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車開始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
夜幕降臨后,隧道壁上的燈光變得異常明亮,半封閉的空間里,風(fēng)聲也顯得格外凄厲。車內(nèi)一片漆黑,空氣里始終飄蕩著一股酸味糖果與煙草摻雜在一起的味道。我蜷縮成一團(tuán),像只停歇在陸地的禿鷹。
“江孟,老頭子好像死了。”
三個小時前,江敬之的一個電話凍結(jié)了我全身上下所有的細(xì)胞。收拾好行李,我買來長途車票,然后上車,整個過程順暢得讓我詫異,像是操練已久似的。躺在臥鋪上時,我突然想起曾祖父拄著拐杖在弄堂里來回走動的場景。93歲高齡的他走得極其緩慢,拐杖一下一下敲擊著石板路,發(fā)出沉悶得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終于要死了嗎?我短促地哼了一聲。
客車穿過隧道后,周圍又一次暗沉下來,偶爾經(jīng)過的汽車投來兩道刺眼的燈光。我伸手拉了拉外套的領(lǐng)子,稍稍裹住裸露出來的脖頸。
“沒氣了。”半夜兩點(diǎn)多,江敬之的短信出現(xiàn)在收件箱里。
錦城不是一個干凈的地方。我睜著眼睛,看著高速公路上的告示牌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錦城的字樣,天空從深黑漸漸變?yōu)闇\灰。又一個清冷的早晨。
收拾好行李從車上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江敬之一身黑衣地站在雪地里。
“江孟。”江敬之喊道。他已經(jīng)很久沒叫我姐了。也許這是已經(jīng)18歲的他選擇的成熟的方式,我時常這樣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深吸了口氣,我對江敬之說:“家里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忙才對,你何必來接我,我又不是不認(rèn)路?!庇喙饫?,江敬之微微低著頭,脖子上的大針織圍巾遮住了半張臉。
“那些事花點(diǎn)錢就好了。終于少了個累贅,再忙也高興?!彼麩o比平靜地向我娓娓道來,“不過還真像做夢一樣,一覺醒來人就沒了,以前反而怎么都死不了?!?/p>
“死是遲早的事?!蔽业偷蛻?yīng)了一句。這是曾祖父說過的話,他一直是個安靜從容的人。
曾祖父的房間在一樓的樓梯邊。那是一間又小又臟的儲物室,梅雨季節(jié)的時候,霉變味總是特別地濃重。自從曾祖父被診斷出患有老年癡呆癥后,便被遺棄在那。他常背對著門坐在帶著霉變味的床邊發(fā)呆,一坐就是一上午。祖母心情好的時候,會端著飯菜去他房間。一般時候,祖母只是敲敲房間的門,扔下一句“吃飯了”便走了。但這其實(shí)是無用功,因?yàn)樵娓傅亩湟恢皇敲@的,另一只相當(dāng)于是聾的。然而,即使知道曾祖父聽不見,祖母也會盡職盡責(zé)地每次開飯前都知會他一聲。表面上,祖母是個善良的人。但我知道,她只是為了心安。
父母在凌晨時已經(jīng)回到了錦城,忙碌地張羅著曾祖父的后事。
棺材后面的長木桌上放著兩只巨大的白色蠟燭,蠟燭的中間是曾祖父的彩色遺照。照片上的曾祖父滿臉的喜氣,曾經(jīng)過分突出的顴骨突然變得平滑并富有光澤,看起來是一副活得很滋潤的樣子。曾祖父便是用這樣可笑而可悲的表情看著在初冬里突然熱鬧起來的錦城。
“你說這老頭怎么就沒點(diǎn)積蓄?”祖母從曾祖父的房間里出來。曾祖父的房間基本已經(jīng)被清空,只剩一張床架,一張桌邊掉了漆的木桌和一個木質(zhì)的古董衣柜。
“怎么可能沒有!大概是放在什么地方了,去得太突然了便來不及拿出來?!弊娓傅吐曊f道。我回頭瞥了一眼江敬之,他坐在廚房的矮凳上默默地扒了口飯。
曾祖父去世的那天晚上,祖母被樓下的窸窣聲吵醒,下樓梯時發(fā)現(xiàn)曾祖父房間的門大開著。起初還以為是遭賊了,等祖母走到門口,她才看見曾祖父趴在床邊,身體已經(jīng)顫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干枯的落葉。
