚紗嗎?搞不懂。要是婚禮穿不上,就穿上到望月亭,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她決計物歸原主。乘客下車,連男女、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那怎么辦?送到望月亭?只能這么辦了。
南湖公園是長春的大公園,離她家不遠,她去過,那里有健身和唱京戲的人。列車員覺得這是一個年輕小伙兒,樹卿,跟對象鬧矛盾了。那天一早,她讓兒子陪著到了望月亭。早晨無月亮可望,她們娘兒倆等包裹的主人。然而沒小伙子,只有一個自發(fā)老頭兒用背撞樹。等得不耐煩了,她要走,這時心生一念,上前問老頭兒:
“您認識樹卿不?”
老頭兒正閉眼撞樹,睜眼,問:“什么事?”
她從兜里拿出包裹。
老頭兒伸手要搶。列車員問他包裹里是什么物品,答對了,給了老頭兒。
原來,“樹卿”是這個老頭兒。
老頭兒說,亞麗是他老伴,已經(jīng)過世一年了。去年這時候,他老伴上沈陽參加侄女的婚禮,買了這件裙子。老頭兒覺得太艷,穿在婚禮上不妥,兩人吵了一架。老伴剛到沈陽就犯病去世了,心梗。老頭兒后悔呀。至少后悔沒讓她穿上愛穿的裙子。
“他憋屈了一年。”列車員對我說,“把這個包裹偷著送上火車,塞到他老伴當年這張臥鋪枕頭底下,就當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老頭兒接過包裹,說:‘沒想到你給我送回來了,不送回來多好?!?/p>
老頭兒抱著包裹坐在石椅上,抹眼淚。
尋人記
德力德是個老頭兒,歲數(shù)不小了。人上了歲數(shù)就看不出歲數(shù)了。二十歲跟四十歲差一半,七十歲和九十歲差別不多。老德頭圓臉,眉毛弧形下彎,眼睛弧形,嘴角向上兜著,也是弧形。這樣的臉,除了笑干不了別的。
他坐炕中央,逆光,笑著看這個看那個,像檢查大伙兒的表情。炕下一對三節(jié)柜,紅漆剝落。柜邊是描花炕琴(垛被褥的家具)。
我妻子進了老德頭家就喊:“炕琴呢?那個炕琴呢?”見到,默視不出聲。當年它光亮無比,妻子與其妹每天都用手撫之。
“當年”之“當”,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妻陳老師與其家人在這里住了四年,房東是老德頭。
陳老師三十四年后來到此地,其激動自不必提。彼此用飄舞的鼻涕和不停歇的眼淚代替言說,配合擁抱。這里單說老德頭。
老德頭身穿八九式公安舊制服,戴前進帽,坐炕上笑,看這一屋子人。桌上擺著炒米、奶豆腐和黃油。
別人問老德頭:您多大歲數(shù)了?
老德頭:虛歲十五。
眾人笑,提高聲音:您多大歲數(shù)?
老德頭:剛上初三。
聲音再大:您——高——壽?
老德頭:住校呢。
誰也不問了,沒那么大氣力。老德頭耳聾,以為問他孫子呢。人若發(fā)問,他覺得無非問他孫子,其他有什么可問呢?
別人解釋,老頭兒上過朝鮮戰(zhàn)場,是空軍,耳朵被炸彈震聾了。他配手機,平常溜達到一個地方,掏手機告訴家人:我在哪兒哪兒,關機。不關機也聽不見別人發(fā)言。
話說上個月,老德頭一早兒出門溜達。中午給家里電話:我在牛亡牛溝;下午電話:我在黃柳壩;傍晚電話:我在哈拉套海。
家里人急了,從牛亡牛溝到黃柳壩到哈拉套海,越走越遠。離家五十多里地了,八十六歲的人怎么回來?
