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長得這么老的人。
我從未想過人還可以老成這個樣子。
她的身高剛好抵達父親的胸膛,那時我還在長個,正長到父親的肋骨下方。父親攙扶著她小心地邁過門檻的時候,幾乎將她的身體提起,然后把她放在地上,輕得就好像放置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站在地上的時候兩腳沒有停下來,而是輪流倒替著。她無法停止行走原地踏步就是她的站立狀態(tài)。她的頭發(fā)沒有按照我想象的那樣在腦后綰成一個髻,而是灰白地從頭頂松散下來,伴著她站立的節(jié)奏小幅度地左右晃動,就像永不停止的鐘擺恪守時間的秩序。她臉上所有器官和皮膚都在向同一個顏色過渡。混濁的顏色像是長年沒有陽光的結(jié)果,萎黃黯淡,包括唇和眼睛。右眼下方的面頰有一塊大拇指甲大小的褐色斑塊,更像是沒有清洗干凈的污跡。
我猜她是我的祖母。
父親把她扶到床邊坐下。她似乎適應(yīng)了室內(nèi)的光線。驀然發(fā)現(xiàn)了站在櫥柜旁邊的我。她沖我笑著招手,臉上的皺褶堆成一朵綻開的菊花,細長的花瓣向邊緣放射。我怯怯地走向她,在離她兩尺遠的地方站住。她伸手拉我靠近她的身邊。她的手極瘦,薄得幾乎透明的皮膚下排列著一撮纖細的骨頭。我能夠摸得到她硌硌棱棱的骨頭,骨頭在分布著斑點的皮膚之下能夠很輕易地滑動,而皮膚,僅僅是一層覆蓋在骨頭上的紙。這樣的紙通常用來包裹香甜的奶糖,吃奶糖之前我先把這層薄薄的以大米為原料的紙放進嘴里。感受它在口腔里慢慢融化的過程。作為甜的前奏,它總是先于糖果給我的口腔帶來快感。她把另一只手伸進灰色上衣。從她的衣服上看不到紐扣,衣袋也隱藏在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她從上衣里摸出一塊糖,塞進我的手里。我抬頭看父親。父親無數(shù)遍訓(xùn)導(dǎo)我不許拿別人的東西。父親笑了笑,用少有的和藹對我說,拿著吧,這是你祖母。我攥著糖叫了聲祖母,聲音模糊得我自己都聽不真。祖母這個稱呼對我來說多少有些抽象,第一次叫祖母,別扭得像是從別人嘴里發(fā)出的聲音。我從小一直生活在父母身邊。父母的工作具有流動性。不斷更換工作地點,使得他們常常不得不遠離自己的父母。此前我從未見過祖父祖母。對我來說,他們只是一些熟悉的詞匯,但有著陌生的實質(zhì)。
僅僅十年的生命經(jīng)歷和體驗,衰老對我來說,只是用一些有限詞匯所表達的另一個詞。但無論如何描述,它也是陌生而抽象的。我們從課堂上學(xué)會了與衰老相關(guān)的比如皺紋、白發(fā)、耳聾眼花、行動遲緩、反應(yīng)遲鈍等詞匯,以及伴隨衰老的諸多疾病。但我身邊察覺不到衰老的跡象,父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依賴,在我眼中他們永遠精力豐沛充滿活力。孩子在長大,我們貪婪地汲取來自父母的營養(yǎng),絕不僅僅限于胎兒時期。父母從身體的內(nèi)部開始慢慢衰老,而我們因忙于成長而察覺不到。他們看起來依舊精力豐沛充滿活力。
