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

自打公子白走進(jìn)酒館那一刻起，胭脂就上了心。五花馬，千金裘，換做哪個賊不會惦記呢。可是上前摸了一把，她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沒帶銀袋。

這呆子，出個門也會忘記帶錢嗎？

胭脂有些沮喪，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便風(fēng)情萬種地上了酒館二樓。

彼時公子白叫了二兩桃花釀，一個人正喝得酣暢。她徑直走過去，拈起酒杯自倒一杯，膩著媚音問：“這位公子，你那五花馬賣嗎？”

他眼皮都沒抬一下：“不賣?！?/p>

“這個價錢，都不行？”胭脂以手沾酒，在桌上彎彎曲曲地寫畫。若是換做旁人，怕是早就被她酥軟了骨頭。不料公子白見了，只搖頭道：“白污了一杯桃花釀。”

胭脂氣得七竅生煙，正欲使出一記黑風(fēng)掌打暈他了事，不料他卻問：“銀票還是銀兩？”

形勢急轉(zhuǎn)，這樁買賣就這么談妥了。

她讓他隨她去一趟城西的府邸，好將那千兩的銀子取走，他竟也沒有半分的懷疑?？磥碚媸莻€呆子，活該被她騙。

就這樣走到石橋頭的藥坊，胭脂停了腳步，回身道：“你在這兒等我一下，上次我欠這家掌柜十兩銀子，今兒路過，正好還他。”

公子白不疑有他，將五花馬往布坊門口一栓，悠哉地靠著一棵桐樹閉目養(yǎng)神。胭脂心里樂開了花，走進(jìn)店里對藥方掌柜說：“看見門口那匹五花馬沒有？那是我家相公的寶物，今兒換了你那株千年人參，也不算吃虧吧？”

參行掌柜將算盤打得噼啪響，最后同意了這樁買賣，撕去藥斗子上的御妖符，然后取出了一枚小腿粗的千年老參。

掌柜很迷信，所有珍稀藥材都用了御妖符來鎮(zhèn)守。御妖符具有強(qiáng)大的靈力，可以抵御大部分的魑魅魍魎，唯一的缺點是只能使用一次。如今，那張御妖符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胭脂吹一口氣，就將它燒成了灰。

不及掌柜尖叫出聲，她一把奪過千年老參揣進(jìn)懷里，幻化成一縷輕風(fēng)飛出了藥坊。

站在云端往下看，藥坊里涌出了幾個店小二，扯住公子白說著什么，群情激奮，大概是討這株千年老參的銀錢。爭執(zhí)中，有殘雪從那棵桐樹的枝椏上落下，成了他墨發(fā)上的一點雪白。

“誰讓你這么呆的？”她格格笑起來。

【貳】

胭脂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那人不是呆子，他會使用各種幻術(shù)，道行不淺?；蕦m戒備森嚴(yán)，竟然也擋他不住。

眼前白光一閃，他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她眼前，一身雪白狐裘襯著朱紅的琉璃瓦，煞是好看。他輕蔑地哼了一聲：“小小樹妖，也敢興風(fēng)作浪？”

胭脂最恨別人叫她小樹妖，因為事實的確如此——她就是生在皇宮里的一株合歡樹，左不過百余年的修為，本應(yīng)是混混沌沌的，只因為曾被一縷幽魂附身，才早早開了心竅而已。

“那人參就在我懷里，你親自來拿就是了?！彪僦诳诙?，斜躺在枝椏上，姿態(tài)撩人。。誰料他不識風(fēng)情，二話不說就念起索妖咒來。胭脂見勢不好，忙用了一個遁地術(shù)。

哪里想到，他的動作比她要快上百倍，一個咒訣念出，那地面便如金銀一般堅硬。胭脂揉著撞痛的額頭，拈指一算，大吃一驚：“你是仙？”

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她，細(xì)長的俊目中的森寒猶如碎冰鋪陳。

這分明是殺意！

胭脂嚇得不輕，想逃跑，卻被對方步步緊逼的殺咒牽制住魂魄。就在生死關(guān)頭，他停了手，低眸看她在自己手中掙扎：“你還有什么遺愿？”

“遺愿是要你死，你會愿意嗎？”胭脂疼出了眼淚。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察出對方心神有所恍惚，忙虛晃一招，越上百尺空中，瞅準(zhǔn)了皇上的寢宮一頭扎了下去。