“我看他就是不想拿出來,要不然那天晚上怎么不說?兩個小時就只知道喘氣?!弊婺纲咳婚g變得煩躁起來,“連死了也要折磨活著的人?!?/p>
“要死的人腦子可能不太清楚吧。”我忍不住說了句話。在曾祖父尸骨未寒的時候就說這樣的話不禁讓人覺得心寒。
“你是不知道的,”祖母抬頭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人死前那會兒腦子最清楚了?!?/p>
突然,“啪”的一聲,江敬之手里的碗滑落砸在地上。
夜晚來得特別早,也特別徹底。
“這被子是新的,你放心蓋吧?!弊婺副е粓F(tuán)棉被走進(jìn)房間。
“怎么拿新的?以前的被子呢?l,我說。
“上次你太爺說冷,那被子反正也舊了,就先拿去讓他蓋了?!?/p>
“那……”
“那被子你就別要了,都用過了?!弊婺嘎杂行┎荒蜔┑卣f,“過幾天還要拿去燒掉。”
我不再說什么,似乎也不需要說什么。人既然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痕跡自然留不得。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渾渾噩噩地過了第一夜。即使房間里充滿著暖氣,我還是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直到江敬之開門把我叫起。
“他們叫你下去幫忙。”江敬之的棉拖鞋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發(fā)出的噔噔聲音忽然變得刺耳起來——那是曾祖父做的棉拖鞋,這個怪異的老頭總會去干些女人做的手工活。
他在床前站了一會兒,然后走到門口,默默把門關(guān)上。接著,便沒了聲音。 我磨磨蹭蹭地下樓,一眼便看見祖母站在曾祖父房門前一臉悲慟地從那不怎么眼熟的親戚的手里接過禮金??諝饫锼坪躏h蕩著一股紙幣的氣味。所謂的悲傷不過是一縷空氣,開了窗便被擠出屋外。
我面無表情地拖著步子走進(jìn)廚房喝了口已經(jīng)微涼的粥,抬頭瞄了一眼櫥柜上端新放上去的曾祖父的遺照。大概是某個街坊也跟著進(jìn)來,像是安慰般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略帶感嘆地說:“你太爺拍照還真是好看啊。”
我裝出一副謙遜的樣子微笑著點(diǎn)頭應(yīng)和,之后又幾乎抑制不住地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明明是一個瘦骨嶙岣的像具行尸走肉的老頭,稍稍偽裝便成了誰家生活富足晚年安樂的闊老爺。用一張?zhí)摷俚恼掌鎿Q凄涼的暮年,是多么合算的交易。
“聽說你家那誰在那什么銀行工作是吧。”祖母端著幾個空碗走進(jìn)廚房,裝作無意地對那位街坊提起,“能不能叫他幫個忙。你看吧,這老頭死太急了連錢都還沒拿出來呢?!?/p>
我低頭默默地把粥喝完,放下碗。
錦城的風(fēng)俗總是讓我詫異。人死后要在家里擺上整整七天的酒席,氣氛喜慶得幾乎讓人忘了廳堂里那巨大的冷冰冰的棺材。
從傍晚開始,我便一直待在曾祖父的房間里。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我并不想開燈。窗外,每個人看似都忙得不可開交,父母忙著準(zhǔn)備宵夜的餐具,瓷質(zhì)的碗和勺子相互碰撞發(fā)出的聲音在房間里竟也聽得清清楚楚。
一片寂靜中,門突然嘎啦一聲打開了。我猛地轉(zhuǎn)過身,黑暗中,江敬之單薄的影子呆呆地停滯在門口?!澳恪彼D了頓,慌忙把手里的東西塞進(jìn)了大衣的口袋,“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里比較清靜?!蔽艺f著,從板凳上起來慢慢往門口走去。
“也對,外面太吵了?!彼麑擂蔚鼗貞?yīng)著,伸手摸到電燈的開關(guān),猶豫了一下,又重新把手縮回口袋里。
“你呢?鬼鬼祟祟地跑到這里來想干嗎?”我打趣著說,踱步到江敬之身邊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一眼他口袋,卻什么也沒看見。
