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采薇國的人好花。
京城的春日,笙歌相聞,花香四溢,人們無不頭插著新鮮的花朵,連挑擔(dān)的腳夫也趕了這時髦。
不過此時的皇宮中,一朵花中尤物將要摧折了。
墨妃被反綁在樹干上,鐵杖朝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棍一棍地打下去。庭院里人很多,卻全部噤若寒蟬。桂樹的葉子簌簌震落,血沿著雙腿蜿蜒而下,觸目驚心。她兩只手拼命往前掙扎,大概是想要撫一撫自己的肚腹中,那注定見不到天日的孩子。
司露躲在茂盛的蓬萊竹后面,忽然感到寒意徹骨,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本是進(jìn)宮辦事,不巧撞見這駭人的一幕。
司露小半月前還見過墨妃。那時她皇寵正濃,心氣很高,遇見了宮中的其他妃嬪從不施禮。眼下的墨妃哪里還有當(dāng)日一星半點的風(fēng)光?精致的五官已揪成了一團(tuán)。不過她沒有求饒,嘴巴里只發(fā)出一些“咝咝”的吸氣聲。
“她的舌頭呢?”一直沉默得像塊頑石的九五之尊,終于發(fā)出了一點陰戾的聲音。
“稟父皇,是刑部一個不知事的小吏見墨妃嘴硬,想給她點苦頭吃,便用鑷子絞她的舌頭,不想竟然生生給抉了下來?!鄙锨耙徊秸f話的是太子龍如璟,“那小吏已經(jīng)處死了?!痹捯粑绰洌斑恕钡囊宦?,旁邊有膽小的妃子嚇軟了腿,跌坐在地,被宮女飛快地扶起。
仆人匆匆稟報:“皇上,墨妃的腰被打折了,看樣子是不行了。”
本來沒問出元兇之前,不該急著處決犯人??苫实郾恍膼鄣呐吮撑?,這“家丑”揚之于眾,腦袋上扣了一頂碧綠碧綠的帽子,難免大怒。他迫不及待地要報復(fù)墨妃。
三月的一天夜里,墨妃在宮中小徑倉皇地跑,正好一頭撞進(jìn)天子懷里。他抱了這軟玉溫香,心中漾開一片柔情,轉(zhuǎn)眼卻被墨妃領(lǐng)口露出的那一片青紫驚呆了。他是風(fēng)月老手,怎會不知那是歡好過后的痕跡,執(zhí)起墨妃的手,厲聲喝問對方是誰?墨妃的手腕都快被捏碎了,怕歸怕,卻死都不肯招。皇帝氣得一腳把墨妃踹倒在地,看見她慌忙去護(hù)住自己的肚子,不禁心思一轉(zhuǎn),立刻宣太醫(yī)來給墨妃診脈。經(jīng)查,他的寵妃已有兩個月身孕,正好是皇帝微服南巡那段時間懷上的。
此刻的墨妃自知大限已到,眼神變得怨懟瘋狂,目眥欲裂地看著冷酷絕情的皇帝,最后轉(zhuǎn)向一直袖手旁觀的太子,像是求情。
透過竹葉罅隙,司露眼尖地發(fā)現(xiàn)龍如璟嘴唇翕動了幾下。早年流落在外時,她學(xué)過一些旁門左道,其中就有“唇讀術(shù)”,那句話是:“去吧,你如愿以償了?!?/p>
司露不解,墨妃現(xiàn)在如此凄慘,一尸兩命,求死會是她本來的愿望嗎?