下午放學(xué)后我急于跑回家。祖母每天都會給我準(zhǔn)備一些零食以供我永不饜足的貪婪食欲。幾粒豆子,烤香的胡蘿卜或者馬鈴薯,烙得金黃的槐花餅——這是我第一次吃槐花。父母害怕吃壞肚子,一向不允許我們在外面吃東西。而且他們認(rèn)為這種東西根本不能吃。在祖母的手里。經(jīng)常能夠變出好吃的,柳苞、榆錢,山上野生的薤,肥大的蚱蜢,圓滾滾的豆蟲,都是我未曾見過甚至想也想不到的東西。
我小心地接過祖母遞過來的食物,盡量避免碰觸到她枯瘦的手指。我從心理上拒絕祖母的身體。風(fēng)干的臉,伶仃的四肢,蹀躞的小腳和重度彎曲變形的背,還有臨睡前摘掉的假牙。沒有牙齒的口腔,變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覆蓋在上面的嘴唇和兩腮不可遏制地向下塌陷。我在夜里偷偷爬起來。跑到廚房去看浸泡在漱口杯中的假牙。遠離口腔的牙齒安靜齊整地排列在牙托上,人造的上顎和下頜,模擬粉紅色的口腔,牙床和牙齒完美貼合,永遠不會出現(xiàn)紅腫潰瘍的牙病。我用食指和拇指捏出假牙,另一只手的食指小心觸摸肉體一樣的粉紅。光滑微涼,作為輔助工具有時候它必不可少,但我無法想象它具有人的牙齒一樣的功能。一個人體器官的替代品,當(dāng)它脫離人體時,其生命價值大打折扣。此時它與其他工具比如勺子、剪刀等并沒有區(qū)別。對著鏡子張開嘴巴,在我的牙齒和假牙之間試圖做一個比較。但我突然聞到來自假牙的怪味,是殘留在牙齒之間的腐敗食物,還是積蓄的煙油頑固的污垢?我張開的嘴反射性地干嘔起來。把假牙丟進漱口杯,我逃離廚房,鉆回自己的被窩。這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我決定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即使許多年過去,每當(dāng)我想起這件事,還是不由得暗自羞愧。而那怪異的氣味和肉質(zhì)的粉紅,被深深地種進我的記憶,終生干擾我的嗅覺和色感。從第二天早上開始,我不再使用公用的漱口杯,它似乎始終散發(fā)著不潔氣味,引起我的生理甚至心理反應(yīng)。我寧愿把嘴直接對準(zhǔn)水龍頭。
姐姐向我炫耀祖母對她的特殊寵愛。櫥柜里擺放著一個圓柱形的馬口鐵桶,桶身包裹著漂亮的圖案。一枝金黃小麥的芒努力向藍天伸展,它還在健康地生長。飽滿的籽粒充盈著營養(yǎng)豐富的麥胚組織。高大的小麥腳下是磕開外殼的雞蛋。黃得發(fā)紅的蛋黃。汪在富有彈性和張力的剔透的蛋清中,像太陽一樣。它原本是一個生命的胎兒期,依靠蛋清的營養(yǎng),不久將變成一個毛茸茸的可愛家伙。但它被中止生命,與從原始的麥子中提煉的精華一起,被加工成一種營養(yǎng)食品。香與甜,我正在生長的身體,那麥子,那雞蛋,以及盛裝的營養(yǎng),都將對我構(gòu)成巨大的誘惑。但這是祖母的專利。這桶珍貴的麥乳精是母親買給祖母補充她虛勞的身體的。有一天,姐姐很神秘地對我說,你知道嗎,祖母最喜歡我最疼我。我心里不知道怎么就騰地沖出一股酸氣。是啊,你是她的大孫女嘛!姐姐竟然沒有看出我在拈酸:繼續(xù)向我炫耀??吹綑蛔永锏柠溔榫珕?每天祖母沖好的時候都讓我先嘗一口。哦,原來如此。我的嫉妒和苛毒瞬間化為烏有。一杯熱氣騰騰的麥乳精,除了芳香同樣會沾染上其他令人不愉快的氣味。有助于人類的人工器官被特殊的氣味標(biāo)注歸屬?,F(xiàn)在美味的熱飲同樣被標(biāo)示了歸屬。它把我貪婪的欲望沖減為零。姐姐沉浸在被寵愛的喜悅中。而我,則慶幸尚未得到如此寵愛。