彼時正值侍衛(wèi)交接，忽見半空紅光乍現(xiàn)，來勢洶洶，紛紛大叫：“有妖異，保護(hù)圣上！”

紛亂嘈雜中，胭脂化為宮燈上的一只螢蟲，抬頭望向?qū)m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見。仙君不得干擾人間，這是天條，想必他是有所忌憚的。

夜深了，胭脂才敢回到冷宮門前，那株合歡樹下。

她將手撫上樹干，那粗糙灰暗的樹皮便裂了開來，露出里面的一株如豆芽般的小幼苗。胭脂松了一口氣，他好歹還算手下留情，沒有直接劈毀了這株仙根。

她的資質(zhì)太差，若要成仙，只能自己養(yǎng)仙根?？墒沁@仙根忒難伺候，要用十年的雪水澆灌，百年的靈芝搗碎了做土料、千年的人參養(yǎng)著才行。

胭脂從懷里掏出那枚千年人參，小心翼翼地埋在仙根下的土壤里。倏忽功夫，那老參便被吸收殆盡。

“好吃好喝地供著你，你可要保佑我早日成仙?！彼膰@。

驀然，靜夜中有一聲異響，似是書頁翻動的颯颯聲。

胭脂警惕起來，忙循聲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的墻根下，不知是誰遺落了一本冊子，正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

她來了興趣，上前撿起冊子，只見封皮上書三個大字：司情簿。

【叁】

司情簿是司情天君的仙物，上面記載著世間男女的情愛姻緣。胭脂聯(lián)想起白日情形，不由得暗暗吃驚：“他竟然是司情天君？”

胭脂飛上枝頭，就著月光，一頁一頁地翻看起司情簿來。上面的文字猶如鬼畫符，她看了一會兒就暈頭轉(zhuǎn)向，正索然無味時，忽見有一頁上寫著一個名字：合歡。

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那一頁下面的另一個名字：琳瑯。

那一刻，猶如千軍萬馬撞進(jìn)腦海，她頭痛欲裂，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待頭腦清明些，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看懂了那些如同鬼畫符的文字。

胭脂捏著書頁的手微微發(fā)抖。她早就該懷疑——作為一個道行尚淺的妖，怎會有名字，怎會懂得世事人情？

原來，自己是沾了別人的光。

這本司情簿，讓她記起了一些前塵往事。當(dāng)她未成人形，只是一株合歡樹時，她曾見過兩名女子，一個國色，一個天香。

合歡和琳瑯本是一同入宮的妃子。皇上對合歡的寵愛，讓琳瑯很是嫉恨。后來，琳瑯給合歡安了一個罪名，讓皇上將她打入了冷宮。合歡性格孤傲，在太監(jiān)的催促下走到冷宮宮門口，抬頭望見這株合歡樹，忽然悲從中來，一頭撞死在樹上。

她的鮮血漸漸浸入泥土。而她的幽魂，也在合歡樹上纏繞幾日才離去。然而，就因為這不解之緣，冤魂讓合歡樹妖懂了人間的悲歡離合，這才開了心竅，得以幻化成人。

樹妖幻化成人，自然選擇了合歡的模樣。她給自己取了名字叫做胭脂，卻把合歡忘了個干凈。

“合歡死了，那琳瑯呢？”胭脂急忙又看司情簿，讀完那一段后，心情落入谷底。

就在合歡死后，只過了五年，琳瑯也被打入冷宮。就在一個月前，胭脂還看到她從樹下經(jīng)過，悲切地哭個不停。但是，她和皇上的情緣未斷，兩人很快就能再度重逢。

“憑什么？”胭脂莫名憤慨。是合歡開了她的心竅，她自然會和合歡同仇敵愾。當(dāng)下未做考慮，她便抬手念咒，在司情簿上改改畫畫。

她斷了琳瑯的情，續(xù)了合歡的緣。

【肆】

翌日，胭脂正睡得香甜，忽覺懷中一空，忙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公子白已站在面前，翻看著那本司情簿，滿臉怒容。

“小小樹妖，這司情簿也是你能動的？”看他的樣子，大概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

胭脂嚇得魂兒飛了一半，威脅道：“你別為難我，我也不會將你丟過仙物的事情說出去?！?/p>

這司情簿是上仙們的吃飯家伙，丟了是要剔出仙籍的。現(xiàn)在自己拿住了他的把柄，不怕他不放過自己。

他聞言，臉色很差，但好在那股殺意漸漸消退了。胭脂大著膽子落在樹枝上，咕噥道：“就為了一株人參，至于嗎？我騙……還不是為了修仙？”