【2】
初春時節(jié),夜里的風(fēng)依然寒意徹骨,眾人都已經(jīng)在夢中了。龍如璟負(fù)手立于樹下,身形頎長,聽到環(huán)佩的叮咚回過頭來,沖司露莞爾一笑。他來見司露,總是避人耳目。這次帶來了嶄新的貂帽狐裘送給她御寒。
一個是貴不可言的當(dāng)朝太子,一個是禮部尚書受盡嫌棄的小女兒,這樣的結(jié)交傳出去,鐵定又要變成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他說:“處決墨妃那日,我知道你在,你的一個衣角露在那株蓬萊竹外面。人群散了之后我剛想叫住你,就發(fā)現(xiàn)你跑得沒了影。怎樣,當(dāng)晚可曾安寢,沒做噩夢吧?”司露忽然想到那天龍如璟詭異的唇語,想問個明白,卻覺得這樣做太越矩,最終按捺下說:“高床軟臥,睡得很蹋實呢?!?/p>
龍如璟又問司露,和她父親的關(guān)系可有改善?司露答,橫豎還不是那樣。一只手伸過來安慰似的壓了壓司露的肩。揚手的剎那,司露瞥見他手臂上那道醒目的舊傷疤,一時無言。
傷是四年前落下的。
當(dāng)時司露被父親掃地出門,流落在外,被人雇去賣過涼茶、做過宮燈、編過蓑衣……龍如璟和她是幼年玩伴,那年也不過十五,他派人暗中找尋司露的下落。得知司露搬到了海邊,靠打漁為生,龍如璟趕去的時候,漁民說司露出海了,一天一夜都不見回來。原來她在海上遇到暴風(fēng)雨、墜海了。
海那么大,司露不知道龍如璟是怎么找到她的,她被撈起來時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迷迷糊糊地,她嘗到腥甜的東西淌進(jìn)口中。
龍如璟竟然咬破了自己的手腕,把涌血的傷口湊到司露嘴邊。他一日三餐都離不開進(jìn)補(bǔ),久而久之,他的血就成了絕世的補(bǔ)藥,危機(jī)關(guān)頭為司露延了命。司露被帶回宮中,由龍如璟出面說情,禮部尚書才重新接納了小女兒。
龍如璟替司露緊了緊斗篷,問她默不作聲在想什么?
司露收回飄遠(yuǎn)的思緒:“太子殿下就不要操心我的事了,再說父親恨我,也是應(yīng)當(dāng)?!?/p>
尚書夫人是因生她而死,大家都說司露天生不祥。而禮部尚書和夫人伉儷情深,愛妻被克死,從此也對這個女兒十分痛恨。
龍如璟面露不快:“你背了‘殺親’的荒唐罪名十幾年,連尚書府的下人都給你安排臟活重活折辱你,你到底要逆來順受到什么時候?”
司露心想,吃苦受罪,就當(dāng)向尚書夫人的在天之靈贖罪好了。
她尷尬地笑,轉(zhuǎn)而說:“下一個圓月夜,我們借著月光去看桃花好不好?”這時節(jié)的桃花,正開成一片赤霞。
龍如璟對她這樣生硬地岔開話題弄得哭笑不得。他看了她一會兒,才傾身過來,湊近她說:“你的笑,比桃花還好看?!?/p>
司露的心,卻驀地一揪,然后淡淡一笑。
在宮中,笑已經(jīng)成為她臉上一張渾然天成的面具,掩去了所有激烈的情緒。心里有個聲音一刻不停地嘶叫著:她恨眼前這個人,恨不能對他食肉寢皮,但同時,她又……
如此矛盾煎熬。
送走太子,司露心事重重地回到房中,推門進(jìn)去,門后突然飛竄出一道人影,鐵鉗似的雙臂從背后將她牢牢箍住了。
【3】
刺客居然是身份尊貴的謹(jǐn)王。
謹(jǐn)王和龍如璟有過一場王位之爭。他是墨妃誕下的五皇子,深得皇帝喜歡,皇帝想要不顧“立長不立幼”的祖制,傳位給他。
風(fēng)言風(fēng)語便傳開了,大皇子龍如璟一副淡泊無爭的模樣。他的母妃看了好生著急,請來隱居世外的北翁和南翁。相傳這兩位不老不死的高人曾協(xié)助開國皇帝打天下,說話有分量。他們都是大皇子繼位的支持者。
皇帝感到龍如璟早已贏得人心的歸順,小兒子大勢已去,只好下詔把龍如璟立為太子。為了避免兄弟相殘,再把五皇子封去了京城之外的地方做王,稱“謹(jǐn)王”。
謹(jǐn)王劈頭蓋臉地說:“司小姐,其實當(dāng)年南翁北翁不是太子的母妃搬來的救兵,一個久居深宮的婦人哪有那本事,而是你才對吧?”
沒錯,司露飄零在外的那些日子,誤入仙山,與南翁北翁結(jié)識。不過這極少有人知道。
司露心里“咯噔”一下,謹(jǐn)王是來問罪的?