“沒干嗎,就看看?!彼杨^一扭,回避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在極力隱藏著什么,幾年時間并沒讓他成熟到深不可測的地步,那些一眼便可看穿的心虛突然讓我覺得慶幸。
“東西給我看看?!蔽艺f。
“什么東西?你說什么呢?”江敬之突然急躁起來,轉(zhuǎn)身想走。即使我看不見,也知道,他放在口袋里的手一定更用力地捏緊了那東西。
“是錢吧!”我沖著江敬之背影喊道。他如同一個木偶般僵在原地。在我的眼睛里,他的身體甚至因?yàn)閼T性而輕微地晃了晃。我克制不住地繼續(xù)尖銳地發(fā)問:“或者是存折,要么就是銀行卡,反正跟錢脫不了關(guān)系。是吧?”
“是你干的吧,偷了曾祖父的遺產(chǎn)占為己有?!”
“神經(jīng)病!”沉默了許久,江敬之冷冷地扔下這么一句話便走開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眼淚。一大早,四五個人圍著曾祖父的棺材哭喪,凄厲的哭喊聲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祖母帶著白色的喪帽哭得癱倒在棺材邊上,時不時被嗆到了似的停下咳幾聲,然后又接著哭。
據(jù)說是因?yàn)樯し笡_,我只能跟在出喪隊伍的后面慢慢地走。錦城的天空依舊是永世不變的渾濁的灰白。灰蒙天空下,走在我身邊后,是江敬之。
“跟做戲一樣?!苯粗谖疑砗蟮卣f道。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依舊裹著那件黑色的大衣,手插在口袋里。
“做戲有什么關(guān)系,看戲的人也未見得有多入戲?!蔽肄D(zhuǎn)過頭,感覺刺骨的風(fēng)迎面而來。
走了近半個小時,曾祖父的骨灰終于被送到山上。
“回去吧。”在山腳下徘徊了許久后,我轉(zhuǎn)過身對江敬之說,“本來就不該來的。”
到此,一切似乎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為了準(zhǔn)備最后一場喪酒,祖母忙得已經(jīng)顧不上我了,便支了江敬之把我送到了車站。放下我的行李后,他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朝著他的背影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待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yuǎn)。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我躺在長途車的臥鋪上打開隨身的包拿水的時候,一本邊際被磨得毛茸茸的破舊存折鉆入了視線之中。
我慌忙地拿出手機(jī),幾乎是顫著手撥通了江敬之的號碼。
“怎么回事?”我克制著顫抖的聲音問道。
我拉開窗簾,看著車子緩緩地開出了汽車站,行駛到馬路上。
他沉默許久。
“他摔下床的時候就捧在懷里了?!苯K于,在我準(zhǔn)備掛斷的時候,他才輕聲地說,“是他自己給我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拿,那時候,就純粹地想要。”
“那你干嗎把它給我?”我?guī)缀跏浅吨ぷ雍鸪鰜淼?。霎時間,各種怪異的目光投放在了我身上。我尷尬地偏過頭,用空著的手擦了擦車窗上起來的霧氣?!澳汶S便找個地方扔了不就行……”
“姐,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辦?!苯粗鋈宦詭е耷徽f道。
我盯著車窗愣了愣,什么都沒說便掛了電話。
窗外,江敬之站在路邊,怔怔地看著手機(jī)。隨著汽車的快速行駛,他迅速地往后退去。
我回頭看著前方的路,猛然發(fā)覺是自己先一步駛?cè)肓四瞧谎┭蜎]的蒼茫的白色之中。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