“你為何要修仙？”

“不知道，就是想修唄。”胭脂百無聊賴地玩弄著裙上的瓔珞，忽然覺察道一絲異樣，杏眼一瞪：“你干嘛一直看我？”

公子白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

“后悔昨天沒中了我的美人計？晚了！”胭脂開始趕人，“從此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走吧！”

他卻不依，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特別像我認(rèn)識的一名女子?！?/p>

這種老套的搭訕，她已經(jīng)見識了三百六十次。胭脂正欲開罵，忽然想到這些上仙在得道之前，都是凡人。說不定，自己的面容真的和他的舊識有些像？

她索性抹了把臉，變作琳瑯的樣子：“現(xiàn)在不像了吧？”

語畢，就見他臉色大變。

身后傳來一聲顫音：“琳瑯？”

胭脂詫異，轉(zhuǎn)身看到一隊宮人，為首的年輕男人身穿明黃龍袍，正殷切地看著她。

她明白過來，是自己變作琳瑯的模樣，讓皇上認(rèn)錯了人。

可……

她莫名記起那本篡改的司情簿。琳瑯斷情，合歡續(xù)緣，如今合歡早已死去，難道是讓自己應(yīng)了這讖語？

可她是胭脂，不是合歡……

胭脂正想得頭痛，手已被皇上牽起?！霸趺?，見到朕歡喜得呆了？來，隨朕回宮吧?！?/p>

她暈暈乎乎地謝了恩，抬頭往上看去，公子白早不見了蹤影。

【伍】

胭脂被宮女擁進(jìn)宮中洗浴，香湯氤氳，好不快活。

只是，這一切本不屬于她。

她多了一個心眼，拐彎抹角地打探琳瑯之前為何失寵。一個比較年長的宮女道：“娘娘，皇上迷戀丹藥也不是一朝一夕了，你以后就別勸他了，何苦呢。”

原來琳瑯失寵，是因為勸誡皇上不要修道？

胭脂差點大笑出聲。自己在修煉仙根，皇上在修道，兩人正好志同道合。勸誡皇上？她才沒那么傻呢。

夜深時分，胭脂躲開巡夜的宮人，偷偷潛入冷宮。她打定主意要留在宮里，所以得把真正的琳瑯處理掉，以免夜長夢多。

可是，當(dāng)她找到琳瑯之后，大吃一驚。

沒想到，琳瑯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早瘦成了一把枯柴，看見胭脂，她失聲驚叫：“合歡！你是合歡！鬼，來人啊，有鬼！”

她連忙點住琳瑯的啞穴，但已經(jīng)是來不及。皇宮重地，就算是冷宮，也是有守衛(wèi)的。胭脂將琳瑯抗在肩上，聽到侍衛(wèi)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犯了愁。

她道行太淺，用隱身術(shù)只能隱去一人。若是丟下琳瑯出逃，勢必暴露身份。她舍不得剛到手的人參雪蓮。

就在宮室房門被踢開的那一霎那，有人從后面將她環(huán)住，接著身體便變成了一縷輕煙，周圍的景色瞬息萬變。

她知道那個擄走她的人是誰，只是來不及反抗。

等她清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郊外，正狼狽地坐在地上，腳邊是沉睡的琳瑯，而公子白，就清清朗朗地站在面前。

他冷笑：“你假扮宮妃，惑亂宮廷，還想加害真正的妃子？”

胭脂爭辯：“我不想殺琳瑯，只想把她送走……再說了，我改了你的司情簿，總要有人去斷了琳瑯的情，續(xù)了合歡的緣！否則，人間秩序出現(xiàn)異狀，更是后患無窮！”

“于是你就去續(xù)緣？”公子白冷笑，“還是你傾慕那個皇帝？”

“這關(guān)你什么事？”胭脂反駁，卻忍不住解釋，“我修煉的仙根需要用奇珍異寶養(yǎng)著?？蓪m里放這些東西的地方都有御妖符，我……”

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去得到想要的東西。胭脂鼻子一酸，目光移往別處。

他聽了，靜默不語，良久才道：“你走吧，我會把淑妃送往一個妥善的地方。”