謹(jǐn)王卻岔開了話題。
“你仔細(xì)想想,我的母妃擅于邀寵媚上,專寵十幾年來,父皇對她千依百順,不惜違背祖宗規(guī)矩也要立我當(dāng)太子。他會因為久未露面的南翁北翁,就輕易放棄?”
說實話,當(dāng)時的司露也有過這樣的疑問,總覺得皇帝回心轉(zhuǎn)意得太干脆了。
謹(jǐn)王冷哼:“雖然單憑南翁北翁無法改變圣意,但加上我母妃吹枕頭風(fēng),甚至以死相逼,效果就截然不同了?!?/p>
墨妃幫著龍如璟,反過來對付自己的兒子?
這樣的天方夜譚叫司露如何相信?
“很難以置信嗎?”謹(jǐn)王的眼睛,像是被窗欞外那一朵濃云飄過來遮住了,“女人為了愛會變得異常狠毒,甚至六親不認(rèn),也會變得出奇地愚笨,也難怪她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了?!?/p>
“你、你的意思是……”司露訝異地倒抽了一口氣。
相當(dāng)可怕的醍醐灌頂。
謹(jǐn)王一錘定音,說如她所想,與墨妃私通的人正是龍如璟。
世人都被大皇子與世無爭的樣子給騙了。
龍如璟利用完墨妃,便想永絕后患,三月里他私會墨妃那日,早已約定好與皇帝在御花園的涼亭切磋棋藝,墨妃走上那條小徑都是他精心安排。他太懂得人心,料定墨妃對他癡心一片,下獄后絕對閉口苦撐,當(dāng)墨妃快要扛不住酷刑時,便抉了她的舌頭,交由盛怒的皇帝……
能面色如常地看自己的兒子一齊被亂杖打死,沒有人,可以比龍如璟更狠。
也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生存在玲瓏權(quán)變的宮闈。他深知感情只是一種籌碼,誰掬在手里,萬般看重,只會落得為它陪葬的下場!
“你閉嘴!真是一派胡言!”司露喝斷謹(jǐn)王的滔滔不絕。
可是心底又有個聲音在說:這是事實。龍如璟就是這樣笑意盈盈,殺人于無形——這一點,她司露比任何人都了解得更透徹。
“你要自欺欺人與我何干?”謹(jǐn)王不知她心中的變化起伏,輕蔑地笑了笑,“只是捫心自問,司小姐,你現(xiàn)在還敢當(dāng)太子妃嗎?”
【4】
司露躺在床上,把玩指間一塊手感圓潤的彩石。那是謹(jǐn)王臨別所贈,女媧補(bǔ)天的五彩石。謹(jǐn)王說將五彩石放在枕頭底下安睡,默念著誰的名字,就能入誰的夢里。司露將信將疑,但還是照做了。
她潛進(jìn)了龍如璟的夢。
她并不知道,謹(jǐn)王揚長而去時,心里笑得陰冷:“母妃雖愚蠢,終究是我的血脈親人。她臨終前的凄慘模樣,猶如開山斧一樣生生劈裂了我的胸膛!失去珍重之人的誅心之痛,皇兄,我定是要你也嘗一嘗!”
尚書府發(fā)生了一樁怪事,尚書小姐無病無災(zāi),突然一睡不起,誰都叫不醒。
大家一籌莫展,人心惶惶,卻聽太子傳令,說尚書小姐大概是魔魘住了,他代為請了道長作法驅(qū)邪。
尚書府花園中臨時搭起了神臺?;遗鄣朗恳埋欠w,口中念念有詞……
昨晚,司露輕易潛入了龍如璟心里,出來的時候卻遇到了麻煩。原來五色石并不具備原路送返的法力,使用的人大多有去無還!
司露在闃黑逼仄的長徑走啊走,始終看不到盡頭,她又累又渴,滑倒在墻根。
突然間,頭頂?shù)暮谝蛊崎_一道口子,一只黑黝黝的獸爪伸了進(jìn)來,扔下一個東西,便被一股力量反彈了出去。
司露拾起。是一截黑色紋理、光華熠熠的樹枝。
她擎著它走,前方很快出現(xiàn)泛著白光的出口。
司露幽幽轉(zhuǎn)醒后,下人都被屏退。
龍如璟把司露攬進(jìn)懷中,同時把從枕頭下搜出的東西拿給她看,五彩石使用后已經(jīng)裂成了一攤石屑。
他說:“魔魘住你的一定就是這一小撮邪門的藥粉。有人看見過身形酷似謹(jǐn)王的人鬼鬼祟祟地出入尚書府,我懷疑就是他暗中下的毒手,因為你出事,我必定心痛難當(dāng)!”