祖母從不當(dāng)著我的面洗腳。有時能夠看到她晾在院子里的長長的布條,而布條之下纏裹的變形的足,終究成為一個秘密不能昭示于人。許久以來我一直好奇她的腳到底長成什么樣子。三寸金蓮只是傳說中的事物,我們生活在工業(yè)區(qū)內(nèi),年老的人并不多。不止是我,幾乎所有與我同齡的孩子都對它充滿好奇、恐懼甚至厭惡。我們對它的認(rèn)識僅限于它是封建社會的產(chǎn)物,是摧殘婦女的罪證,再就是那句著名的語錄——就像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我們都喜歡用這句話來奚落旁人。到了我們的時代,三寸金蓮在中國大地上蹀蹀躞躞了一千多年后即將消逝。馮驥才先生所說的血也好淚也罷,它已經(jīng)由一種生活蛻變成一種別樣的文化。而在我們的生活中,它只是一種令人鄙夷的衰朽的象征。這個由封建文化孕育的怪胎被密置于充滿福爾馬林液體的大廣口瓶中永久留存,從此只具有標(biāo)本意義。
突然降臨遠比預(yù)先約定帶給我們更多驚喜。偶爾一次提前放學(xué),甚至勝過例行的周末。因為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事件。我特地從學(xué)校一路小跑回家。撞開門“當(dāng)”地把書包扔在地上,高著調(diào)門喊了聲“祖母!”但尾聲卻戛然而止,我的聲音被自己扼殺在空中。我看到祖母因意外而驚慌的神色,她抓起一塊舊布去掩蓋泡在水盆里的雙腳。薄薄的布撲到水里洇濕了,慢慢貼附在腳上。但我已經(jīng)看到了。變形扭曲的雙足不安地在水盆里交錯,被水泡成蒼白僵化的木頭,缺乏肉體器官應(yīng)有的色澤和質(zhì)感。長長的布條顏色不清散亂地堆放在旁邊,等待下一次的纏裹。這是什么樣的腳啊,月牙?筍尖?還是蓮?不,都不是。這些唯美的語匯不過向我們證實了那些變態(tài)的男人扭曲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更是他們言不由衷的謊言。它們就是被琢成病態(tài)的朽木,散發(fā)著陳舊和腐敗,早已經(jīng)失去了腳的形狀和功能,不可以被稱為真正意義上的腳。這是一次突如其來暴露在我眼前的丑陋,是一次意外帶給我的另一個意外!
祖母羞愧萬分的樣子好像背著我做下了不光彩的事。她干燥得起皮的嘴唇嚅動著像要說什么?;野椎念^發(fā)遮擋不住額頭上深刻清晰的皺紋。她向我伸出筋骨畢露的伶仃的手,而我調(diào)轉(zhuǎn)頭奪門而出。門在身后咣當(dāng)關(guān)上。
我像一只逃命的麋鹿,被意識的魔鬼驅(qū)使著狂奔。魔鬼消失我還驚魂未定。我站在山腳下的時候,一個巨大熱氣團擠壓著我的喉嚨。我的喉嚨發(fā)癢發(fā)黏,最直接的生理反應(yīng)就是想要嘔吐。我跌坐在草地上,張大嘴巴。吸入清涼,熱氣涌出。山坡上零散的羊,呆頭呆腦地啃食青草。它們和工廠高大的煙囪里冒出的濃煙一樣污濁,身體沾滿永遠洗不凈的油泥。就像雷雨前翻滾著的大塊的云。它們的嘴不停地咀嚼好像不知疲倦的永動機。青綠的草沫泛起在嘴角,青綠的草汁染綠了下巴上的胡子。膻氣喜歡跟著風(fēng)跑,能跑到很遠的地方。我把帶著膻味的空氣吸進肺,我的毛孔就會散發(fā)出羊的氣味。