她驚得怔了半晌，想了一想，問：“你的舊識難道就是合歡？我和她，有那么像嗎？”

世上沒有掉餡餅這樣的好事。一個上仙，主動幫助一個妖孽，更是沒有道理。

他認(rèn)真地打量了她一番，道：“你如果再高一點，瘦一點，美一點，就和她一樣了?！?/p>

胭脂差點氣歪了鼻子，拈指念起御風(fēng)訣，打算回宮。然而就在此時，她忽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低頭一看，躺在地上的琳瑯早已醒來，已經(jīng)將一張御妖符拍在她的腿上。

“合歡！你何必陰魂不散？去吧，別再纏我！”琳瑯怒吼。

她無力反抗。從幻化為人的那天起，她就怕極了御妖符。難道今日真的是她的死期？

“胭脂！”有人在耳邊喚她，聲音里裹挾著擔(dān)憂。不期然地，她倒進(jìn)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陸】

悠悠蕩蕩，仿佛回到了最初。

記起最初，她不過是一株生在冷宮門前的合歡樹妖，吸取天地之精華，可惜天資太差，心竅不通。

直到一日，一名宮裝女子來到樹下。

那女子感慨說：“原來這里有一株合歡，我也叫合歡……可是我又幾曾有歡顏？”說完，她哭了一會兒，便撞死在樹上。

開了心竅的胭脂，時常能感受到合歡的悲傷，那讓她心緒不寧。后來，她索性強(qiáng)迫自己忘記合歡，直到看到了司情簿中的名字。

她真的不想活得那么悲傷啊。

“你不是問我為何要修仙么？”胭脂躺在公子白懷里，虛弱地說，“是為了擺脫這種一張符就能把我打死的境地……”

“別說話，我已經(jīng)用仙丹將你的魂魄凝住，還需要買一些藥材為你補(bǔ)元神?！彼f。

彼時夜空的云朵散去，她仰面就著清輝看著他深邃的眉眼，忽然覺得心安。

他眼中的疼惜，是為了她么？

來到石橋頭的藥坊，公子白上前敲門，胭脂忙拉住他的手腕：“你忘了？我那株千年人參就是從這家騙的！”

若是被掌柜看到她，還不立即再給她帖一張御妖符？

公子白卻溫聲道：“別怕，銀子我已經(jīng)付訖，還用仙術(shù)修改了他們的記憶，他們不記得你是妖?！?/p>

正說話間，藥坊的門開了，掌柜夫婦果然已不認(rèn)識她了，熱情地將他們請進(jìn)屋里。二月春寒，她裹著他的狐裘歪在榻上，感覺暖和得緊。

掌柜為她打來熱水，贊道：“娘子好福氣，你家相公真會疼人，抓藥這種事都要親歷親為。”

她挑眉，抬眼望見公子白手執(zhí)一豆燈火，站在藥斗子前辨認(rèn)著藥材，如墨長眉俊美飛入鬢角，忽然心念一動。

她問掌柜：“你認(rèn)識我們？”

“娘子說笑了，前幾日你還從我這里買了一株人參，是你相公用一匹五花馬抵的?！?/p>

哦，原來他用仙術(shù)修改掌柜的記憶，偏偏留下了“那是我相公”這一個片段。

胭脂將腦袋往狐裘里縮了縮，偷偷地笑了。

【柒】

喝下他烹的湯藥，身子果然好了許多。當(dāng)然，這也因為他在藥里加了不少仙力。

晨光微熹。胭脂睨了一眼微白的窗紙，對公子白意有所指地道：“我，不想回去了?！?/p>

他波瀾不驚地問：“那我把真正的淑妃送回皇宮？”

她被噎得張口結(jié)舌，半晌，還是不甘心：“你怎么不問我的去處？”

“問你？”

“問我不回宮，要去哪里?。俊?/p>

“好，那你不回宮，想去哪里？”

她脫口而出：“在你身邊，與你偕老到白頭。”

公子白愕然，然而眼眸里的熱度是一點點升了起來。胭脂欣喜，上前：“公子白……”

他恍若夢醒，忙后退一步，冷道：“你可記得你還要修仙，而我是司情天君？”

“那又如何？”她愣住。

“修仙之人，不可輕易動了凡心，”他道，“我是司情天君，只司情，不用情?！?/p>

胭脂并未料到，被他拒絕后的心竟是這般冷，冷到寒意遍布全身。她踉蹌幾步，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只司情，不用情！難怪我天資這般膚淺！”