但是,這在電話里勸不回來。此地是牧區(qū),地廣人稀。雖然狼和狐貍都不傷人,但磕了碰了就不好辦。家人去找。他老伴兒和兒子共乘一匹馬,再牽一匹馬去了哈拉套海。到了那里,天空已出星斗。打聽沒地方打聽,喊也沒人應。這片廣闊的土地上有一個種子站,去問,人家沒見老德頭。他們娘兒倆以一棵榆樹為圓心,前尋四五里地,原路返回,從榆樹再前往另一個方向,輻射式巡查。累了,他們靠樹歇息,兒子抽煙,老伴抽泣。手機突然響了,老德頭來電:
“我在溝里呢。”
他兒子用最大的聲音呼喊:“爸!你聽到了嗎?你別關機!你在什么溝……”
老德頭平靜地重復一遍:“我在溝里呢?!?/p>
關機。
“爸!爸!爸!”這邊怎么喊都沒用。人這時候恨不能乘著手機的電波找到對方。娘兒倆一想,哈拉套海沒有溝啊?老頭兒一定往北去山嘴子鄉(xiāng)了,那兒是丘陵。他們騎馬上路,走到半路忽然想起南邊毛山東鄉(xiāng)也是丘陵。老德頭在哪個溝里呢?他兒子不禁下馬嗚嗚哭了一場,決定先上山嘴子,后去毛山東。
到了山嘴子,老德頭的兒子先把母親安頓在老鄉(xiāng)家,等待天亮。天不亮,幾十條溝沒地方找。熹光四射,老鄉(xiāng)家糊窗的白紙抹上一層嫣紅。手機響了,老德頭兒在那邊說:
“我在炕上呢?!?/p>
這邊問了千言萬語,老德頭重復一遍:“我在炕上呢”,關機。
老頭兒好歹沒事,“在炕上呢”。可是在哪個炕上呢?在溝里能急死人,在炕上也能急死人。
這時候,老鄉(xiāng)發(fā)話,對老德頭老伴和兒子說:“不用急,一會兒能有人來電話。”
果不其然,老德頭手機又打過來了,一個親切的聲音:“你們是老頭兒親屬嗎?別著急,老頭兒挺好,在我們這休息呢……”
原來,老德頭又回到了烏蘭敖都。他掉的溝是公路邊上栽樹的樹坑,發(fā)出的悠揚呼叫引起過路車輛注意(車上人下車解手)。車是果樹站的車,人家認得他,找不到他家,于是拉到果樹站的炕上喝奶茶歇息。老頭兒睡了一覺,醒了之后打手機,才有這番對話。
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老德頭觀看眾人的表情,看大家由驚訝到恐懼到釋然到歡笑,而他始終笑,又像評比眾人的笑。
眾人感嘆手機之有用與無用,感嘆老德頭冒險歷程。人們知道,他漫游一宿也出不了事兒,這里十幾年沒有刑事案件了。這里有史前巖畫,有民間藝術團,有個人承辦的馬文化節(jié),一片世外桃源。野鴿子站在房脊,大花喜鵲落在樹枝上。這里是翁牛特旗阿什罕蘇木。
有人和炕上的老德頭搭訕,用吼聲:認識王海嗎?
老德頭:那是我們團的模范飛行員。
吼問:張積慧?
老德頭:喲,張積慧是中隊長,后來成大隊長了。他們倆現(xiàn)在干啥呢?
這兩個人三十年前都是空軍司令員,可我們哪知道他們的近況。
老德頭笑瞇瞇地說:見到他們問個好吧。
我們說:是,是。
忽然有人問:您上那些地方干啥去了?
老德頭:虛歲十五。
真急死人了!這人大聲喊:您上——溝——里——干啥——去——啦?
嗨,老德頭一伸手:看戰(zhàn)友!
張積慧他們在牤牛溝等你啊?越說越不像話,這人捧著他耳朵喊:牤牛溝!哈拉套海!嗨,老德頭指他鼻子:你小點兒聲兒。他說,我原來不是在縣大隊嗎?不是歸二十二軍分區(qū)嗎?不是四野嗎?三個戰(zhàn)友,烏力吉、張廣才、司旺不都死那兒了嗎?牤牛溝、黃柳壩、哈拉套海,他們仨。我掉溝兒那天不是八一嗎?去看看。墳都沒了,頭十年不就沒了嗎?讓沙子刮跑了。往地下倒點酒,看看……
老德頭說得低聲細語,我們大喊反顯得不文明。有人查墻上的掛歷,一指:
陰歷七月初一。正好是八一建軍節(jié)。大伙兒紛紛向他豎大拇指,老頭兒嘿嘿兒樂,端奶茶喝了一小口兒。
(選自2012年第1期《民族文學》)
原刊責編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