司露神色茫然,心思還陷在夢里面,拔不出來。
龍如璟還說,御醫(yī)也診不出司露生了什么病,自己急中生智,想起司露和南翁北翁有交情,便去求了他們,這名驅(qū)邪縛妖的道長便是南翁北翁代為引見的。
道長原是引路猴精變的,猴妖居住的山中,生長一種叫“迷谷”的樹,它拋給司露的樹枝便是攀折于此。
無論人去到世間任何迷宮,佩戴“迷谷”就能找到出路。
“南翁和北翁似乎知道你魂魄的下落,卻不肯對我透露半分。你在夢里到底都去了哪兒?”
“一個非??膳碌牡胤?,充滿了心機(jī)陰謀,冷酷欺騙,爭斗殺戮……”司露在微微發(fā)抖。
“算了別回憶了,你平安回來,就一切都好?!饼埲绛Z當(dāng)然不知道司露說的是他的心里,笑容還是好看得像要把人吸進(jìn)去。司露心中五味雜陳。她多想安心地在這片溫柔中無止境地沉溺下去,這一生烽火連天,也與他并肩同心。
嗬,同心?
她與他,怎能同心?
她無法忘記自己進(jìn)宮的目的。在他面前粉飾出的太平,也無法抵消那些糾纏她的噩夢,哭泣的記憶。
【5】
在龍如璟心里,司露果然看見了他和墨妃的私情。兩人纏綿后,龍如璟說,環(huán)肥燕瘦的后宮,他眼里只看得到她——實際上,他根本記不住“心上人”相貌,墨妃在他眼里沒有五官,臉是一張白紙。
墨妃指天誓地說:我這一生,為你違背倫常也不惜,為你骨肉反目也不惜,只為你生,也愿為你死。
而墨妃咽氣前,龍如璟用唇語提及的,正是指墨妃說過愿意“為他而死”。
他騙得墨妃在皇帝面前長跪不起,哭訴親生兒五皇子不學(xué)無術(shù),立他當(dāng)太子不光害盡蒼生,也是把他往絕路上逼。
龍如璟將一只天真盲目的蟲子織入自己的蛛網(wǎng)里,再用陰謀一口一口地將她吞噬?!嬲乃?,是心腸冷硬如萬古玄冰的男子,于是真的殺子,干凈利落。
司露冷眼旁觀,如百蟻噬心。
龍如璟的登基大典定在春末夏初。
那天,他告訴司露,謹(jǐn)王得了“失榮”,脖子上隆起腫塊,已經(jīng)客死封地。司露不動聲色,他說她就聽著,可她知道,是龍如璟趕在登基之前暗殺了謹(jǐn)王。一來鏟除禍根,二來皇帝聽聞小兒子喪命,必定胸悶,無心朝政,這樣禪位會更爽快,氣得一病不起當(dāng)然更好。
司露的心像一寸一寸地落進(jìn)了冰窖,這個工于心計,殘酷殺戮的人,到底是不是她認(rèn)識的龍如璟?為什么,他可以溫柔清澈宛如天神,卻也能殘酷陰森更勝惡魔?她心里越冷,反而靠他更近,閉上眼睛把頭埋在他的頸窩。
她記得總角年紀(jì),他們都是各自家中不得寵的孩子。每天最大的快樂就是在皇宮花園的那棵大桂樹下,玩泥巴斗蛐蛐,拖著手看雀鳥盤旋。當(dāng)年模樣小小的她問龍如璟:“高祖喜歡刺虎,皇上好養(yǎng)鴿,每每躬親收放。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你?!?/p>
一無所有的日子里,他曾笑得那樣,無邪。
即使他將要一飛沖天,或者最終,會折翼墜落,現(xiàn)在依然是她身邊一個觸手可及的人。司露纖臂舒展,環(huán)住了對方的頸項。龍如璟有些迷惑,司露很少像今天這樣索取擁抱。她的手臂帶著熱度,眼底卻大雪彌漫。
三千青絲在床榻上如輕煙般散開,繾綣但是冰涼。
夏初,采薇國新帝登基,百官山呼萬歲的聲音地動山搖。司露悲喜交加。只有她看得到,龍如璟腳下走過的灑金紅氈帝王路,乃是尸骨堆積而成的。在她的雙眼里,只有一種自我麻痹的空洞。