她念動御風(fēng)訣，乘風(fēng)刮出了藥坊，順便拿走了藥柜上的一支上等老參。反正他還有狐裘可以抵債！

可是，心里為什么這么難受呢。

胭脂擦了擦濕潤的眼角，站在云端哭起來。

回了宮，她化作琳瑯的樣子，躺在牙床上裝病三天。期間皇上來看，她懶懶地起身，被他一把扶起：“愛妃身體不適，休要多禮?！?/p>

皇上還帶了太醫(yī)來瞧，胭脂忙念了個障眼法的訣。妖，是沒有心也沒有脈搏的。

太醫(yī)診完脈象，恭謹(jǐn)?shù)卣f出了一些癥狀，然后揮筆寫下藥方。不用說，定是世間最珍稀的藥材吧。

可是不知為什么，胭脂總會想起那一晚，公子白執(zhí)著一豆燈火為她親自抓藥的情景。

原來心病，是用最珍稀的藥也治不好的。

熬了幾天幾夜，她終于忍不住，使人備了轎輦?cè)チ死鋵m。又一次站在合歡樹下時，心境已是不同。

“還有一個多月，合歡花就該開了?！彼卣f。

語畢，另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花開了又如何？”

她遽然抬頭，看到公子白立在合歡樹椏上，風(fēng)姿超凡，而自己身邊的宮女都如木頭一般僵住。

好厲害的定魂術(shù)。如果時光也能從此凝結(jié)不往，該有多好。

“合歡花開，仙根便會生成，我從此可以和你平起平坐?！彼冀K忘不掉被他拒絕的挫敗。

他心里驀然升起一股怒氣。這些日子她在做什么，他心里了如指掌。當(dāng)今皇上沉迷煉制丹藥，她在旁邊指點一二，頗得圣意。

于是一句嘲諷就這樣脫口而出：“你還想著成仙？我還以為你舍不得這皇寵。”

胭脂凄然一笑：“你以為我在乎皇上？”

“難道不在乎？”

她不答。那個將合歡逼死的男人，有什么好愛的？

他也默然，眼里的傷痛漸盛。

“就因為容貌相同，你當(dāng)初才不忍殺我？”她啞然失笑，眼睛里帶著淚光，“我猜，這傷痛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合歡？”

公子白緩緩地點頭：“合歡是我的青梅竹馬，你……和她生前的面容一模一樣?！?/p>

他還未得道之時，就已經(jīng)認(rèn)識合歡。但他是蜀山道士，她是貴族之女，兩人無法結(jié)合。最后，合歡被選為秀女。臨入宮前，合歡告訴他，其實她一直都想做一名宮妃，享盡榮華富貴。

于是，他心如死灰，徹底斷了情。

雖然早已猜到這答案，但胭脂的心還是如墜冰窟。果然是合歡，果然是愛而不得，果然是拿她當(dāng)愛人影子的戲碼。

原來，他不是不用情，而是情已用盡。

【捌】

回了宮，一個小宮女奉上湯藥，跪地道：“娘娘，皇上特意囑咐過，要娘娘喝藥。”

胭脂接過來，一語不發(fā)地將湯藥倒入雕鏤花盆里，用小花鏟撅了幾下才解氣。

喝藥喝藥，都看不出她好好的么？

宮女們惶恐地跪了一地，她也不喊起，就那樣斜躺在美人榻上描畫著十指蔻丹。到了掌燈時分，皇上身邊的大公公諂笑著進(jìn)來稟道：“娘娘，皇上今兒晚上在重華殿辦宴席，要您去呢?！?/p>

胭脂這才懶懶地起身，讓宮女們伺候梳洗，到了重華殿。彼時皇上已經(jīng)在上座，見了她，寵溺地道：“愛妃，坐朕身邊?！?/p>

“皇上，這不合禮制，臣妾惶恐?！彪僦妻o，心里忍不住厭惡。

“無妨的?！被噬仙焓謥頎浚蝗菟绵?。

胭脂無奈，只得坐了，強(qiáng)打精神看起歌舞。一個歌女身著紅綾，舞姿飄逸，邊舞邊唱著一首《江城子》：“吐尖絨縷濕胭脂。仙家說有瑞云枝。向道相思，無路莫相思。枉繡合歡花樣子，何日是，合歡時?！?/p>