晚飯的時候我蹭回家,母親已經(jīng)下班。祖母像往常一樣在廚房里蹀躞著忙飯。之前,我一直因為不知道怎么面對祖母而在山腳下徘徊了半個下午。累的時候就坐下來看爬滿山坡的藤蔓。纖韌的藤伸出卷曲的須,尋求力量的支撐。濃綠的葉子匍匐,敗落的花瓣顏色破舊,花萼正膨大成一枚長滿絨毛的青綠色果實,渾圓可愛。如果此時我把它密封于一個堅固而狹小的容器內(nèi)。如果我希望看到它瘦長得像絲瓜或端正如一只魔方。假如我正在生長的身體被拘于有形而有限的空間。假如祖母沒有把赤裸的腳放進水盆。假如今天沒有早放學(xué)或者我因貪玩而沒有及時回家。但這么多與事實相悖的假如似乎都在與我作對。隱蔽的葉子里兩只螳螂正在打架,它們幾乎站立起來。揚起尖銳的刀。用比一千只還多的眼睛怒目相對。這絕不是虛張聲勢。
祖母瞇著頭發(fā)一樣的眼睛,它們正向深深的眼窩深陷進去,正在變小,小到只露出兩點微弱的光斑。她的頭發(fā)像一蓬凍僵的枯草,在瑟瑟的燈光里發(fā)出霜一樣冷冷的光。
不久我忘掉了這件事。祖母也忘了這件事。但她總能記著她還是小女孩兒時的事情。那時她有一條烏油油的辮子。有一雙大而亮的眼睛。那時她的牙齒堅硬,能夠咬碎鐵一樣硬的炒蠶豆。她還記得父親小時候的事。她喃喃地說,父親開始長牙的時候常常咬痛她乳頭。然后她就會笑起來,像一個年輕的剛做母親的女人那樣笑。不過我不是很相信,她胸前平平的,乳房里面空空蕩蕩像兩只干癟的布袋懸垂著,她靠什么來哺育她的嬰兒們呢?她有過眾多的嬰兒,莫非是他們貪婪地吸空了她的乳房?小獸一樣的嬰兒,生來就會狡猾地用啼哭掠奪母親的身體。不過我怎么也想不出身體豐潤的祖母會是什么樣子。夜晚的月亮是一只巨大的乳房,里面充盈著豐沛的乳汁用以喂養(yǎng)黑夜的大地嬰兒。月亮也會癟下去,但不久還會充盈起來。我看到月亮的時候,就更加深我的疑惑。
春天的時候母親給我買了幾只剛剛孵出的小雞,但她仍然不許我飼養(yǎng)小兔。祖母用熱水泡軟的小米喂小雞。它們長得很快,天熱起來的時候,淺黃色的絨毛褪掉,長出白色的真羽?,F(xiàn)在它們更喜歡跑,跑的時候好像正要起飛。它們張開翅膀準(zhǔn)備起飛的時候,常常從后面丟下一團灰綠色的糞便。其實它們每天除了吃和睡,就這樣互相追逐啄咬。
母親十分惱火。我不止一次看到她踩在新鮮的雞屎上尷尬且憤怒的樣子。有一次她還剛好穿上新買的皮鞋。那次我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因為她穿上新皮鞋,而我卻沒有。我眼中的母親永遠都那么漂亮,即使穿一件圍裙,上面沾滿油污和面粉。我常常站在鏡子前面,希望自己越來越像母親。但里面的人永遠都瘦弱得慌慌張張,像一只沒有長毛的麻雀,就連一點美麗的自信也看不到。母親送給我珍貴的生命卻把美麗留給自己,我常常在鏡子里暗恨母親的自私。
母親像踩中地雷一樣驚叫。闖禍的小雞拍拍翅膀飛走了。她把惱怒的目光轉(zhuǎn)嫁到我的頭上。我的頭上生出一些云彩,頭動的時候云彩也在動。我有些想笑可是真的不敢,但我可以小聲地嘟囔,看我干么又不是我拉的!而彼時心里卻快樂得長出了草。母親不聽我分辯,她要把小雞給她造成的所有不快都轉(zhuǎn)加給我。你最好快點把這些臟東西收拾干凈,否則,她用力地在地上來回地蹭著腳,看著跑遠的小雞的眼睛像一把刀。我就把它們?nèi)琢?,吃?母親的眼睛果真是一把刀,刀刃散發(fā)出美麗的光澤。刀子認(rèn)定我是小雞的同伙,說不定這一切正是我唆使小雞們干的呢她想。