龍如璟上任不久,太上皇思念愛子謹(jǐn)王,憂郁成疾,駕崩了。
新帝沒了阻礙,大刀闊斧地清除朝中腐朽,有一個大臣拼死力保自己犯事的侄兒,最后一頭撞死在大殿上,龍如璟照樣無動于衷。另一方面,他又虛心納諫,體恤民情,對鬧了饑荒的地方,及時派遣官員去賑災(zāi)放糧。
而且他還廢除了一些殘酷的刑法,施行仁政,很受百姓愛戴。
這個人,果有治世之才。
司露冷眼看著這一切。
文武百官認(rèn)為,如果非要說新帝有什么犯糊涂的時候,那便是:他一高興,大赦天下,釋放了大批官府服役的罪犯和奴隸。其中就有一個叫申鳴的武將,驍勇非常,如果他剛巧被什么人利用,重新得到帶兵征戰(zhàn)的機(jī)會,必定成為大患。
而且,龍如璟偏聽則暗,太過輕信司露。司露效仿春秋時期的齊景公“二桃殺三士”,故意把兩人份的賞賜賜給三個人,讓他們因為相爭而死。如此一來,龍如璟損失了三位魯莽但忠勇的武將,戍邊的兵力也大大削弱。
【6】
春寒不退,司露站在檐下,聽雪水滴下,等皇上來與她一同品這壇芳醇的綠蟻酒。她似乎心緒不寧。她知道,黑色的夜風(fēng)里正醞釀著一場可怕的變故。
門外衣袍閃動,龍如璟來了。對飲的時候,龍如璟取出一個浮雕著瑞獸的盒子,說司露用美酒招待,他也要送一點謝禮的。
揭開盒蓋,白光炫目,一室光華。
司露從小飽讀典籍,認(rèn)得盒中乃是采薇國的鎮(zhèn)國之寶:九轉(zhuǎn)帝薇花。它皚如白雪,花瓣像蟹爪。采薇國的得名,便與這朵寶花有關(guān)。
存放它的皇宮禁地,歷代天子可以進(jìn)入,其他無論是仙是妖,統(tǒng)統(tǒng)會被那道無形的屏障阻擋在外,無計可施。
傳說九轉(zhuǎn)帝薇花能治百病,不過只有采薇國皇帝最愛的女子吃了,才能生效。
龍如璟說:“我記得術(shù)士曾給你相面,說你活不過二十二,雖不知真假,我卻不敢讓你冒這個險。就是從那時起,我動了用寶花給你治病的念頭。”
“如果說幼年的我,只是為了贏得父皇的看重而渴望皇位,長大后,我卻是為了……因為能使用九轉(zhuǎn)帝薇花的,只有皇帝。”他說。
司露驚呆了,心里百感交集,不知該笑還是該哭,牙齒打顫地說:“你滿手血腥,是為我?”
龍如璟苦笑,說出了墨妃之死的真相。原來墨妃以腹中孩子要挾,要他棄了江山社稷,與她私奔。他說:“我怎可容忍登基前出這樣的紕漏,而功虧一簣呢?”
司露的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落。難道他以為自己這樣做,她就會感激嗎?她劈手將那寶花打落在地,狂笑起來。
龍如璟居然毫不驚訝,安靜而容忍地看著她。
“你百密一疏,就沒發(fā)現(xiàn)處心積慮要救的人,早晚要置你于死地嗎?”司露絕望地喊道,聲音聽上去痛楚無比。
“我知?!?/p>
“什么?”司露更加震驚難言,語不成調(diào),“既然,你早就知道,為什么不揭穿我?”
“那樣我倆之間必有一場交鋒,很可能是……你死我活的較量。我想守著你久一點。”
龍如璟嘆了一口氣:“司露,你看這江山如畫,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軖亝s恩怨,永遠(yuǎn)這樣對酒月下呢?”
“若是你的親人、族人全部慘遭誅殺,部落被滅,還能氣定神閑地說出‘拋卻恩怨’這樣的話來嗎?”