歌聲曼妙，讓她醉了幾分，又記起了公子白。皇上瞧她出神，將一杯酒推至她手邊：“愛妃，今夜良宵，先與朕共飲一杯吧?！?/p>

她謝了恩，舉起酒樽，仰頭將一杯桂花釀盡數(shù)飲下。一線清涼入喉，她頓覺幾分恍惚，目光旁移，竟瞅著殿下宮柱后站著一人，甚是眼熟。

此時，歌舞驟停。

醉眼朦朧中，那人從宮柱后步出，一步步走上殿階。胭脂定了定神，才認(rèn)出此人竟然是曾為自己診治的太醫(yī)！

她一悚，回頭發(fā)現(xiàn)皇上已經(jīng)離座位十步開外，正一臉恐懼地望著自己。

“國師，快收了這個妖孽！”皇上臉上的寵愛神色全無，指著自己的手顫個不停。

太醫(yī)……竟然是國師？

胭脂知道不妙，正想念訣，身體卻癱軟在地。不好，剛才喝的酒里有玄機(jī)！

她心中悲憤，看著國師執(zhí)劍一步步逼近。只聽他道：“你這妖孽，假扮淑妃，我為你診脈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探知你的底細(xì)！”

什么？

胭脂只覺得渾身冰冷。

原來她從一開始就露出了馬腳呵。

皇上早就懷疑她的身份，所以才請國師假扮成太醫(yī)，探一探她的虛實。在確定她是妖的時候，命人每日奉上一碗摻了雄黃的湯藥?？上?，她是樹妖，不肯喝藥，私底下也不會吃宮中的膳食，所以皇上才會想出宴席勸酒這個招數(shù)。

是她資質(zhì)不夠，總是識不破人間的這些彎彎繞繞。

劍聲破空而來。

胭脂無力地躺在地上，看著向自己襲來的利劍，閉上了眼睛。

“公子白……”

【玖】

胭脂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鎖妖鏈鎖在宮柱上，身邊空無一人。

大殿里一片狼藉，薄帷如孤魂，被夜風(fēng)吹得飛來蕩去。這場景恐怖至極，她忍不住掙扎起來，但鎖妖鏈隨即發(fā)出刺目的藍(lán)色幽光，如蛇一般纏上她的身體。

鎖妖鏈上有渙魂咒，以她的功力根本就抵擋不住。很快，胭脂的身體就如同火燒般煎熬，漸漸變成了一縷輕煙。

千鈞一發(fā)，公子白從殿門外飛入，一掌劈開鎖妖鏈，接著盤腿而坐，伸掌用自己的仙力定住胭脂的妖靈。

“集中精力吸我的仙力，否則你的妖魂將永無再生之日！”他向她吼，眼眸里癡狂一片。

她幽幽轉(zhuǎn)醒，低頭看了看自己近乎透明的身體，苦笑：“公子白，這一次，你是為了我，還是為了合歡？”

他不語，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于是她終于絕望。

罷了，同樣的問題，問一千遍也是同樣的答案。

然而，就在此時，一群人忽然涌進(jìn)大殿，為首的正是國師?！八厩樘炀谀垩`，正是仙氣最弱的時候，快將他拿下！”國師猙獰的面孔在面前晃動。

原來他們是將她做餌，引公子白上鉤！

胭脂急道：“公子白，別管我了，你快走！”

“我若離開，你立刻魂飛魄散?！彼麚u搖頭，繼續(xù)為她灌入仙氣。她氣結(jié)：“你是為了合歡，又不是為了我，何苦這樣！”

“我是為了你！”他吼道，眼神無比篤定。

胭脂怔住。

就在這一晃神的功夫，國師在他身旁作了縛仙大法，用縛仙繩緊緊捆住。

胭脂哭啞了嗓子，但是一切已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拾】

胭脂被關(guān)在宮室里整整三天。宮室的四角都貼著御妖符，她逃不出去。

第四天早晨，宮室的門終于開了?；噬险驹陂T口，得意地看著她：“愛妃，朕想和你做個交易。”

她惡狠狠地盯著他：“看清楚我這張臉，我不是你的愛妃！還有，快放了公子白，否則私扣上仙，你罪該萬死！”