祖母用竹片扎起一只籠子。竹片上的毛刺刺進祖母的手指。祖母的手像竹片一樣布滿粗糲的毛刺。祖母的手上沒有肉,手背薄得透明的皮包裹著嶙峋的骨,干癟的血管像青色的蚯蚓。骨頭是袋子里的東西可以在里面隨意活動。祖母的手指滲出血,和摻了一滴紅汞的一盆水一樣淡。流血的手指指紋模糊。祖母用一個布條纏裹手指。手指僵直不能彎曲,像小小的嬰兒襁褓。嬰兒是個啞兒,疼痛但不會哭喊。
天黑以前,我從山上采來碩大的齒形野菜。被折斷的葉和莖冒出牛奶一樣的汁液,它們沾到我的手上。我把手指放到嘴里吸吮。我要嘗一下牛奶的味道,但苦味頓時飛滿口腔。牛奶誘惑了我許久,但從此我對牛奶失去了興趣。我警惕一切看起來像牛奶的東西。鳥兒啄食小薊的花蕊和茜草鮮嫩的綠色漿果,有時捕捉草葉上正在打架的昆蟲。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夠捕捉到飛行中的昆蟲。天黑以前如果它不能夠讓自己的嗉囊充盈起來,半夜的時候恐怕就會感到饑餓。我們通常見到的鳥視力并不怎么好,每當(dāng)光線暗下來的時候它們必須回到自己的巢穴。黑暗中藏匿著不可預(yù)知的危機,隨時都會給它們的生命造成威脅。而饑餓,被一遍又一遍忍耐的時候,甚至容易忘記或者忽略危險的存在。在這點上,我和鳥兒沒有太大的差別。
我的口腔里被一種巨大苦味填充。我用力把苦味咬碎,鼓動腮幫子咀嚼,舌頭和上腭之間發(fā)出吱咀吱咀的聲音。像一塊有彈力的膠皮。無形的膠皮因為沾染了苦味而變成了具體的有形之物。它和口腔的空間一樣大。
我的手沾滿齒形菜的汁液。它們很快被氧化,我的手變得污跡斑斑,就像祖母手背上密集的老人斑。我的“老人斑”發(fā)黏發(fā)亮丑陋不堪,清水和肥皂也奈何不了它。祖母在揉面團,她的額頭上沾著面粉,圍裙上也沾著面粉。圍裙隨著揉面的幅度“簌簌”地響。圍裙上的樹林到了秋天樹葉正在變黃。面粉給它下了霜。祖母抓起一把面粉拍到我手上搓。面粉沙沙又軟又涼。面粉變成黑色小球掉到地上,我的手和從前一樣干凈。祖母低下頭去快活地揉她的生面團。
祖母用一只巨大的鐵鍋煮黃豆。被水泡漲的黃豆長大了近兩倍。我趁祖母不注意把手伸進正熱起來的鍋里抓出幾粒豆子。豆子的一端已鼓出小小的胚芽,透明的衣服掩蓋不住。它是豆子的把手。我把豆子埋進種著紅色月季花的盆里?;ㄅ枋且粋€廢棄的鐵桶,桶皮銹跡斑駁。邊緣腐爛成不規(guī)則的齒。但月季花的香味很濃。整個夏天院子里都是它的氣味。有時候它也不怎么好聞,因為它的花瓣被雨水沖到土里。蟲子就會爬過來咬?;ò瓯幌x子咬過沾上了它的口水,很快就會腐爛。不過不久就有新的月季花開放。它們和母親的周期一樣?;ㄩ_的時候我會想到血和疼痛。母親說以后我也會和她一樣,血和疼痛。我厭惡懼怕,流血的身體代表著不潔。我希望自己永遠滯留在童年時期。成人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為將要長大感到羞愧和自卑。
埋進土里的黃豆不是尸體是種子。它們不會腐爛而是發(fā)芽。黃豆一齊長出苗來,橢圓的兩片子葉護佑著弱小的長滿絨毛的真葉。它們長成一片樹林的時候,祖母煮過的黃豆變成一個個長著菌絲的團,散發(fā)出雨季的霉味。袒母把霉氣通通收進一只粗笨的缸里。用一塊洗得褪了色的舊布遮蓋寬敞的缸口。祖母又把一條紅布縫在舊布上。她起身用圍裙擦拭著手說這樣做出的醬味道才好。