她憤憤道,龍如璟,一切要從你四歲那年說起……
你當(dāng)時年幼,心思卻足夠深沉,你知道父皇偏愛小皇弟,非常想得到你父皇的認(rèn)可。
同時你將自己父皇好大喜功,喜歡南征北戰(zhàn)的性子摸得很透徹??僧?dāng)時四夷臣服,天下太平,根本無仗可打。你秉燭夜讀,不眠不休地翻閱蟲蛀的典籍,終于讓你發(fā)現(xiàn),漢水流域有一個荷澤部落。
這個部落人不多,如果攻打,采薇國有百分之百的勝算,你不必?fù)?dān)心弄巧成拙;荷澤部落曾拒絕納貢,也不缺少發(fā)兵征討的借口。于是你亢奮地稟告給你的父皇,皇帝知道后龍顏大悅,立即集合精銳驃騎,御駕親征。
荷澤部落哪里是泱泱大國的對手呢,部落首領(lǐng)率近一萬人歸降,承諾歲歲納貢,年年來朝,卻還是不能止住殺戮,殺紅了眼的采薇國驃騎最終血洗荷澤,將百姓屠殺殆盡。你三言兩語,便讓無辜的荷澤部落遭遇了滅頂之災(zāi)!
而我,便是荷澤部落酋長的女兒!
司露剛好在浩劫中出世,為了等待時機(jī)進(jìn)行報復(fù),她被悄悄送入了采薇國的尚書府,因為尚書夫人正好誕下了一名女嬰。荷澤余黨本想將兩名女嬰掉包,但這一幕被尚書夫人撞破,只好對尚書夫人痛下殺手,再將真正的尚書小姐送入民間。這些事,司露小時候并不知道,而是流落在外時,北翁南翁告知。荷澤部落酋長,即司露的父親,與北翁南翁是故舊。
而那一次司露出海遇險,龍如璟獨自乘舟去找,發(fā)現(xiàn)她時,司露在一片湛藍(lán)的汪洋中,身體發(fā)出晶瑩通透的白光,像海中最璀璨奪目的夜明珠。
他心中有異。經(jīng)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司露是菏澤部落的小公主。這個部落的人祖祖輩輩飲用漢水,漢水中有一種熒光物質(zhì)沉積在他們體內(nèi),當(dāng)遇到危險,身體會本能地發(fā)出晶瑩的微光。久而久之,荷澤人也依賴著母親河中獨有的物質(zhì)。而司露身體羸弱,正是因為遠(yuǎn)離了賴以生存的漢水。長此以往,她極可能會送命。
屋內(nèi)氣氛正凝滯,忽然,門外異常喧嘩,兵戈甲胄的聲音與腳步聲交織,凌亂一片。門“砰”地被撞開,內(nèi)侍嘶啞著喉嚨來稟報:萬歲……大事不好了,士兵返鄉(xiāng)過年,誰知有反賊的人馬趁機(jī)混入,進(jìn)了京城……現(xiàn)在亂軍已打入宮中來了!
內(nèi)侍說完,一頭栽倒在地,痛苦難當(dāng)。原來他的后背已中箭。
【7】
龍如璟想出去一探究竟,有人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來:“皇兄匆匆忙忙,是要往哪里去???”
他心中一窒,瞳孔猛然地收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謹(jǐn)王?你沒有死?”大夢初醒般的語氣。
“哼,你派來的刺客殺的是我的替身。后來司露姑娘暗中得知我大難不死,便幫助我瞞天過海,既替我置辦了假的棺槨,又百般周旋,打通關(guān)節(jié),對返鄉(xiāng)軍營的種種不明顯異常隱而不報?!敝?jǐn)王說。
他花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積蓄力量,終于殺了朝廷一個出其不意。
宮中雖有將士拼命護(hù)駕,但謹(jǐn)王有備而來,挑選的都是精銳,以少敵多不在話下。
皇宮很快就變了天。
謹(jǐn)王臉色一凜:“來人??!給我將這個通敵叛國的昏君拿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龍如璟不禁后悔,謹(jǐn)王失勢后,他對墨妃毫不留情,但剪除謹(jǐn)王的黨羽時,出于愛惜人才的考慮,卻沒有趕盡殺絕。
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反叛勢力,有如白發(fā)剪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更何況,謹(jǐn)王仿佛得到了他母親墨妃的真?zhèn)?,拉攏人心很有一套,集結(jié)培養(yǎng)的一批死士很忠心。而龍如璟即位后,賞罰分明,得罪了不少朝臣,今天落到被逼宮也不奇怪。
謹(jǐn)王得意揚揚,問皇兄可記得司露之前“二桃殺三士”?如果不除掉那三位戍邊武將,叛軍如何得以入境呢?