皇上絲毫不以為忤，道：“我知道，你是變作合歡的樣子。”抬手一揚，一幅畫咕嚕嚕滾到她的腳下。

胭脂展畫，看到畫上之人正是公子白。

“這是合歡收藏的畫！他和我的宮妃有私情，早違反了天條！我扣了他，又如何？”皇上道，“若不是從合歡宮中發(fā)現(xiàn)這幅畫，朕怎么舍得將她打入冷宮？”

胭脂寒聲問：“那你想怎樣？”

皇上瞇著眼睛看她：“我要你幫我挖了他的仙根，然后我們一起成仙?！?/p>

“我憑什么信你？”

“就憑你沒有選擇。”皇上道。

胭脂凄然大笑，笑出了眼淚。

“好。”

胭脂被押著走進(jìn)法場。公子白被鎖仙繩困住，坐在法場中央，盯著她道：“你來了?！?/p>

他仿佛已經(jīng)洞悉自己的目的。

胭脂走到他對面坐下，低聲對他道：“等下我使用一個障眼法，交出一株仙根，他們必定會認(rèn)為你仙力盡失，對你疏于防范。到時候，你一定要逃?！?/p>

他微微一笑：“好?！?/p>

胭脂這才安了心，在國師的念訣聲中，開始運行法術(shù)。

法場開始運作，一股力量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體內(nèi)，猶如醍醐灌頂。胭脂猛然睜開眼睛：“公子白，夠了！”

公子白淡然微笑。“胭脂，拿著我的仙根和仙力，去替天行道?！?/p>

國師察覺到異樣，起身拔劍奔來。胭脂遽然回身，快速地念出一個殺訣。料想不到的是，那平常的殺訣竟有非凡的殺力，皇上和國師瞬間口吐鮮血，癱軟在地上。

身后，公子白已經(jīng)倒在地上。失去仙力的上仙，只有死路一條。

胭脂忙不迭地從袖中拿出那株仙根，哽咽著道：“公子白，你快吃，這是我種的仙根……”

他輕輕地別過臉去。

“胭脂，”他輕聲說，“我們之間有一個，必須應(yīng)劫，灰飛煙滅?！?/p>

什么？

胭脂睜大眼睛，難以置信?！膀_人，都是騙人的！我改了司情簿，才應(yīng)該應(yīng)劫！”

“傻瓜，司情簿本來就是注定要被改掉的，”他無力地笑了笑，“合歡續(xù)緣，續(xù)的不是她和皇上的緣，而是你我的情。”

在胭脂的驚詫中，公子白強(qiáng)撐著力氣，緩緩說出了關(guān)于合歡的一切。

當(dāng)時，直到做了司情天君，他才明白合歡只是他命中注定的情劫，注定不得善終。于是愧疚之情讓他夜不能寐。

玉皇大帝得知他動了凡心，勃然大怒。各位神君苦苦相勸，玉皇大帝才給了他一次改過的機(jī)會。

原來，合歡的魂魄在樹上纏繞了幾日，一半魂魄被陰差索去，一半魂魄依附在合歡樹上。所以，胭脂也代表著公子白的另一個情劫。玉皇大帝承諾，只要他能收了胭脂的妖魂，度了這次情劫，就可以繼續(xù)做司情天君。

而她無意中修改了司情簿，也續(xù)了她和他之間的情緣。只要他能將那情絲斬斷，只要這世上再無合歡的一絲痕跡，那么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上仙。

可他明知道那不過是一縷魂魄，就是下不了手。

還是因為忘不掉吧。忘不掉一顰一笑醉春風(fēng)，到最后一花一葉皆卿顏。前世他給不了她幸福，今生他愿意用一切去祭奠。

“胭脂，你終于可以成仙了?！惫影椎χ斐鍪秩?，輕撫她的臉龐，蒼白的臉色無損他的絲毫風(fēng)華。

“不，我不要成仙！”胭脂心神俱裂，將頭埋進(jìn)他的胸前，“公子白，我只要你……”

可是他再也聽不到她的哭喊聲。公子白的身體，漸漸透明，最后在她的淚眼中，幻化成煙。

【尾聲】

四月，合歡花開。

人人都道，那宮里的合歡樹，已經(jīng)成了合歡仙。只是，讓人嘖嘖稱奇的是，那合歡花的顏色再也不是往年的妖嬈艷麗，而是如雪般潔白。

就好像是，有人一夜青絲如雪。

也好像是一句承諾——與你偕老到白頭。