夜晚是一把低音提琴,一再壓低聲音,最后把音樂沉降進土里。音樂完全停下來的時候,祖母就開始咳嗽,由弱到強,起初是斷斷續(xù)續(xù)幾聲。不久就變成持續(xù)不斷地劇烈咳嗽。她披著衣服坐起來,手扶著床頭拼命地咳,好像要把內(nèi)臟咳出來。月亮旁邊黑色的云彩也張著大嘴咳嗽,星星有時被震得抖動起來。祖母的咳嗽很干燥,就像缺水的土地正在龜裂。內(nèi)臟也會干裂。內(nèi)臟干裂就會一小塊一小塊掉下來。堅硬蒼老沒有彈性,用力咳嗽的時候被咳出來。祖母的內(nèi)臟開始疼痛,因為她用手捂著胸。祖母拼命地咳嗽,微暗的燈光跟著顫動。她向痰盒里吐痰。微弱的光線被收走,黑夜像剛才一樣靜止。她把身體放平躺下,一直睡到雞叫。公雞叫起來像高音小號,把藏進地下的音樂都喚出來。
父親買回一包樹皮一樣的東西,卷曲的深棕色,有著奇怪味道。父親每天中午抓一把樹皮放進一只大號燒杯,用清水浸泡半天。晚飯后放到火爐上煮。棕色掉進清水里。水滾開的時候翻出棕紅色的水泡。水泡破裂溢出奇怪的味道,濃烈得有些霸道。父親把火關(guān)小。味道持續(xù)蔓延,當(dāng)屋子里被充滿的時候我就聞不到藥味了。一小時后父親把燒杯從火爐上取下,把棕色的液體潷到一只搪瓷碗里端給祖母。祖母說不喝,父親就加一勺白糖進去。如果祖母還不喝父親就會皺起眉頭。父親眉頭一聚就是生氣樣子。祖母小心地笑著。端起碗把藥喝下去。父親的眉頭也就舒展了。父親走出去的時候祖母用手擦嘴角。殘留的藥液把祖母的嘴唇和舌頭染成深深的褐色。但祖母每天半夜還是拼命地咳嗽。
祖母夜里咳嗽,白天抽煙。祖母不吃飯的時候抽煙。用睡覺的時間咳嗽。長長的木質(zhì)煙桿的一端是锃亮的金屬煙鍋。祖母有一只小布袋盛放著破碎的樹葉。祖母想抽煙的時候就把煙鍋伸進布袋在里面攪動,然后抽出來用拇指按實煙鍋里的葉子,叼住煙嘴,劃一根火柴去點煙葉的時候不停地吸,葉子一閃一閃地紅起來,冒出青色的煙霧。祖母坐在煙霧里像一尊雕塑,面前閃動一點紅光。母親端一杯茶來放在桌子上轉(zhuǎn)身出去。煙味爬進祖母的頭發(fā),爬進祖母的衣服。母親不喜歡煙味。母親經(jīng)常用涼水沖洗頭發(fā)。母親甩動滴著水的頭發(fā),洗發(fā)精的味道被甩到四周,有時候是水果有時候是花香。母親有時候給祖母洗頭,祖母用熱水但不用洗發(fā)精。祖母說洗發(fā)精令她頭皮發(fā)癢,她只用清水。祖母洗過的頭發(fā)還有淡淡的煙味。
我是藏在母親翅膀下的小雞。母雞護佑我躲避老鷹的襲擊。父親的鼻尖向下彎著,雙目神采飛揚。黑色的羽毛熠熠放光。父親的翅膀?qū)挻蠖辛?,扇動的時候就是一次小型颶風(fēng)。小雞興奮地尖叫。小雞是母親長長的尾巴在颶風(fēng)中甩來甩去。母親專注于保護小雞,她忘記老鷹更想抓的其實是她。老鷹擒住母雞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我沖到他后面使勁拍打著他喊道,放開媽媽,放開媽媽。老鷹剎那間沉下臉,他回身的時候我看到眼中的寒意。他的巨型翅膀揮在我臉上。我還在笑,但是天黑了。巨大的黑色天空撲面而來,我的喉嚨窒息四肢僵直。笑被切斷停滯在嘴上。夭折的笑里沒有聲音。
我在出汗,枕巾被濡濕,衣服濕漉漉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棉被里像公共浴室一樣熱氣蒸騰。我努力睜開眼睛,但卻無力支撐沉重的眼皮。醒了!我聽到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只手在摸我的額頭,還有些熱!這是祖母的手。祖母用嘴唇親我發(fā)燙的臉頰。她的嘴唇和手指一樣又干又硬。母親用小勺給我喂水,加了蜜的水像蜜一樣甜。流過嗓子的蜜水像血往上涌。但是血比蜜腥,蜜比血甜。