還有,多謝皇兄賜他一員猛將——今晚帶兵一路殺進(jìn)皇宮,所向披靡的正是當(dāng)初被大赦的申鳴。
謹(jǐn)王狂笑:龍如璟,皇位如同在流沙之上,走錯一步就可能滿盤皆輸。你掉以輕心,一再犯錯,結(jié)果當(dāng)然致命!
士兵進(jìn)來綁龍如璟的時候,勃然的怒火已經(jīng)把他的兩只眼睛燒得通紅,火舌似乎伸出來舔舐著司露的臉頰:“原來你早就想置我于死地,那你何故要插手太子的廢立,協(xié)助我繼位?現(xiàn)在何不親手取我性命,還聯(lián)合謹(jǐn)王行事,如此大費周章?”
“國仇家恨,我和你不共戴天。豈是你一個人的肩膀扛得起的?”司露拼命壓抑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不過也快要維持不住偽裝出的鎮(zhèn)定,“另外你有所不知,謹(jǐn)王不是你父皇親生,墨妃年輕時十分風(fēng)流,被選入宮中時已經(jīng)懷有身孕?!?/p>
“是的,讓你一個人死太便宜了。叫后宮斗得你死我活,再扶你登基,讓謹(jǐn)王來反,看你們自相殘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豈不有趣?”
——她要動搖國之根本,讓龍氏的江山易主,要采薇滅國!
面上暢快大笑,誰又知道,司露其實正心如刀絞。
龍如璟死到臨頭,眼中反而釋然般淡泊。他苦笑:“好高明的復(fù)仇,九泉之下,讓丟了江山的我都無顏與先皇相見了?!?/p>
“可是司露,我曾不止一次地希冀過,如果我們倆之間沒有陰謀算計、殺伐千仞,能一起垂垂老去,多好?”
司露撇過頭,不敢去看他眼中濃濃的失望,渾身哆嗦起來。
而此時,謹(jǐn)王手中的劍向龍如璟揮了過去,劍身反射森冷月光,兇悍地穿胸而過。這一瞬,司露猶如腳下踏空從云端跌落,把自己摔得粉碎。
終于復(fù)了仇,也終于走到了這一步:
天地猶在,與君永絕。
司露望向血泊中那個人,竟然癡了。
她還記得那年海邊,龍如璟的血汩汩流進(jìn)口中的溫?zé)幔浀蒙顚m中那么多年的相依……失去這個人,司露的心中空曠如野,那是一種她絕對無法承擔(dān)的空茫絕望。
她拔下頭上的骨簪,一邊是已經(jīng)開了刃的,出奇的鋒利。頸項間白光一閃,簪頭的丹鳳紋就濺上了極艷麗的殷紅……
她用最后的力氣喃喃自語:“在那棵桂樹下,你曾說過的……不愛歷代君王的游戲……只喜歡……我?!?/p>
“一直沒跟你說……我也喜歡……你?!?/p>
【8】
花通人意,江山易主后,采薇國的花漸漸就顯出了頹勢。人們徜徉街頭,已很少看到百花荼蘼的景象。
墨妃當(dāng)年沒有說錯,她的兒子并無治國的才能。謹(jǐn)王篡位自立后,為了鞏固帝位幾乎殺光了前朝重臣,等到發(fā)現(xiàn)舉國無良將,為時已晚。采薇國茍延殘喘了五年,南蠻進(jìn)犯,終覆國。
廢帝被囚禁于皇宮深處,幾個月后遭到新權(quán)力集團(tuán)的鴆殺,稱病過世。
物換星移,興亡如夢。
后來。
居住在海邊的村民中傳說,曾看見兩團(tuán)白光在海中跳動,映著碧波萬頃十分美麗。它們像是在追逐嬉戲。
有人道,那是龍如璟和司露,兩人的魂魄終于褪去了一身血腥氣,回復(fù)出生時的晶瑩可愛。
世間的事,未必都能盡如人意,好在他們終能相攜相伴,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