父親比平時和藹,他不擰起眉頭的時候很漂亮。但游離在嘴角的笑意捉摸不定。我不確定它將會變得更加親和還是在瞬間變成又一次憤怒的宣泄。父親撫摸我的頭,叫我的乳名。手指溫暖有力,聲音遙遠而陌生。我的手指是冰冷的白色蠟燭,我的聲音藏在肚子里,沒有光線的地方。我減少呼吸的次數(shù)和力度,呼吸被壓縮成一個堅硬的團塞在喉嚨里。父親把一枚鮮紅的櫻桃放到我的嘴邊。我咬破漿果,果汁濺滿口腔,酸甜清涼的血,球形果核是一枚活動的牙齒。
我迷迷糊糊的時候祖母唱歌給我聽,有時候是《梅娘》有時候是《秋香》。她唱歌的時候的聲調(diào)壓得很低很含糊,每當(dāng)唱到反復(fù)句“可憐的秋香”,就停下不唱。她抽動鼻翼,然后用衣袖擦拭混濁的眼睛。我假裝真的睡著了。
藤蔓正爬過窗戶,葉梗底部開出一朵毫無生氣的黃花,和黃昏的天空一樣暗淡。誰也別指望它能結(jié)出一只瓜來。祖母搖著頭連說帶唱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果然,蔓上的瓜長到山楂那么大的時候就再也不肯長,甚至開始枯萎,渾身長滿皺紋,就像一個滄桑老者的臉,每一個表情都充滿悲情。
冬天到來的時候,窗外的藤蔓干枯卻依然舉著未老先衰的果實。因不成熟被人們放棄,這是它的另一種宿命。天空太冷小鳥也懶得飛過。每天夜里,溫度利用逃逸的水汽在作畫,像花一樣的葉子和像葉子一樣的花。我不喜歡作畫。我的鉛筆和我的手指一樣笨拙。我畫出的動物是進化之前的怪物,植物畸形看起來傷心欲絕,人也不是人他們通通是史前的動物。我長久地站在窗前,數(shù)花瓣和葉子。我用舌頭舔花瓣,吸吮花蜜?;ㄕ谙?,它滴下沒有咸味的淚水。
祖母用一把掃帚仔細撣掃落在床上的皮屑和灰塵。皮屑落在地上,灰塵在空中飛揚。掃帚嘩啦嘩啦地響。祖母的身體是一座蘋果窖。天氣漸漸熱起來的時候,蘋果在她的身體內(nèi)腐爛。她經(jīng)過的地方就會留下爛蘋果的氣味。祖母睡覺的時候沒有爛蘋果味,因為睡覺時她不戴假牙。如果睡前忘記摘下假牙,那么早上母親就會大聲驚叫,天哪,蘋果又爛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祖母匆匆套上寬大的灰色衣裳,起身把窗戶上方的小氣窗打開。蘋果的氣味涌向氣窗,被釋放到外面清冷的空氣中。
一次注定的儀式。被紀(jì)念的偶像永恒慈祥。祖母干涸的眼睛沒有河流。我的雨水豐沛但現(xiàn)在不是我的季節(jié)。母親用一塊手帕遮擋眼睛。心里的河流從不同的高山流出,遠不如洋蔥的約定一致。除了儀式里的音樂、色彩和植物,儀式之外沒有音樂,沒有色彩,沒有植物和動物,世界是塌陷下來的天空。不信上帝的上帝,沒有救主的子民,儀式中虔誠的信徒,在網(wǎng)罟中活活被自己愚弄。
祖母心中有個神,不會死的神,祖母不必為它哭泣。祖母說自己有一天會死,我想那天還很遙遠,遠到我想不到的地方。祖母說神會安排好這一切。
(選自2011年第11期《文學(xué)界》)
原刊責(zé)編 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